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韶華故人
韶華故人
程景逸的語調輕柔,這番剖白卻飽含着格外篤定的力量。
這一刻,容清洛向雨中眺望,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
雨勢漸小,村中房舍的黛瓦白牆上浮起輕煙一般的朦胧雨霧。
廊前的紫薇花在剛剛的疾風驟雨中盡數飄落,堆滿臺階,芭蕉卻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郁郁蔥蔥。
雞鳴犬吠在村莊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此方天地的塵埃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降水洗淨。
微風送來草木的清香與遠處的蟬鳴與蛙聲。
這樣一幅淳樸美好的田園山水圖陳列在眼前,不自覺地讓人身心寧靜。
夏日暴雨之後的黃昏時刻。
雲銷雨霁,晚霞漫天。
天際恣意燃燒着的流霞與遠山交相輝映,夕照壯麗絢爛,山巒蒼茫深邃。
在這般場景之下,容清洛轉過身,走近程景逸,盯住他的眼睛:“程景逸,你喜歡我?”
程景逸毫不猶疑道:“是。”
容清洛:“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程景逸:“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與你分開以後,我常常會想起你。”
“想起和你一起的經歷,想起你和我說過的話語,想起與你有關的一切。”
“我也想忘掉你的,”他搖搖頭,無奈地指着自己的心口,苦笑道,“可是這裏不允許。”
程景逸的話語很真摯。
容清洛因此更加困惑:“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麽要離開?”
“為什麽把我一個人扔在醫院?”
“為什麽一句話都沒有就徹底消失?”
“為什麽你給的那三個號碼我再打過去都是空號?”
程景逸認真解釋道:“當時南廬市出了綁架案,我父親怕我和妹妹也被綁架,強制把我們一起送出國。”
“在人身安全問題上,我父親态度很堅決,我反抗沒成功,所以沒來得及告知你就被送出國。”
“至于電話,也是我父親出于安全考慮把原來的號碼都換掉。”
“清洛,我從來沒有主動丢下過你,不然我為什麽要沖進火場裏救你呢?”
“在國外的那些年裏,我一直拜托我哥哥幫我在國內找你。回國以後我也親自去醫院找過你的信息,想從中間搜尋出蛛絲馬跡,但是醫院根本沒有關于你進行治療的任何信息。”
“就連給你做整形修複手術的嚴醫生也已經去世,找你的線索就這麽徹底斷掉……”
容清洛:“你怎麽會知道嚴醫生?不是說醫院沒有信息嗎?”
程景逸:“因為那個專家是我拜托父親專門給你找的燒傷外科專家,提前付了一大筆醫療費,就是希望你能康複……”
容清洛:“等等——”
“你是說,當初你拜托你父親給我付了手術費?”
程景逸:“是。”
“你讓我捋一捋思路。”皺着眉思索半天,明白一切的容清洛突然感覺背後仿佛壓着千斤頂。
她問道:“你知道嚴靖誠是什麽人嗎?你們怎麽認識嚴靖誠的?”
程景逸回憶道:“我父親當時托人打聽,都說在燒傷整形修複領域中,南廬市最有經驗的專家就是嚴醫生,所以才找的他來給你治療。”
“我父親不想讓你有負擔,就沒有出面,悄悄讓人替你把醫療費提前繳清了。”
容清洛的神情中露出一絲哀婉。
嚴靖誠确實是燒傷整形修複領域的專家,不然他不可能把她的臉修複得這麽好,讓她能成為靠臉吃飯的明星。
但嚴靖誠還有別的身份。他是範家的人,他別有用心。
他看中她和林家有仇,看中她當時沒有錢卻亟需做整形手術來修複毀容的臉,看中她年紀小好被拿捏。
于是他陽奉陰違,在程父和她之間打了一個信息差,就把她徹底坑進給範家當卧底的大坑。
這就是造化弄人嗎?
容清洛相信程景逸一直都是對她充滿善意的,他本人對她有很多正面的影響。
但是他似乎總是無意間把一些對她的命運産生深遠負面影響的人引到她的面前。
最初她被林晶盯上,就是因為她去程景逸班上還他傘。
她和程景逸走得近,才被林晶等人針對。
而她因為林晶在山火中被燒傷以後,程景逸托人給她找醫生,最後找來的專家是把她拖入更深煉獄中的嚴靖誠。
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如果沒有這一步步,她也無法有如今的成就。
到底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這難道就是靠近太陽的代價嗎?
