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巧克力
21.巧克力
第二天一早,堂姐給我送來排骨湯,便匆匆離開醫院回公司加班。林筱睡眼惺忪,但絲毫不影響她不停地往嘴裏送肉。我喝了幾口湯,還沒咽下去就一陣反胃,于是全讓她吃了。
今天是元旦,我感覺身體沒什麽異樣,我的情緒也沒什麽異常,甚至感覺狀态非常好:思維敏捷、心情舒暢,不傷悲,很好奇。
很多謎團在我心裏解不開,只不過一直沒能進食有點虛弱。我想出院,但堂姐說醫生的意思是再住幾天,觀察一下情況。
我坐起身,嘴裏哼着亂七八糟的小曲,換上堂姐拿來的睡衣。從病床上稍微撐起身體,就可以俯瞰後面的鳳凰山,還有整座城市的西部。穿得厚厚的小人一點點挪動着,公交車像一只蝸牛,背着殼緩緩爬行,紅綠燈上的數字一秒一秒地跳動。
林筱給我買了個巧克力蛋糕,依依不舍地回奶奶家;堂姐給我送來了便當,把徐老師來探視送的牛奶燙了一盒,看着我喝了幾口粥,才起身去男友家過元旦。
我小心翼翼地理着輸液管,坐到床邊蕩蕩腳,等着日落,等着夜幕降臨,等着黎盺。
門被推開,走廊上護士的交談聲突然變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開門後放緩放輕。我滿懷期待地轉頭。
“年年。”黎盺拖着行李箱,随手推在一旁,圍巾耷拉着快要掉到地上。這幅風塵仆仆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她還沒回家就趕着過來。
她上前,想握住我的手,遲疑了一會,自己摸了摸,許是有點冰,她揣回兜裏。
我把溫熱的牛奶遞給她,她雙手接過緊緊捂着,順勢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伸出手搭在她的手上。很冰,像冬夜的不鏽鋼水龍頭。
她把手挪開,騰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收進她的大衣口袋裏,細膩的長絨柔軟溫暖,仿佛摸到了小貓翻起來的肚皮。
“我好像記起來了。”我率先開口,一顆不知哪裏來的檸檬被人生生地擠進心髒裏,我的五髒六腑狠狠一酸。
黎盺疑惑地看着我,我把壓在枕頭下面的信抽出來放到她腿上,言簡意赅:“我生病了,所以忘記了。你的信,我前天才收到,我的信,今天才送達。”
她眼神閃動,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卻沒有伸手拿起那封皺巴的信,而是轉頭看了看隔壁病床空空的床位,回過頭和我說:“第一次見到你,是我才轉學過來,我躲在樟樹下面哭。你路過,什麽也沒說,遞給我一張紙巾和巧克力。我沒有接,你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就走了,過了會,你折回來抱着一只流浪貓放到我旁邊,走了後就再也沒回來。”
我瞳孔放大,對她說的話感到不可置信,我對這件事毫無記憶,不過這只貓應該會印象深刻。
她點點頭,笑着繼續說着:“當時,我就覺得你真是個奇怪又善良的人。過了不久,在表彰大會上又見到了你,我下意識地記住你的名字和班級。後來學校組織通信活動,我試着給你寫信,本來以為你不會回複,沒想到沒過幾天就收到了你的回信......如果不是你的那些信,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麽撐過去。”
我沉默着,想到了她的那篇文稿。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反反複複捏着手裏牛奶盒的棱角,也沒有再說話。
我在腦子裏把所有事情串聯了一遍。怪不得,怪不得才認識不久,她就只對我這麽熱情、這麽好;怪不得她向我袒露心聲,知道我的局促,知道我愛看的書;怪不得她喜歡去喂流浪貓。第一次出去吃東西的時候,我給她那塊巧克力,她當時又是什麽心情呢?
我又開始恐慌,她的感情比我厚重多了,像好幾床棉花被,溫暖踏實又壓得人喘不過氣。我不知道她把我想象成了什麽樣子,是不是像我想象陸昱澤一樣?倘若日後,她發現美好想象外皮下的我截然不同,是不是會離開我呢?
