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第24章
現實中與精神圖景內的時間流速并不相同。
他們在霍清汌的精神圖景裏待了一天半, 将近兩天,結果現實裏才堪堪過去三個小時。
夏夢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某間病房的床上。
雙人間, 隔壁左手邊的床上還躺着沉睡未醒的歐旭。
黎晝不知所蹤, 估計是被人搬出去了。
夏夢之前聽歐旭說起過, 昏迷的哨兵一般都會被隔離。
黎晝眼下十有八九就跟霍清汌一起被關到了哨兵隔離區那邊。
她從床上坐起來, 揉了揉有點發疼的額角。
“不行,我得先去看看霍清汌……”
夏夢有點牽挂着霍清汌的情況。
她必須得承認, 當時她找門的方法有點太過簡單粗暴了, 如果被王向屹知道她用這麽偏激的方式對待一名雙相患者,搞不好得被他罰寫一萬字檢讨。
想到這裏, 她沒耽擱,直接翻身下床。
身上衣服還是她早上來上班穿的這一套,工作服外套就擺在床頭櫃上。
她直接拎了衣服推門而出。
外頭走廊上安安靜靜的, 幾乎看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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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沒多想,徑直去了哨兵隔離區。
隔離區也是住院區的格局。
她一間間病房找過去,很快就找到了霍清汌所在的那間病房。
哨兵都是被單獨隔離的。
霍清汌住的是單人間,明明是跟她與歐旭同時送進來的, 他已經被人換上了一身病號服, 手上也正挂着點滴, 似乎是鎮靜劑之類的成分。
夏夢心下感慨, 向導中心的人夠有眼力見兒的, 一看就知道究竟是誰有病。
她沒猶豫,直接推門進去。
霍清汌似乎也已經醒了。
夏夢剛一進來, 他就睜開了眼睛, 朝她望過來。
夏夢走到病床前,垂眸與他對視。
此時的霍清汌看着目光清潤溫和, 與疏導室裏的那時候很相像。
霍清汌坐起來。
夏夢率先開口,勾了勾唇:“霍先生,還記得我是誰嗎?”
霍清汌擡眸看向她,淺色的眸子裏眼神平靜。
良久,他點了下頭,一開口嗓音有些沙啞:“記得。”
夏夢又語氣輕緩地問:“精神圖景裏發生的事,還記得嗎?”
霍清汌:“……都還記得。”
夏夢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醫生在給病人問診。
實際上,也差不離了。
她按照精神檢查的标準流程問了一些有關于思維、感知、注意力、意識和記憶方面的問題。
霍清汌的情況看起來還不錯。
只是,過去的兩天時間裏,他在精神圖景裏來回經歷了兩遍躁狂發作與抑郁發作的過程,如今回到現實裏,兩天內經歷的情緒被濃縮成了三個小時,雙相發作的多重後遺症此時被盡數疊加在他身上,那種滋味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好受。
夏夢最後問道:“那你知道自己患上雙相了嗎?”
這話聽起來或許有點可笑。
畢竟他都已經嚴重到那個地步了。
但這在夏夢過去跟在王向屹身邊的那些年裏,她接觸過很多很多病例,某些病人就算到了病入膏肓的那一步,也始終不願意相信自己是心理上生了病。
他們寧願覺得是自己太過脆弱,不夠堅強,克服不了生活中的小困難罷了。
霍清汌這樣的公衆人物,或許更加不願意接受精神方面的診斷。
但霍清汌輕點了下頭。
他:“知道,我的經紀人給我安排過一個心理醫生。”
很可惜,那名醫生并沒有幫到他什麽。
心理治療的前提,是病患與醫生之間必須互相信任。
霍清汌沒能做到這一點。
他覺得,沒人能理解他的世界。
他不願意向任何人傾訴他的過往和他的感受。
與其接受他并不信任的心理治療,倒不如每個月多來一趟黑塔。
至少,在接受歐旭疏導的時候,他的內心能獲得片刻的寧靜。
他并不向歐旭開放精神圖景,只讓歐旭的精神力游走于邊緣。
于是,他就這樣日複一日沉淪着。
精神圖景也就逐漸變得扭曲起來。
……
夏夢:“那現在呢?你願意跟我說說嗎?”