太陽,有溫暖,有光亮。
但是,距離太陽過近,會被太陽的溫度灼傷。
太陽沒有錯。
有錯的,是自不量力想要靠近太陽的人。
這一回,她不會再有靠近太陽的心思了。
她依然欣賞程景逸。
年少時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程景逸一直都是她最想成為的人。
如今,程景逸甚至完成了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如果沒有命運的疾風迅雷與暴雨驚濤将她平靜的人生徹底攪亂,程景逸現在的生活,就是她年少時最向往的狀态。
容清洛一路走來,從來都是落子無悔,此時心中卻也生出幾分遺憾:“如果當初,你沒走就好了。”
程景逸:“很抱歉,我把你弄丢了。”
“可以給我一個重新認識你的機會嗎?”
容清洛:“你不是本來就在重新認識我嗎?世上已經再無季希,你認識容清洛,就是認識我。”
聞言,程景逸提起唇角。
然而這笑意尚未完全成形,他便聽到容清洛清淡的聲音:“但我有個警示要給你,表面的容清洛也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你不會想要認識。”
“沒有人會喜歡真實的我。”
她曾經是活在黑暗裏的人。
能從煉獄裏厮殺出來的角色,沒有純粹的好人。
容清洛強調道:“人都是會變的。”
程景逸從未被改變。
多年未見,歸來他仍是那個少年。
但她經歷過黑暗,早已經滿心瘡痍。
程景逸:“你如今對我果真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那為何你會在三年前與我重逢之後給我的學校捐款呢?你捐的錢可不是小數目。”
容清洛:“我是在報恩。”
“程景逸,我一直很感激上天讓我在高中的時候遇見你。”
“年少時,我孤苦伶仃,一無所有。”
“遭遇林晶等人的針對以後,我孤軍奮戰,一個人掙紮,一個人承受。”
“在最舉步維艱的時刻,你就像寒夜裏的一盞孤燈,照亮我的前路,給予我最堅定的庇佑,增強我生命的力量和勇氣,燃起我的鬥志,讓我敢于在寒夜裏永不放棄地前進。”
“你這盞寒燈,為我帶來光明,點燃我差點熄滅的生命之火,陪伴我走過年少時最懵懂、最艱難的歲月,讓我在最有可能走岔路的時刻,生命有了回旋的餘地。”
“堕崖之前,你拉住了我。”
“這再造之恩,清洛永世難忘。”
“所以即便多年未見,我始終将你從前對我的好牢記在心。當我有餘力時,我想回報這份難得的善意。”
“我看見如今的你在繼續為更多人點燃希望的燈火,埋下希望的火種。”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薪火相傳吧。”
“我打心底裏感到欣喜,并且也想為這份事業做些什麽。”
“你完成了我沒能實現的年少夢想,熠熠生輝。”
“那麽,我願意為你守護雪胎梅骨,不染俗塵。”
“我身在名利場,獲得諸多鮮花掌聲。”
“可即便在這十丈軟紅塵中,我擁有萬裏錦繡名,這些在我心裏,都不及你澹泊明志、高山仰止。”
“因此我願意為你數擲千金,只為換你一笑。”
“這一切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值得。”
見程景逸有些微愣,容清洛笑起來:“其實我平常說話不會這麽直接。”
“可能因為和你年少時就認識了,你是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在你面前,我也會想要與你坦誠相待。”
程景逸心裏五味雜陳,有聽到容清洛對他如此高評價的欣喜,更多的卻是落寞:“即便如此,你仍然不願意嫁給我。”
忽地,容清洛指着他的胳膊道:“你把袖子卷上去。”
程景逸照做:“怎麽了?”
看着他小臂上露出的一道疤痕,容清洛問道:“這傷怎麽來的?”
“是當時在火場中你找到我的時候,恰好有樹木因為燃燒焦枯而傾倒,你替我擋了一下,對嗎?”
“這要是砸在當時虛弱的我身上,我可能徹底就沒了。”
程景逸:“你當時醒着?”
“有一點點意識。”容清洛,“常言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再造之恩呢?”
