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不凋謝的鈴蘭
11.永不凋謝的鈴蘭
年關将至,道路兩旁的紅燈籠早已高高低低地挂起來,彩旗鋪滿整個景區,李依依吐槽這審美有種濃烈的‘歡慶六一’的味道。宣傳标語也換成‘平安春節’一類的,街上買年貨的人多了起來。
晃眼間,我兼職了一個多月。從一開始的不适應到後來的游刃有餘,我的作息也被調成十二點起,三點睡。
我們每周一都會店休,這些天裏,李依依帶着我和她那唱歌的幾個朋友們一起去嘗試了很多我從未試過的東西:比如浩子上次說的密室逃脫,比如在KTV通宵唱歌,再比如跟着他們去大學門口擺攤賣唱賣咖啡,我和他們漸漸熟絡起來。
李依依在醫科大學讀大二,她是一個十足外向的女孩,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不同的兼職中學會不同的技能,她現在會做咖啡和花藝,下一個假期計劃學理發;
浩子是學音樂的,剛畢業,現在是酒吧駐唱歌手,偶爾也在一些平臺發布自己創作的民謠,有一批粉絲;
靜雯是一個專職攝影師,在婚慶公司幹了兩年,計劃過完年和對象開自己的工作室,沒想到發現對象劈腿而分手,但不影響她要開一家自己的工作室。
我原以為普通人的生活就是拼死拼活寒窗苦讀十二年再上個一般的學校,低聲下氣忍氣吞聲成為社畜,再和三心二意的另一半過一地雞毛的後半生,但他們讓我見識到了世界的另一種活法。
人除了在四四方方的牆裏,還可以在篝火旁圍坐着唱一支或悲傷或昂揚的歌;還可以在冬日暖陽裏躺在草坪上數有幾群鳥飛過;還可以在廢棄廠房放不為了慶祝新年只為了快樂的煙火;更可以拿着酒瓶幾個人縮成一串烤魚丸般坐在河邊古詩詞接龍。
原來這個世界有這麽多意氣峥嵘的生命,這個世界還有這麽多蓬勃的東西,人竟然能活得這麽痛快自在,每一天都在一步步往心中的烏托邦靠攏,盡管也會對未來感到迷茫和擔憂,可滿眼都是憧憬和勇氣,不同于大多二十多歲就逝去的靈魂,臉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麻木和惘然。
黎昕的雲南之旅早已返程,前後大概呆了十天。她去了昆明、麗江和西雙版納,給我寄了一堆東西,有幾盒鮮花餅、紮染的帆布包、地标明信片、漂亮的冰箱貼,甚至還有茶葉咖啡和水果幹,滿滿一大箱。
我們每天都有很多話聊,上班的時候,我會特意跑到廁所跟她發消息。
她假期一直呆在鄉下照顧外婆,每天穿着大花襖,跟雞鴨鵝周旋,還驕傲地和我炫耀學會了用紅薯包谷面還有大白菜煮香噴噴的豬飼料。有一天她給我發了一張照片,很糊,拍的亂七八糟,她說:“我在熏臘肉,一手拿着火鉗一手卷着柏樹枝,滿臉都是灰,隔壁小孩拿我手機拍的,太醜啦。”
明天就是除夕,老板下班之前通知明天給大家放假,今天也終于準點下班了一回。我到家的時候剛好十二點半,輕手輕腳地擰開門,沒想到客廳的燈還亮着,堂姐穿着睡衣搭着一張毯子靠在沙發上,電視機放着去年上映的《武媚娘傳奇》,她似乎看得太入迷了,沒注意到我。
“婷婷姐,怎麽還沒睡?”
“冉冉,回來啦?”
我坐在玄關處換鞋,她端着一杯熱水過來遞給我,順手接過我的外套和紮染的包挂在衣架上。
“今天客人走得比較早,準點下班,”我雙手接過杯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轉了轉脖子,“不過,過幾天鐵定要忙得暈頭轉向的。”
“過年不休息嗎?”
