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010章 第10章
樊雪睜大眼,原本無神的雙眼此時直勾勾地望着夏夢。
那雙烏黑的眼睛裏清晰地映出了夏夢的身影。
現場議論紛紛。
衆人覺得不可思議。
為樊雪這個板上釘釘的殺人犯做無罪辯護?
她怎麽敢的啊!
這一刻,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女人像是站到了現場所有人的對立面,站到了正義的對立面。
“這人誰啊?好大的口氣!”
“呵,是哪個來博眼球博流量的網紅嗎?”
“長得挺漂亮的小姑娘怎麽就不幹人事呢!”
“有病吧她?替一個殺人犯辯護什麽?”
夏夢并沒有回應這些人的質疑。
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坐在旁聽席最前排的年輕女生身上。
蔣瓊然。
蔣瓊然神色複雜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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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洞洞的眼神,看起來與夏夢第一次從樊雪臉上的眼神很像。
平靜中透着一絲瘋狂。
夏夢的視線并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夏夢沿着臺階向前,走到旁聽席的第一排,對着審判長,說:“審判長,我能證明樊雪無罪!”
審判長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女人,梳着一頭利落的短發,看起來很是幹練。
她臉上沒什麽太多的表情,只是微微擰眉,陳述道:“本庭已經審理了本案所有的證據,嫌犯本人也已經認罪了。”
夏夢堅定地回答道:“我能證明她是在異常的精神狀态下進行的認罪行為。”
這話一出,現場不少人嘩然。
“什麽意思?她現在是想說樊雪是神經病?”
“靠!精神病就能逍遙法外嗎?”
“這人什麽意思啊!收了錢了是吧?”
“果然現在的年輕人為了錢真是一點兒底線都沒有了!明明都已經鐵證如山了!還妄想幫殺人犯脫罪!”
“喂!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助纣為虐!!”
“這不公平!!這對死去的那四個無辜的人公平嗎?啊??”
甚至還有人沖夏夢叫嚣起來。
現場義憤填膺者衆多,像是給彼此平添了無限的勇氣。他們站在人群中,如同站上了道德制高點。
公訴人站起來,顯然已經得知了夏夢被列為辯方證人的事。
他說:“辯方證人夏夢是吧?已經有專家對樊雪做過了司法精神鑒定,證明她的精神圖景內部分場景與犯罪現場完全吻合——”
夏夢打斷他,睜大眼睛問:“司法精神鑒定?什麽鑒定?”
公訴人:“?”
他下意識低頭去翻找材料,才發現本應該夾在文檔中的司法精神鑒定報告消失了。
他不敢置信地扭頭遠遠看向周啓。
周啓朝他一臉無辜地攤手。
昨晚王向屹已經将司法精神鑒定報告簽了名寄過來了。
周啓原打算今早将這些資料跟樊雪一起移交給公訴人,可半夜夏夢的信息讓他改變了主意,在移交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将這份報告按了下來。
庭上一般不會出示這份報告。
除非這東西是關鍵證據,否則一般只是用來走個規定的流程而已。
但是,這份報告如果真的被當庭拿出來作為佐證,後又被證明有誤,以樊雪案如此高的社會議論度,對王向屹的職業風評恐怕會帶去不小的麻煩。
而夏夢和王向屹的關系又擺在那裏,有心人只要一查,怕是會給他們師徒倆徒增不少煩惱。
人是他周啓請來的,忙是他求着幫的,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他們倆被拖下泥潭。
當然,這麽做之前,他也詢問過王向屹的意思。
周啓的手指輕叩手機屏幕。
一個小時之前,他給王向屹發過消息。
【如果你和夏夢對樊雪的評估結果相悖,你覺得我該采用誰的?】
這話問得,其實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思。
問一個當師父的:
你和你徒弟究竟誰更厲害?
你倆打一架的話,誰能贏?
甚至還藏着一層言下之意:你現在要不要就認個輸?