我誠惶誠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喂,媽?”黎昕突然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她的神色變得有些為難。
“那行吧,我晚點過去。”
她挂了電話,勉為其難地開口:“年年,我叔叔那邊說今天兩家人一起吃個飯,不好推辭......”
我連忙打住她:“沒事的,你忙你的,明天再來看我。”
“我晚上來陪你。”
她把牛奶上的吸管拆下來插進盒子裏,遞到我嘴邊,我張開嘴喝了一口,奶腥味讓我止不住地幹嘔。
“你沒事吧年年,我去叫醫生。”
“不用,就這牛奶味有點重,我沒事。”
“是嗎,”她喝了一口,“不重呀。”
“我的胃不太舒服,對這個味道很敏感。”我揉了揉肚子。
她看了眼我櫃子上的吃的,拿起杯子接了杯水給我喝。我們又聊了一會,我躺回床上。沒過多久護士來取了針管,我讓她去她叔叔家吃飯,我打算休息。她說她再陪我一會。我閉上眼,不知何時睡着了,再醒過來天已然黑了,她連帶着那封信也不見了。
出院的前一晚,我和黎昕吵了一架,這也是除了冉勇之外,我第一次跟人發生争執。
那天晚上散完步回病房,我倆在同一個盆裏泡着腳,她和我說:“等你身體再恢複一些,我帶你去雲南旅游。”
我不假思索道:“我要去打寒假工呢。”
“你這個身體呀,先好好休息一個假期吧。”她的腳趾一下又一下點在我的腳背上,癢癢的。
我咬咬唇,還是開了口:“沒有多餘的錢了。”
她愣了一下,一副‘我還以為多大回事’的口氣:“不用你花錢呀,我來。”
我的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夾雜着委屈和羞憤,冷冷地把我的腳收回來擦幹,一言不發地躺上床背對着她。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情緒的變化,但不理解我為什麽突然翻臉,也覺得自己委屈。于是擦幹淨腳,倒了水,打開陪護的折疊床背對着我。
氣氛降到了冰點。本以為就這樣結束了這個話題,很久過後,她似乎是給我臺階下一般開口:“月底的天氣剛好,就月底去吧。”
又來了,這種看似柔和,但不帶任何商量的、強制的語氣。這和冉勇那時候的控制又有什麽區別。
“我沒有錢,我的錢都是我自己掙的,這個假期我沒有去旅行的計劃。你還要我怎麽說才行?你有錢,也用不着給我花,我還不起。”
她的語氣也生硬:“誰要你還了,我不是想着帶你散散心嗎,都說了不用你出錢。”
“有錢很了不起嗎?你可以拿到大街上去撒,憑什麽要給我花?我沒錢,我的假期就活該呆在油膩膩的洗碗池和廚房裏,我打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注定這樣......你送的禮物太貴重了我還不起,我只能回一些你看不上,但也遠在我消費水平之外的東西......我心疼我的錢,我不理解為什麽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要買這些東西,我端盤子累得要死要活,我怎麽能心安理得花這些錢......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我自私、軟弱、扭曲、別扭。你為什麽還要說給我花錢給我花錢,我都說了我沒有這個計劃、我沒有這個計劃!你能不能聽懂啊?”
我幾乎是邊哭邊吼地把這些話喊出來,我知道她沒有任何錯,我也知道我不該沖她發火。我的情緒水管被死死堵住,這一刻終于爆裂迸發。
我知道,我是在害怕,我害怕不好的我被她發現後會被抛下,我想主動暴露推開她;我是在惱羞成怒,我生氣我那詭異的自尊心,提到錢就反複被刺痛;我還在後悔,後悔為什麽我一步一步走來成了今天這個糟糕樣子;我妄圖逃避,逃避她這麽多年深埋在心裏的愛意,逃避這份太沉重的感情。
我泣不成聲,難以呼吸,身體開始抖動發麻。
“年年...你怎麽了年年,哪裏不舒服?”黎昕發現了我的異樣,我沒辦法回話,她不停地拍着床頭的呼救鈴。
很快護士就來了,問了黎昕兩句話,我聽見外面一陣騷動。不久,主治醫生拿來一個口罩給我套在臉上,一只手微微用力按着口罩,另一只手輕輕拍着我對我說:“調整情緒,平穩呼吸,憋一會氣......”
