第30章 章
第 30 章
君珩仍舊可以清晰地回想起那一日, 他也是站在同樣的地方,遠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時,她就如現在這般, 與謝崇玉十指交扣, 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戀人那樣, 将系着紅繩的木牌挂在了樹上。
心灰若死之時,他竟還能分出心來想, 不該在聽懷安說起街上有家新開的茶點鋪子後,迫不及待地出宮想要買了帶給她的。
哪怕晚一日也好。
如果不曾親眼看到,說不定他便還能自欺欺人地以為,或許有那麽一日,她的視線會越過謝崇玉,落在他的身上。
以前, 他總覺得自己厭惡謝崇玉,而直到那時, 他才明白,原來那種情緒……叫做嫉妒。
嫉妒他與她的朝夕共處,嫉妒她對他從不遲疑的袒護和偏愛,嫉妒他——
可以那樣毫不遮掩地表露出對她的愛意。
即便隔着一道橋,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信任和依賴,那是與他平日所見到的,對誰都平和溫悅的她所全然不同的。
她對謝崇玉, 從來就不止是兄妹之情。
是啊, 她心思明澈, 又怎麽會分不清這些呢?
只有他看不透, 還遮目避耳地說服自己,她待謝崇玉不同, 只因為同他一起長大,将他視作兄長而已。
腦中閃出無數紛亂的畫面,仿若轉瞬間已将半生走過,可直到君珩恍然回神,眼中的二人不過才剛剛系好紅繩而已。
他本想轉身離開的,雙腿卻仿佛灌了鉛般定在了原地。
他看着她拍了拍手,滿不在意地轉過身,卻又等謝崇玉走到她身前時偷偷回頭看了好幾次那随風晃蕩的牌子,唇角似揚不揚,面頰被燈火映得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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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他牽着護在身後,過了橋,又随着人流掠過他。
那一刻,君珩和自己打了個賭。
只要她能看到他,他便放下所有自矜,不顧一切地同謝崇玉争一次。
咫尺之遙,他就站在她稍一偏頭就能注意到的位置,可是她滿眼都是身前的人,然後一步步從他的視線中遠去。
懷安找到他的時候,原本的街燈如晝已經暗了大半。
回到東儀殿他便發了高熱,懷安要去找顧皎也都被他攔了下來。
“不必了。”
他想,就算見到人又怎麽樣呢。
可她的生辰宴,他還是忍不住去了,就算求不得心中所想,他也不想與她再不相見。
當看到謝崇玉自若地陪着她接待賓客,他才明白,他永遠都沒辦法若無其事地看着她和別人在一起。
這次是生辰宴,那下一次,難道要他在她成親之時道上恭喜嗎?
那不行……他會瘋的。
一片白茫中,君珩眼前好像當真上演了那一幕,他閉上了眼,這幾年積攢的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情緒,夾雜着身上傳來的仿佛永不會終止的痛楚一同湧上,他忽然便想就此睡去。
為什麽還要醒過來呢?
他任由自己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茫然地想,如果他死了,她會有一點難過嗎,還是會慶幸自己終于自由了呢?
耳邊卻傳來一道道焦急的呼喊:“君珩?”
“君珩!醒醒!”
他被吵得難受,想要讓那人安靜些,卻在睜眼時看到了那張早已印入心底的面容。
見他醒過來,她居然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甚至不自覺地帶出了一抹笑。
君珩眼前卻依舊浮現着她鳳冠霞帔嫁于他人的那一幕,他甚至覺得這依舊是自己瀕死之際未盡的一場夢。
所以他怔愣着撫上她的眼角,這是他清醒時不敢奢想的,但在這一刻卻忽然想放肆一次。
“我怎麽會看到你呢,你不是已經嫁給謝崇玉了嗎?”
顧皎一愣之後,皺着眉摸上了他的額頭:“不會是燒傻了吧……”
是有些燙,人都開始說胡話了。
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是幾?”
