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南寧王府,一人身着玄色外袍,神色低沉,匆匆穿過回廊,身側跟着一個提着醫箱的醫者,面色焦急地在同他說着什麽。
來到一扇門前,他停下腳步,那醫者也嘆了口氣,退到了一邊。
屋內有人斷斷續續地咳嗽着,即便隔着房門,那嘶啞得仿佛裂開的聲音也依舊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
他冷笑一聲,用力推開門,“如果早知道把你接回來是這麽一副樣子,我就不該費這個事。”
“就當謝家從來沒有你這個人,倒也罷了。”他走了幾步,看着将自己蜷縮在床腳的人,語帶嘲諷,“你說是嗎……謝崇玉?”
謝崇玉仿若未聞,連頭都沒有擡。
那人嘴角揚起一抹譏諷的笑,上前将他拽開,繼而握緊他的衣領,強迫他看向自己。
“謝崇玉,在左相府養了這麽些年,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誰了?”
謝崇玉擡起頭,蒼白得吓人的臉上居然浮現了一絲笑意,“忘?我倒希望我能忘。”
“如果忘了,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他不躲不避,看向身前的人,“你還要我怎樣呢,哥……”
謝長陵眼中一痛,看着他不過幾日便憔悴地不成樣子的面容,來時想好的狠話再也說不出口。
随着他攥緊的手松開,謝崇玉無力地靠在了床沿上,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送來的藥也不喝,你當真就——”謝長陵沒有說完,眼中卻滿是失望。
沒能說出口的話,在心裏打了幾個轉兒,又被咽了回去。
其實他想問,你當真就,不想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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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公子他不是不喝,只是,只是喝不下……”牆邊,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一個身形不高,勁瘦利落的少年小聲開了口。
謝長陵垂下眼,看了看謝崇玉衣領上褐色的藥漬,沒有出聲。
“大夫的藥剛熬出來公子就喝過了,但沒過多久就全吐了,連着幾次,屬下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才讓人去找的您。”
說着,少年眼眶微紅,“自從上次被您帶回來,公子就吃不下什麽東西,人也瘦了一圈……”
“夠了。”謝長陵打斷了他,直直地看了謝崇玉一眼,居然是笑了,“謝崇玉,你恨我。”
沒有疑問,是極為肯定的語氣。“不過我很想知道,你是恨我攔下了你回京,還是恨我打碎了你的美夢呢?”
謝崇玉無力地仰起臉,手搭在臉上,沒有任何反應。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嗎?”謝長陵語氣一轉,問道。
“記得。”過了許久,久到他以為謝崇玉不會回答的時候,謝崇玉輕輕咳了咳道,嗓音沙啞,“昭元十九年……”
“昭元十九年,南寧王謝霁,自戕于帝京城門前,到死都沒能踏出帝京一步。”謝長陵垂下眼,低低笑了聲,“爹他喜潔,曾經連衣服都要一日一換,可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是血,伏在滿是泥土的地上——”
“別說了……”榻上的人搖了搖頭。
“我忍着屈辱和恨意,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将爹和你接回南寧。”他微微側頭,語氣是平淡的。
“那次我本是想告訴他,只要再等一等,等我羽翼豐滿,君璟就不能再威脅到我們了。”
“崇玉,那年你十三歲,卻是我們兄弟二人第一次相見。”謝長陵半跪在謝崇玉面前,笑了笑,“你紅着眼告訴我,你想回家。”
“可是崇玉,早在父親死去的那一日,我們就沒有家了。”
“哥……別說了……”謝崇玉捂住嘴,似是難以忍耐地咳了起來。
“我當時什麽都做不到,沒能攔住爹求死,也沒有辦法帶走你。”謝長陵聲音略啞,神色卻依舊平靜,“可如今我終于有能力向君家讨要那筆血債,你卻因此恨上了我。”
“對不起,”謝崇玉支起身體,看向身前的人,眼中一片血紅,“對不起……”
謝長陵卻置若未聞,站起身,目光再無一絲波瀾:“謝崇玉,你記住,你現在有多恨,爹他當初只會更甚。”
“我不後悔走這一步棋,唯一談得上遺憾的,就是沒能在父親死的那年,不顧一切把你帶出帝京。”
丢下最後一句話,謝長陵再沒看謝崇玉,轉身離開了屋子。
一旁的少年看看床上神色灰敗的謝崇玉,又望望走遠的主子的背影,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謝崇玉靜了半晌,最後卻笑了,但少年卻分明看到了他眼角的淚。
他壓着咳嗽喚了聲,“小九。”
少年回過神,忙上前幾步蹲在了床前,“公子,要喝水嗎?”