她拉開床邊的椅子,坐下來。
夏夢姿态放松地舒展了下四肢,語氣尋常如閑聊:“我在你的精神圖景裏看到了你母親,她對你的影響應該很大吧?”
進門之前,夏夢上網查過霍清汌的資料。
他的過往信息并不是秘密。
他來自于一個藝術氣氛濃郁的家庭,父母都是知名舞者,在國內舞壇有着很高的地位。
這也就是為什麽,霍清汌年紀輕輕,就已經備受圈內人士的關注和推崇。
他有着天生優越的基因,和尋常人難以企及的起點。
霍清汌沒回答,正如他之前說的那樣,他并不信任她。
他覺得她無法理解他的精神世界。
夏夢平靜地看着他。
無法理解嗎?
未必吧。
說來有些匪夷所思,當霍清汌的感知和意識、以及他的痛苦和掙紮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她覺得那一瞬間她是理解他的。
她天生擅長與人共情。
那一刻,這種直覺達到了頂峰,她甚至能敏銳地察覺到他當時心境的每一寸變化。
——你為舞臺而生,也将為舞臺而死。
鏡子上的那句話,或許就是霍清汌對自己人生的注解。
他在所有人的期待中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無腳鳥,已經起飛,只能永遠飛下去,直到再也飛不動的那一刻,然後坦然迎接死亡。
那一刻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夏夢注視着霍清汌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是每時每刻,對嗎?”
他沒有一刻不想迎接死亡的到來。
雙相與精神圖景扭曲的雙重作用下,某些意志早已經遠遠脫離了他自己所能掌控的範圍。
霍清汌低下頭。
夏夢雙手插兜,傾身站起來。
其實她來這裏,并不是想逼他承認什麽,更不是想要進一步探究什麽。
她只是來……為自己當時的膽大妄為,做一點點小小的彌補。
她:“當時那支獨舞已經跳完了,那只無腳鳥已經迎向了自己的終結。而你,也已經死過一次了。”
她擡起手,指了指他的胸口,說:“這個位置,我親手插的那一刀,你還記得嗎?”
霍清汌的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的位置,随後怔怔地擡眸看向她。
後知後覺地,當時被她的精神力一刀貫穿心髒的感覺此時終于慢慢浮現了出來。
被一刀貫穿,本該無比劇痛。
可貫穿他的那一刀卻是她的精神力。
向導的精神力天生帶着撫慰與治愈的能力。
紮進他心髒的瞬間,帶着一股強而有力的生命力通過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精神圖景終日陰冷,不見天日。
可她精神力流淌過的每一寸地方,光明與溫暖總是如影随形。
霍清汌有些驚奇。
他從不知道,向導的疏導能有這麽強大的效果。
将他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一掃而空了。
這是他之前找其他向導,包括歐旭在內,都不曾發生過的情況。
夏夢收回手,朝他溫柔笑了一下:“你看,死亡其實也不過如此。而你已經平安落在地面上了。”
你看,死亡不過如此。
不如繼續飛翔吧。
霍清汌微微擡起頭,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這個女向導,确實有些令她刮目相看了。
明明看起來這麽年輕,眼神卻那麽堅定,行動那麽果決。
——果決得令人匪夷所思。
哪個心理醫生會主動撺掇病人去死一死?
不,她已經不是撺掇了,她甚至沒耐心等他自己動手,直接就親自下手了。
太霸氣了。
霸氣得令人着迷。
霍清汌問她:“我下次能找你疏導嗎?”
話才剛問出口,霍清汌就感覺到後背如芒在背,一陣惡寒。
他下意識朝門口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抱臂靠在門邊,冷冷地看向他。
如果眼神如刀,他怕是已經被千刀萬剮。
那種無形的威壓太迫人了。
霍清汌身上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夏夢對身後的男人恍然未覺。
她歪了歪頭,有一說一:“嚴格說起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只是個新人而已,我的疏導水平遠沒有歐旭來得熟練,從專業角度我還是建議你繼續找他疏導比較好。”
霍清汌張了張嘴,想說她之前做得就挺好的。
她那一刀,紮得他醍醐灌頂,豁然重生。
但門邊那個男人的存在感實在太過強烈,霍清汌話到嘴邊,停擺了多年的求生欲卻突然冒了出來,迫使他将再争取一下的話語又咽了回去。
這時候,歐旭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來。
他半扶着牆走進來,沒好氣地插進話來:“霍先生是對我有什麽不滿意嗎?”