直到這時,終于意識到不是夢的君珩猛然驚醒,他驀地抽回手,緩了緩心緒,而後輕輕拉開她的手:“我沒事了。”
他看向身側的石壁,輕聲問道:“這是哪兒?”
顧皎閉上眼,有氣無力道:“讓我們不至于被雨淋死的地方。”
“我在岸邊留了記號,懷安會認出來的。”
君珩低頭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然後緊緊皺起了眉:“你怎麽樣?”
“不太好,感覺離死就差一口氣了。”顧皎毫不客氣道。
君珩:……
他借力支起身體,踉跄了一下,卻還是緩緩站了起來。
顧皎聽到聲響睜眼,見狀連忙坐了起來:“你幹什麽?”
傷這麽重還不好好歇着,不要命了?
“去生火,”君珩輕咳一聲:“衣服濕着,會着涼的。”
顧皎默了默,他們兩個一個風寒未愈,一個更是好不容易把身體養好了些,這麽待下去大概不等懷安找來便不省人事了。
她任勞任怨地爬起來:“還是我去吧。”
看着君珩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實在是于心不忍。
君珩壓着痛意笑了笑,反問道:“你會嗎?”
顧皎:……
她不會,顧青行真沒教過她。
可君珩堂堂一國之君,為什麽會幹這種活兒啊?
眼見着他尋了些易燃的草木,将雨水抖幹,又撕下捂幹了些的中衣擦了擦,堆放在地,又從懷中掏出兩塊不知哪裏撿來的石頭和碎布引了火之後,顧皎默默開始懷疑起自己這些年是不是都荒廢度日了。
火光亮起,雖然微弱,但總算有了些暖意。
做完這一切,君珩閉上眼靠在壁上,呼吸微緊,顧皎這才注意到他唇色已經微微泛了青。
她心裏擔憂,眉間也皺成一團。
她身上看着嚴重,卻大多是皮外傷,但經此一遭,君珩的寒疾怕是又要加重了。
“在想什麽?”君珩沒有睜眼,卻好像察覺到了她的心事重重。
顧皎輕嘆口氣,如實道:“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落到這種境地,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君珩卻笑了笑。
“不,顧皎,我很慶幸。”
“嗯?”顧皎不解開口。
他緩緩睜開眼,深藏許久的情緒不加掩蓋地展露在顧皎面前:“幸好,那一刀是落在了我身上。”
話音落下,顧皎呼吸微窒。
君珩這話,已經是把她一直刻意逃避的事挑明了。
“君珩,我——”
“我不需要你的內疚。”他打斷她的話,“我所求的,從來都只有一件事。”
話已至此,顧皎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有些狼狽地垂下眼簾。
君珩眸中閃過一絲凄痛,卻也不再開口。
顧皎心中微嘆,只覺得身上的傷口好像更疼了,再一想到君珩的傷,她只恨不得那一刀是自己受了的好。
挨一刀最差不過一死,可如今,背上了最不該背的債……還偏偏是她最不想欠的人。
外面電閃雷鳴,岩下卻靜谧無比,直到一聲狼嘯傳來。
二人同時擡眸,對視之下眸中霎時清明。
顧皎迅速蓋滅火堆,湊近君珩,用氣聲說道:“不一定是朝我們來的。”
“就算是,懷安他們聽到動靜一定會過來查看的。”
“顧皎。”幾乎是同時,君珩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平靜無比:“你從西邊走,如果可以,想辦法到對岸去。”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還有刀傷,那匹狼走近後一定會循着血腥味找過來。
就在狼嚎聲響起的那一瞬,他便知道了他們的處境,也是在那時,沒有經過任何的權衡,他就已經做出了抉擇。
顧皎怎麽會不清楚他在想什麽,她氣極反笑:“你要我把你丢在這裏?”