周啓甚至能想象此時王向屹白眼飛到天上的表情。
隔了幾分鐘,王向屹才給他回複:
【王向屹:愛用不用!】
這老頭,一把年紀了,還傲嬌得很。
周啓盯着這四個字失笑,轉過頭就把王向屹的報告悄悄拿回來了。
其實他相信王向屹的水平。
按照正規的司法鑒定流程,王向屹的做法完全合規合法合理,無可指摘。
周啓想,大概,這件案子是在“規、法、理”之外,出現了什麽他們無法預料到的偏差。
審判席上,審判長問道:“辯方證人,你要證明樊雪患有精神疾病,在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狀态下犯罪是嗎?”
夏夢站在旁聽席正中,所有人下意識将她周圍隔出一段距離,仿佛生怕與她沾上半點幹系。
她背脊挺得筆直,聲音清脆地答道:“不,我要證明樊雪無罪。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現場再次嘩然。
“簡直荒謬!”
“這怎麽可能?”
……
“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時間回到幾分鐘前。
向導中心的病房裏,黎晝輕聲問道。
夏夢垂眸思索片刻,輕聲說:“昨晚發生的一切,我一個人的證詞還不夠,我需要你出面幫我做證。另外——”
“我得親手把蔣瓊然抓出來。”
……
審判庭休了庭。
審判長宣布因新的案件進展,需要退回刑偵中心重新進行證據搜集,改日再審。
王向屹上午有課,被接到黑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52樓,刑偵中心。
師徒倆故地重游,坐在周啓的辦公室裏面面相觑。
王向屹看着夏夢腆着笑臉倒了杯茶,畢恭畢敬地遞到面前來,差點給氣笑了。
他哼哼:“挺能耐啊,課不去上,上趕着來主持正義了?”
夏夢伸手給他捶肩膀,顧左右而言他:“師父,累不累?渴不渴?快點喝口茶歇歇。”
王向屹偏頭打量她。
夏夢和黎晝已經錄過口供。
他倆将昨晚發生的事情都毫無保留地說了。
——僅僅通過殘留的精神力就進了對方的精神圖景。
這事雖然匪夷所思,但也并非沒有過先例。
黑塔的記錄中,就曾經有過資深的頂級向導憑借一點殘餘精神力,進入哨兵精神圖景的特例。
可對方是個從業三十餘年的A級向導,經驗豐富,實力強大。
夏夢原本只不過是個精神病學與心理學的在讀研究生,跟向導甚至都不搭邊兒。
她今天意外覺醒,成了這案子的重要的轉折點。
一個剛覺醒的新人向導,居然誤打誤撞進了樊雪的精神圖景。
而黎晝的出現,成了另一個轉折點。
他居然也被夏夢帶進了那個精神圖景裏。
他們提供的證據極為關鍵。
這案子直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殺人兇手成了無辜者;被害人成了嫌疑犯。
……
證據是分開采集的。
刑偵中心的專家對比了兩人提供的口供,排除了兩人提前串供的可能性,認定口供有效。
王向屹則再次被請過來擔任這樁案件精神疾病方面的顧問。
周啓對他們十分客氣,這次沒讓他們去問詢室,而是改在了他的辦公室。
這邊的氣氛要比問詢室那邊輕松許多,沒那麽壓抑緊張。
但按照規矩,該錄像錄像,該錄音錄音。
王向屹抿了口茶,放下茶杯。
速戰速決,直接開始。
王向屹問:“你認為樊雪的精神異常是什麽疾病導致的?”
夏夢在他面前坐直了,語氣篤定地飛快答:“應該是近似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症狀。”
……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又被稱為是人質認同綜合征。
是一種只出現于特定情況下的罕見心理疾病。
心理學界暫時還沒有正式認可這個病症,但不妨礙這個情況确确實實出現過不少記錄在案的例子。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命名來自于瑞典斯德哥爾摩發生的一起銀行劫案,當時的人質對劫匪産生了情感認同,這是對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首次記錄。
國內關于這個病症的記錄并不多。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常見病因通常源自于人類心理的自動保護機制。
患者對傷害他的加害者由開始的沖突、敵對、害怕、恐懼,逐漸對加害者産生了好感,并同情、認同加害者的處境,甚至和加害者結盟,形成融洽、友好的合作關系。
這是夏夢對樊雪的判斷。
只有這才能解釋她為什麽會替蔣瓊然頂罪。
夏夢甚至洋洋灑灑寫了五千字的分析報告,她一邊說一邊給王向屹遞過去:“您先看看,我這兒同步跟您解釋!”