尋常時候,歐旭絕不可能對哨兵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畢竟工作是工作,對待客戶得有禮貌。
但他之前在霍清汌的精神圖景裏實在被折騰慘了,此時怨念很深。
夏夢上下看看歐旭,觀察他大概也沒什麽大礙,放下心來。
行吧,兩個人都沒事。
那她可以走人了。
她将戰場交給歐旭,自己雙手插兜,轉身往外走。
身後傳來歐旭秋後算賬的質問聲。
歐旭:“霍先生,解釋解釋呗?當時為啥摁着我一宿一宿跳舞?”
霍清汌:“我……”
歐旭:“請問我是什麽時候得罪過您嗎?”
霍清汌:“……沒有。”
歐旭:“那您對我到底是有哪裏不滿?”
霍清汌:“……真沒有。”
夏夢走出門的時候,直接輕笑出聲。
眼角餘光瞥到一道身影,她偏頭看去,發現黎晝正靠在門外牆邊。
她停下腳步,朝他笑道:“之前謝謝你了。”
黎晝靜靜看着她,好一會兒,終于開口問道:“你不給我做個身體檢查嗎?”
夏夢一怔:“什麽?”
黎晝朝病房內一偏頭:“你剛醒來就急着來給那人做檢查,為什麽不給我也檢查一下呢?”
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解,也有些委屈。
夏夢總算理解了他的意思。
敢情他是心裏不平衡?覺得她只關心霍清汌,沒關心他?
也是,他們倆都是哨兵,霍清汌身在自己的精神圖景裏也就罷了,黎晝之前可是冒着生命危險闖進其他哨兵的領域裏救她,于情于理,她也得關心他一下。
夏夢笑起來:“好吧。那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我送你去做個全身檢查?”
黎晝抿了下嘴:“那倒也不用。”
夏夢的白鼬這時候又冒出來了。
精神力在她的肩膀上凝聚成團,轉眼白鼬就探出了頭。
夏夢自然地擡手将它撈進了懷裏,摸摸腦袋。
黎晝垂眸看着她的動作,想了想。
幾秒之後,夏夢就感覺到自己的褲腳被什麽東西扒拉了兩下。
低頭一看,是黎晝那只小貓,兩只爪爪正扒拉着她的褲子,朝她“咪咪咪”地叫,聲音細細的軟軟的。
她懷裏的二狗一見那只貓,立刻就發出“叽叽”兩聲,抖了抖,飛快又變回了精神力消散在空氣裏。
夏夢懷裏一空。
她擰眉,暗暗發愁。
她家二狗膽子有點小啊,怎麽看到貓咪都害怕呢?
既然懷裏空了,她幹脆俯下身将那只貓撈起來,熟練地放進自己的臂彎裏。
貓咪小小一只,比她家二狗大不了多少。
夏夢覺得挺有意思的:“聽說高級哨兵的精神體基本都是猛禽猛獸,你這只小可愛有點另類啊。”
黎晝默默跟那只貓對視一眼。
他眼也不眨地點頭:“嗯,天生就這麽小。”
貓:“……喵!”
……
病房裏,歐旭與霍清汌大眼瞪小眼。
歐旭站在床邊,抱臂居高臨下瞅着他:“道理我都懂,但為什麽我是女主角?為什麽我跳《天鵝湖》?明明還有夏夢這麽一個女的,大活人,你為什麽不選她?非選我,你故意的?”
這話算是問到點上了。
霍清汌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霍清汌回憶了下當時的情景。
具體的他一時也說不上來,總覺得,當時他根本無法靠近夏夢。
當時并非歐旭和夏夢兩個選擇擺在他面前,而是,他別無選擇。
要不是後來夏夢主動碰觸他,他根本控制不了她。
她身上像是天然罩着一層保護膜,任何魑魅魍魉都無法靠近她。
霍清汌照實說了一遍。
歐旭默默盯着他。
他一個A級向導,夏夢一個B級向導,霍清汌居然說無法控制夏夢,所以只好控制他——
歐旭危險地眯起眼:“……你猜我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