“剛剛在岸邊,你不也是這樣做的嗎?”想到她那時眼中的焦急,君珩的唇角居然還漾開了一抹弧度。
他極少笑,這一瞬的笑卻格外純粹,但是顧皎心頭卻浮上了濃重的不安。
他繼續勸說:“你也說了,狼不一定會找到這裏,而且懷安說不定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只是保險起見——”
顧皎加重語氣,打斷了他:“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走後你還能活?”
野獸搜尋的低吼聲逐漸逼近,君珩握着她的手指漸緊,聲音也帶了些催促之意:“你留下又怎麽樣,與我同葬?”
顧皎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咬着牙道:“我已經欠你一條命了,難道還要再欠一次?”
君珩定定地望着她,唇角的笑意卻愈發明朗,宛如雪川冰碎,長亭晚風,讓顧皎不由得愣住了。
他輕聲道:“如果可以,我寧願你永遠欠着我。”
這樣,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松開,聲音溫柔至極,宛如輕哄:“顧皎,珍視你的人那樣多,你不能死在這裏。”
說着,他指尖上移,用力按上她腕上的穴位,顧皎沒有防備,身上一麻,失了力氣跌在他身上。
君珩長長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将她靠在石壁上,手腕翻轉,似是想要撫上她的發,最終卻在方寸之外停住。
那一瞬,他的眼中似乎寫滿了什麽,卻又什麽都沒有說,只化為了一個惋惜的嘆息。
“別出聲。”他收回手,垂眸不再看她,而後果決地轉過身。
“君珩!”顧皎眼中皆是驚慌,眼睜睜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一步步走入了雨幕中。
她拼命支起身想要去把他拽回來,卻又始終提不起力,沒過多時,君珩的身影已經淹沒在雨中,遠離了她所在之處。
顧皎也終于找回了些力氣,就在這時,狼嘯再起,她心下一驚,便見一只狼正順着被雨水化開的血腥之氣朝岩下沖來。
見狼沒有沖君珩而去,她先是松了口氣,而後微微發狠地握上了身側的木枝——想用她飽腹,也得留下些什麽才是。
可是,沒等狼逼近,不遠處卻忽地響起了一道重物落水之聲。
是君珩,他把岸邊被風折斷的樹幹推進了湖中,也同時讓狼注意到了他。
甚至……他身上的血跡,比方才更加明顯了。
對狼來說,沒有什麽是比散發着濃厚血腥之味的人更有吸引力的了。
顧皎立時明白了君珩在做什麽,在狼轉變方向朝他撲去之時,毫不猶豫地狠狠咬上了自己的胳膊。
比血是嗎,她也有。
此時此刻,她唯一的念頭是,絕對不能讓君珩就這麽死了。
但已經來不及,狼絲毫沒有回身的意思,不過瞬息便與君珩只有一步之遙的距離,而君珩沒有任何抵抗之意,甚至背過身朝着與她相反的位置又走出了幾步。
就在顧皎絕望閉眼的時候,忽地一道尖刃劃破長空的聲音響起,躍在半空的狼影一滞,而後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狼屍上,一柄匕首插喉而入。
悲喜交加後,一襲月白色的身影映入了顧皎眼中。
那人向她走來,面容清雅,此時此刻,在顧皎眼中更是如同救人于危難之際的仙人一般。
他俯下身,将一塊帕子遞給了她:“這可是姑娘之物?”
“陛下!”
懷安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沖向了君珩,他身後不遠,慕晚松開了挽弓的手,取下未發之箭,額上皆是冷汗。
顧皎立即撐起身,想要去看看君珩的情況。
還沒站穩就又有些脫力,好在那人極快地扶住了她,她遠遠看見懷安雖焦急卻不算方寸大亂的神色,得知君珩性命無虞,也略略松了口氣。
這才緩過神,轉而看向了身側之人,而後微微一愣,才道:“是公子出手相救?”
男子輕輕颔首。
“不知公子名諱?”
“在下……沈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