昨天,那一層虛假的精神圖景破碎之後,分崩離析的碎片帶着她和黎晝掉進了另一個世界。
那裏是樊雪真正的精神圖景。
在那裏,他們終于窺見了這樁連環殺人案的真相一隅——
……
樊雪與蔣瓊然都是華大的學生,一個在法律系念大二,一個在美術系讀大四,本該毫無交集。
轉折點在兩個月前,樊雪加入了華大的興趣社團。
蔣瓊然和她男友也在那個社團裏,蔣瓊然是副社長。
之後的發展與某些青春校園小說的劇情很相似。
美麗的校花自然到哪裏都如衆星捧月,聚焦無數視線。
特別是那些,本該放在蔣瓊然身上的視線。
只可惜,校園故事裏少年少女間的感情拉扯,發生在樊雪與蔣瓊然之間,卻演繹成了《致命女人》。
沒人能想到,蔣瓊然本就是個暗藏在校園裏的連環兇手。
夏夢洋洋灑灑說了一堆:“與之前四起案件不同的是,蔣瓊然這次打算給自己找個替罪羊。所以她選中了眼前的樊雪,綁架了她。随後利用樊雪近似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心理,讓樊雪替自己頂罪,幫助自己金蟬脫殼。”
王向屹靜靜聽着。
聽到這裏,忽然出聲問道:“蔣瓊然怎麽知道她就一定能成功呢?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想得就能得的?而且樊雪受過高等教育,頭腦清晰,意志堅定,受人為控制的概率極低。”
王向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重點。
夏夢卡住了。
的确,這也是她始終捋不順的地方。
引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條件很嚴苛,基本都是在一些極端環境下。
樊雪真的有那麽容易被控制嗎?
而且,蔣瓊然真有這個能力嗎?
夏夢扪心自問,她一個專門學心理的人,都沒有這個把握。
因此這份報告裏,邏輯鏈并不算嚴密。
反倒有些天馬行空,略顯稚嫩。
王向屹露出一個高深的表情來,他将夏夢的報告放在茶幾上,食指中指并攏,在封面上點了點:“你再想想吧。”
這神态,這語氣,就跟平時夏夢遇上什麽難題去向他請教的時候一樣。
他從來不會直接将答案告訴她,而是引導着她的思路,讓她自己一點點摸索答案。
夏夢眨巴眼:“老師,您已經有結論了?”
王向屹傲嬌地哼了哼。
在來的路上,他已經看過了她和黎晝提交的證據,也看到了夏夢開辟出的這個全新視角。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确實有可能。
但,應該并不完全是。
王向屹憑着從業幾十年的經驗多想了兩步,很快便得出了正确解。
他掏出手機點了幾下,給夏夢發了條消息過去。
那是他在路上看完最新資料後,寫的初步評估結果。
到達之前就給周啓發過去了。
夏夢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她:“哨兵依存症引發的假性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假性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哨兵依存症又是什麽?
夏夢冒出兩個問號。
這倆名詞顯然她都是第一次聽說。
她茫然地看向師父。
王向屹沒答,他悠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這種問題他一般不會直接回答,通常是讓她自己去查資料,這樣才能印象更深刻。
何況,這次她已經距離正确解很近了。
他相信她自己就能想明白。
夏夢也默契地沒有追問,直接低頭在手機上查起來。
王向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暗暗感慨。
僅僅是通過沾染的一丁點精神力,居然就能直接破開哨向間精神屏障的阻擋,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踏進他人的精神圖景。
這是多麽恐怖的天賦?