我邊說邊把杯子放到玄關處的櫃子上,轉過身伸出三根手指沖她擠眉弄眼:“三倍工資。”
“你呀,其他小朋友一放假就在家玩,你沒一天休息的,這麽累幹嘛,養你一輩子姐都養得起。”
堂姐伸出手指戳戳我的額頭,我嬉皮賴臉地握住她的手,環抱在懷裏。她無奈地搖搖頭把我拉到沙發上,給我輕輕揉着肩膀。
“對了冉冉。”我閉上眼都快睡着了,堂姐在我身後幽幽開口,我有種不妙的預感。
我一下打起精神,身體随着堂姐輕柔的手微微擺動:“嗯?”
“我明天打算把二叔他們接上來,”我的身子一僵,見我沒說話,她急忙坐到我身側,歪着頭帶着商量的語氣,“你要是不想的話,明天我就回大城,只是你自己要一個人在家呆幾天。”
“沒關系呀,這是你家,你想接就接呀。”
“你不要緊吧?”堂姐觀察着我的神情,試探地開口。
我拍拍她的手,讓她安心:“沒事的,見個面沒有太大問題,況且我還要上班呢,也不是一直呆在一塊。”
“冉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婷婷姐,你想說什麽就和我說,沒事的。”
“很多話,以我的身份不太好給他們說,我最多只能勸他們尊重一下你的選擇,說多了我也會被認為是‘白眼狼’,在他們面前我也只能說讓我來勸你,多給你點時間,”她斜着眼瞥了瞥我的臉色,考慮了一會繼續說道:“你現在也長大了,他們年紀大了,也對自己的一些做法有所改觀,只是拉不下來臉,如果......”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我開口打斷堂姐的話,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
“我知道,那能不能先從正常的,比如回家見面開始呢?”
“家?婷姐家還是大城?”
“老家。”
“婷婷姐,你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可以自己在外面租房。”
“不是這個意思冉冉,你怎麽這麽想,”堂姐拉起我的手,着急地解釋,“這裏就是你的家,在我眼裏你是我的親妹妹,我只是說過年過節這樣一起回老家呆上幾天,陪陪兩個老人家。”
那些不好的回憶一瞬間噴薄湧上心頭,我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拼命吸氣,腦袋開始缺氧。明明不想掉眼淚,明明有很多心裏話想告訴堂姐,但我喉嚨裏強烈的阻塞感讓我開不了口,仿佛502膠水黏住皮膚拉扯時的灼熱的痛苦。
“冉冉!”
堂姐有條不紊地從客廳抽屜裏翻出牛皮紙袋撐開,給我套在嘴上。
“憋會氣,先別呼吸。”
過了好一會,我漸漸平複下來,紙袋早已被淚水打濕,堂姐遞過來一包紙,我胡亂把臉擦幹淨,沒有再掉眼淚,但身體仍舊止不住抽泣似的抽動。
“對不起冉冉,我以後不說了。”
堂姐一把抱住我,我伏在她的肩上,我很想、很想告訴她沒關系,不要和我道歉,她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向我道歉。可我完完全全開不了口,我讨厭自己,我恨自己在這種時候總是長久地沉默。
這天晚上,堂姐又一次挨着我睡覺,躺在床上她跟我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以前我周末回家,你總是等二嬸睡着了偷偷跑來鑽我被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摸到旁邊有一團軟軟的東西,還以為哪裏跑來一只貓,吓得我開燈一看,你就那樣蜷縮着乖乖地睡在我旁邊。”
“我媽說我睡覺不老實,不讓我挨着你睡,怕你睡不好,我只能趁她睡了才過去。”
“還有一次,你不知道在哪座山上扯了一堆那種小小的藍色的像豬草一樣的花,等我下晚自習回來,就看到你紅着眼睛耷拉着臉,小手就這麽舉着那一捧亂七八糟的花送給我。二嬸說你回來的時候鞋也掉了一只,穿着的那只還裹滿了泥,褲子也報廢了,被她打了一頓。”
“哈哈,後來我在網上查到那種花叫婆婆納,可漂亮了,像藍色的星星一樣,我現在都能在路邊看到。”
“以前夏天還能一起躺在搖椅上數星星呢,你數着數着就睡着了,最後要把你抱進去,瘦精精的,一摸全是骨頭,現在呀,我們冉冉都長成大姑娘了,我也抱不動啦。”
我蛄蛹兩下鑽進堂姐懷裏,她從我脖子下面伸過手攬着我。
“這樣抱也可以。”
“睡吧。”
堂姐輕輕拍着我的後背,我緩緩閉上眼。
半夜,不知怎麽一下就醒了,沒有任何征兆,很清醒。我翻來覆去,躺在床上瞪大雙眼盯着頭頂的鈴蘭花吊燈,思緒漸漸飄向睡前的那番對話。
自從我不再和他們交流後,冉勇曾放話說我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不會再給我一分錢供我上學,以此威逼利誘我向他低頭道歉。我沒理解我有什麽好需要道歉的,是為東亞原生家庭的每一個不幸小孩對罪魁禍首長期以來的施暴采取甚至都沒有動手動嘴反抗的冷處理道歉嗎?