我的呼吸和情緒漸漸平穩,頭仍然抽痛,醫生觀察了一會,留下護士在病房看守,随後把黎昕叫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我背過身緊緊蜷縮成一團,護士又走過來,遠遠地站在斜後方關切地看着我,我有些難堪。
不一會,他們便回來了。三人在我病床前站了頭十分鐘,醫生和護士低聲交談着一會要去巡視哪些病床。過了會又問我感覺如何了,我回答說沒事。他叮囑了幾句便帶着護士離開。
黎昕上了個廁所,回來後在我床邊坐下,我往另一側挪了挪身子,她脫鞋上床,一只手搭在我側着的胳膊上。
我想我應該道個歉。
“對不起。”背後的人開口。
我無端地感到有些冷,打了個寒戰,聲音顫抖:“是我對不起。”
我痛恨我自己,不但傷害自己還傷害別人,痛恨自己的別扭,痛恨自己的矯情,痛恨自己像個神經病,痛恨自己明明知道這些卻改不掉。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點開她的對話框,噼裏啪啦編輯一長串文字發過去。床鋪随着送達的信息震動了兩下,她摸索一陣,微弱的光芒亮起。
她攔腰抱住我,身體窩了窩,把我框進懷裏:“沒關系,以後就換我給你巧克力。”
出院後,堂姐眼見我着急忙慌地找寒假工,于是叫我去她們公司兼職前臺。此後的兩個月,我每天和堂姐一同起床洗漱,開車上班,下班買菜做飯,隔三岔五,她的男朋友也會帶着我們一起去吃東西。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心裏也非常認可這位‘準姐夫’。
前臺的工作比起服務員輕松太多,唯一不好的就是離市區有點遠。不過工資非常可觀,我有時候懷疑,是不是堂姐私下聯系財務姐姐,每個月給我補貼了很多。
每每想起在醫院失控那個場面,我就無地自容,甚至看到黎昕就會慚愧。好在這個假期她忙着看文獻,再加上公司離她家太遠,我們很少見面。總感覺她開始讀研後,不是在看文獻就是在找文獻的路上。
她再沒有提起要帶我去旅游的事情。
快過年那陣,她打算回鄉下。臨行前,林筱帶着她對象,跟我們一起吃了個飯。黎昕晚上回去和我說,那個男生給她一種很會說情話的樣子。我把她倆怎麽在一起、如何表白的,一整個來龍去脈告訴她,她說要提醒林筱在感情裏多留個心眼。我覺得她似乎有些太小題大做,雖然我滿嘴答應,但實際并沒有和林筱說這件事。
日子像梧桐葉,一陣風一吹,就齊刷刷地落到地上。開學後我們寝室都忙着聯系老師進實驗室做實驗。我們專業比較特殊,可以不用去實習,拿到實驗室數據,寫出論文答辯就能畢業。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到專業相關的工作。在實驗過程中,我的熱情和興趣漸漸被發掘出來,每天去實驗室最早,離開得最晚的就是我。倒也不是其他原因,就只是愛上了不斷探索、重複失敗、接近真相的過程,每次實驗失敗幾十上百次後,終于成功的喜悅太讓我心動了。
不過黎昕說我這種心态是不是有點變相自虐,我紅着臉咬了她一口。
這一年的那兩個假期,我破天荒地沒有回水沄找兼職,而是選擇留在學校,跟着導師做數據發文章。她人也很好,給研究生的各種補貼,也會給我發一份。她還特意抽時間和我聊及人生規劃,最後在她的建議下,我開始準備考研的事,繼續深造學習。
一轉眼,時間就來到了第二個人生分水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