“把藥拿過來吧,”謝崇玉撐起身體,靠在了床頭,目光盯着一處,輕聲道:“我喝。”
謝九出去取藥的時候,謝崇玉無神地看向了窗外。天空一片澄澈,不似帝京,冬日裏經常灰蒙蒙的,若是下雪,更是見不着陽光。
這種時候她總愛窩在房裏,日上三竿都睡得香甜,連早膳都忘記吃,他只能算着時間,上街買上一份剛出爐的栗子糕,她醒後剛好可以吃到。
在他面前她總像個偷懶饞嘴的小狐貍,被噎到了才想起來急急忙忙接過他早已備下的茶水。
他原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很多很多,他願意給她買一輩子的栗子糕,也總會捧着茶盞在一旁陪着她。
如今才明白,最傷不過……當時只道是尋常。
謝長陵突如其來的舉動連他也措手不及,在回左相府的路上被謝九攔下來後他就隐隐預感到了什麽,直到謝九把他帶到了一處廢棄的宅邸中,讓他看了謝長陵的信。
謝長陵要他随謝九回南寧。
君璟死後,布在他身邊的眼線就消失了,他有很多個機會可以回去,可一旦出京,便是明着違抗了君璟曾下過的旨意。
那封聖旨是他的枷鎖,卻也是南寧和帝京平和表象的最後一絲維系。
這幾年謝長陵偶爾會隐去身份來帝京找他,也曾和他商議過脫身的事宜,或詐死或失蹤,以南寧私下養成的勢力,并不是什麽難事。
他拒絕了,每每望着謝長陵仿似看穿一切的眸子他都會鄙夷自己,他知道謝長陵失望,可是他沒有辦法。
但他沒想到謝長陵會做得這樣絕,以謀逆之罪來逼自己離開。
他至今不願想起臨走那晚,顧皎決絕閉門的樣子,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該怎麽做,只有他在奢望着不可能出現的轉機。
怎麽離開的帝京,又是如何回到南寧,謝崇玉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日的雪在他眼邊化開,冰涼入骨。
真冷啊,他想。
唯一可以捂熱他的人卻不肯再看他一眼。
見到謝長陵時,他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眼中的恨意也深了許多。
謝崇玉隐隐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可是他已經無力細究。
直到那天無意間聽到了侍衛們的議論,關于她的入宮……
他腦中一片空白,僅存也是唯一的想法是,他要回京。
哪怕被當做叛賊死于亂箭之下,他也要回去。
可是……謝長陵追出來攔住了他,然後冷笑着一字一句對他說,血仇未報,逝者難安。
如果他回頭,便再不是謝家之人。
謝崇玉将頭埋在衣袖中,雙肩顫抖着,清晰地意識到,他和她之間相隔的,遠遠不止南寧到帝京的距離。
可是皎皎……他微弱地哽咽了一聲,明明就差一點,差一點,她便嫁給他了。
門外,謝九端着藥,看到暗角站着的人後,愕然停住了腳。
“主子?”
“送進去吧。”謝長陵頭也不回,淡聲道。
謝九應了聲,然後穿過回廊走向了謝崇玉的屋子,心底卻有些不是滋味。
走的時候毫不遲疑,出了門還是放不下心,謝崇玉好歹還能哭出來,可謝長陵,這些年的苦連個能訴說的人都沒有。
那天謝崇玉聽說顧皎入宮的消息,想都沒想便搶了匹馬沖出了府,謝九只來得及讓人去通知謝長陵,然後自己先追了上去。
輕功施展到極致才在南寧城邊拽住了謝崇玉的缰繩,他本就在出京時受了傷,又不管不顧疾馳了一路,面色早已白得吓人。
他生怕謝崇玉再沖動,提高聲音喊了聲:“便是您回去又能怎樣呢?木已成舟……來不及了。”
手上跟自己僵持着的力量突然就弱了下來,周圍靜谧得仿佛只有他一個人。
謝九縮着脖子等着承受謝崇玉的怒意,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任何回應,悄悄地睜開眼,卻見謝崇玉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
順着謝崇玉的目光看去,缰繩和雙手交握的地方顏色深了一片,他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瞪大眼睛去掰謝崇玉的手。
謝崇玉卻是自己松開了缰繩,張開手緩緩地展開手心,被繩子勒出來的血痕雜亂地模糊在掌心。
“公子……”謝九心下難言,不知該說什麽,只能擔憂地看着騎在馬上臉色煞白的謝崇玉。
謝崇玉急促地呼吸着,全身的力量都支在馬背上,馬兒微微受驚,不安地動了動,他身形一晃差點摔下馬去。
謝長陵便是這個時候趕過來的。
他策馬到謝崇玉身前,二話不說便擡手打了他一掌。
謝崇玉身子偏了偏,面上卻仍舊無一絲波瀾。
謝長陵居然笑了笑:“你走啊,不過是死在帝京,讓我來日報仇多算一個人的而已。”
後來……後來謝長陵又附身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謝崇玉猛地僵在了那裏,随即一口血噴了出來,從馬上摔了下來。
謝九忙要去扶,卻被謝崇玉推開,而後他擡起頭,眸中竟是死灰般的蒼涼。
他緊緊攥着謝長陵的衣擺,幾乎是哀求着對他說:“打暈我……算我求你……”
一片寂然中,謝崇玉弓着身體,額發被汗水雪水打濕粘在臉上,大口地喘着氣。
謝九慌亂地看向謝長陵,恰巧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悲戚。
但也只是一瞬,謝長陵便揚起手橫掌在謝崇玉的後頸重重一拍,謝崇玉本就是強撐着清醒,一擊之下連掙紮都沒有,無聲地閉上了眼軟倒下去。
回府的路上謝長陵一句話也沒有說,吩咐他找人來給謝崇玉醫治後便離開了。
那時他也以為,謝長陵并沒有多在意這個弟弟。
可方才他忽地擡頭,卻分明看見一向沉郁的主子累極般地靠在柱子上,眉目間滿是疲憊。
其實……誰又比誰好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