萬幸我有堂姐,高中後兩年的學費是她出的,看病的錢也是她支付的。大學學費還好有國家生源地貸款,生活費是我自己寒暑假兼職存下來的,堂姐每個月都會給我錢但我一一拒絕。在我的心裏有本賬,我只盼望以後能多掙一些錢還給她。
自己兼職過後才知道,冉勇在我身上花的那點錢,不過是他微薄工資裏最少最少的一部分。他只需要抽出不足十分之一,就能以一個恩賜者的身份居高臨下支配另一個沒有任何權利、對世界沒有任何認知的小孩的一切,毫無成本可言的養育和他自己造成的一切不幸成了壓在我身上重重的枷鎖。
沒能等到我的低頭,他也沒想到斷絕這點所謂的‘經濟來源’,我居然能更好的養育自己,不過這當然離不開堂姐。于是乎,他開始慌了,害怕以後我稍微有點出息不給他養老,便頻頻跟堂姐暗示,這些我都知道。
他對堂姐的好沒得話說,賠償金和遺産一分沒動全留給堂姐,這些年養育她的錢全出自冉勇的勞動,吃穿沒一點少的,連我穿的也是給她買了剩下的,溫言細語的關心和電話的叮囑是定期的。他對堂姐的心疼,嘴上從來沒提過,處處行動倒無一不體現着,別說動手,連大着聲說話都沒有過。
堂姐感恩知遇,承諾會給二老養老送終,并且試着修複我們之間的關系。偷聽牆角是可恥,但門說不定也是故意沒關,我理解堂姐,站在她的角度,她沒有經受過我這樣的對待,她覺得我可憐但也會認為血濃于水,遲早能體諒他們罷了。
小時候總是想不明白,甚至有時候會恨堂姐,是不是她偷走了那些寵愛。但她的溫柔和呵護讓我更愛她,像愛自己的姐姐一樣愛她。現在我終于有點理解,冉勇本來就是那麽一個人,堂姐本就懂事,又失去雙親,她的爸爸在平日裏也像哥哥一樣照顧、幫助冉勇,他對堂姐像瓷娃娃一樣,生怕給她打碎了。我媽軟弱,凡事只想把自己摘幹淨,她很懂示弱和逃避沖突,冉勇那些糟糕的脾氣和骨子裏的暴力自然只能撒在我身上,深深依附他們的我成了各種情緒宣洩的唯一的出口。
我沒有更多抗議的方式,也沒有能力,更不屑于改變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遠離那個糟糕的家。
無論以後冉勇變得多麽慈愛,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忏悔,也從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只是發現我不再需要依附他就可以獨自生活,意識到這一點後,從變本加厲的控制、恐吓、賣慘,到現在所謂的低頭,皆是因為他老了,需要喚醒所謂的親情。
我永遠不會原諒,我毫無資格替年幼的我原諒。
天花板吊頂上的鈴蘭花一年四季都開着,不會因為季節更疊開的更燦爛,好在也絕不會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