精神圖景是多麽私密的領域?
哨向們為了保護自己的精神領域,會在外圍築起高高的屏障,阻擋外界一切精神力量的窺探與侵襲。
它就像是一道大門。
所有來到這門前的人都必須先客氣禮貌地敲敲門,得到房間主人的許可,才能進門。
可她呢?
無人邀請一樣能登堂入室。
關鍵還是在她沒有完全覺醒的情況下。
王向屹擰了擰眉,看向手機。
幾分鐘前,好幾個人同時聯系上了他,周啓、還有幾個同樣在黑塔工作的師兄弟都給他發了消息,表示想要邀請夏夢到黑塔工作,希望他能幫忙引薦引薦,說說好話。
哼!
他引薦個鬼!
王向屹沒好氣地想。
天賦太過驚人,未必是好事。
特別是在黑塔這樣的地方。
他眼神複雜地看向夏夢。
早知如此,昨天周啓派人強行帶他們過來時,他就任由他們把她打暈送回學校算了。
當時他一心想護着她,卻沒想到,因此将她扯進這一連串的事件中來。
雖說他平日裏對這個徒弟諸多嫌棄,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其實很愛護她。
他妻子就經常打趣說,他簡直是拿她當半個女兒在培養。
如果他真是她父親,絕對不會同意她進黑塔。
可惜,這孽徒是屬哈士奇的。
一時不察,撒手就沒。
……
夏夢放下手機。
王向屹擡眉問:“有結論了?”
夏夢擡起食指搖了搖:“結論沒有,感悟倒是有一些。”
王向屹:“怎麽說?”
夏夢食指蹭了蹭下巴。
哨兵依存症,這是特定發生在哨兵身上的常見心理病症。
哨兵的精神狀态極易波動,需要向導經常性、周期性的安撫。
因此他們天然對向導的精神力存在着生理上的需求。
若是在馬斯洛需求理論(注1)的金字塔上,它可以被劃分到吃飯、穿衣、住宅、醫療這一檔最基礎的生存需求裏。
蔣瓊然就是借着樊雪身為哨兵,天然對精神力的需求,不得不朝她敞開大門,讓她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等她成功入侵了樊雪的精神圖景,精神控制、假造幻象、栽贓嫁禍……也就順理成章了。
樊雪并非因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影響,主動成為蔣瓊然的幫兇,替她頂罪。
而是因為受了向導精神力的影響和蠱惑,被迫成了蔣瓊然的提線木偶、替罪羊。
夏夢之前沒有接觸過哨兵,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往這方面想。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觸發條件非常嚴苛,可如果在哨兵依存症的作用下,确實更為合理,更加順理成章。
老王果然不愧是老王。
姜還是老的辣。
夏夢拄着下巴,朝王向屹微微一笑。
“感悟就是,事實證明,比起哨兵,或許向導更危險呢。您得一視同仁,不能對哨兵有偏見。”
王向屹:“……那你現在也是個向導了。”
說到這個,夏夢簡直想撓頭。
她還是想不通,自己好好的,怎麽就突然覺醒成向導了呢?
王向屹伸手拿起她交過來的報告,擡手扔回她懷裏:“行了,回去好好再給我寫一份。”
夏夢老老實實應下。
不就是寫報告麽?
勤勞小夏!無所畏懼!
王向屹站起身,正要離開,又頓住腳步,偏頭說:“哦對了,出去不要跟人說你剛才那份亂七八糟的報告是我教的,我丢不起這個人。”
夏夢吐吐舌頭,接話接得飛快:“是,您說得對,我才跟師父您學了點皮毛,今天是我班門弄斧了。”
王向屹一向吃軟不吃硬,見狀,語氣不自覺軟化下來,哼道:“小樣兒,你才跟我幾年?你要學的還多着呢。”
夏夢聞言眉開眼笑。
她笑嘻嘻地接口:“太好了!我還以為您老這回打算借機把我逐出師門了呢!這我就放心了!”
王向屹:“……”
糟糕,錯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