“永世不忘。”
程景逸:“沒事兒,這點傷,早就好了。”
容清洛:“怎麽沒好好治一下,把疤痕消除?”
程景逸:“這是這麽多年,我有幸留在身邊的,唯一和你有關的痕跡,我不舍得祛除。”
“況且我是男子,留點傷痕沒什麽的。”
聞言,容清洛不是沒有觸動,她輕輕嘆氣,良久,終于在殘陽的光影裏緩緩道:“程景逸,我承認,我以前真的對你動過心。”
“當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只有你沖進火海裏救我,那個時刻,我就不可抑制地喜歡上你了。”
“但是在我最喜歡你的時候,你消失了。”
“後來發生了很多你不會想要知道的事情,現在的我早就不是你高中所認識的季希。”
“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不在于重逢之後你認沒認出我,而在于我們兩個因為後來的人生際遇太過不同,導致我們倆已經徹徹底底變成了完全不一樣的兩種人。”
“也許你曾經覺得與我很談得來,但現在,我們的許多思想觀念已經大相徑庭。“
“你只是對我有年少時的濾鏡而已,也許你喜歡上的只是記憶裏被美化的我。”
“人都是會變的。”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是年少時那麽單純無害的人,我曾經長久地蟄伏于黑暗之中,我不是一個純粹的好人。”
“甚至當你認識真正的我的時候,你也許會覺得,我是一個壞人。”
“我覺得,你可能還是需要再了解我一下。”
“我與你想象中的,真的不太一樣。”
“你知道我這些年經歷過什麽,做過什麽事情嗎?”
“一旦你有所了解,你就不會想要認識真正的我。”
她的人皮之下,全是腐爛的枯骨。
對于容清洛這番分外直白卻實實在在出自真心的話,程景逸顯然并不認同,他道:“我知道真正的你是什麽樣子。”
“你知道我為什麽走上當老師這條路嗎?”
容清洛從善如流地問道:“那你為什麽選擇當老師呢?”
程景逸:“就是受到你的影響。”
“你曾經告訴我,你理想的職業是成為一名老師。”
“在找不到你的日子裏,我不知道你是否最終如願。”
“但我希望,若有朝一日,老天垂憐,山海有情,讓我們萬裏相逢,屆時我能對你說:你年少時的願望,我替你實現了。”
容清洛:“只有這個因素嗎?”
“職業選擇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僅僅因為我,是不是有點太草率了。”
“你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任,還是在敷衍我?”
程景逸:“我正是因為看見了你那時的痛苦,才萌生出走上這條路的想法。”
“這個世上之所以會有那麽多惡,是因為,那些作惡之人是無知且愚昧的。歸根結底,是沒有人好好教過這些人,怎樣在社會中既能夠生存地很好,同時也能做一個正直善良的好人。”
“成年人難以改變,對于成年人而言,生存比是非對錯重要。很多人在社會中掙紮,我們不該強求他們。可孩子們是國家未來的希望,改變就要從教育開始。這是我的方式。”
“我決定當一名高中老師,其實也是在彌補當年我親眼目睹你在高中時期的悲劇、卻最終仍舊失去你的痛。”
“雖然我從火場裏把你的身體救了出來,但我實際上最終并未救你脫離命運。”
“後來的很多年裏,我一直在思考造成這般悲劇的原因,其實這也間接影響着我的教育觀。”
“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教育觀念,實際上就是從你這裏一脈相承地繼承過來的。”
“天容海色,吾本澄清。”
“你現在的名字——容清洛,便是出自你當初說的這句話,對嗎?”
“我高中的時候就知道真正的你是什麽樣子了。”
“我始終相信,我沒有看錯人。”
“你現在,依舊如故。”
“即便你現在不願意答應嫁給我,我有些難過,但我的心情底色是高興。”
容清洛:“為什麽?”
程景逸:“因為能再次見到尋找了多年的故人。”
“這濁世多風雪,可故人依舊。”
“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開懷大笑的事情嗎?”
容清洛:“我都不敢說我沒變過。你這麽多年未見我,又怎敢如此肯定?”
“因為我有眼睛會看,有真心會感受,更因為我說過——”程景逸微頓,鄭重道,“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我就在此與你再說一遍。”
“不管過去如何,但是未來,在我這裏,你可以獲得一份毫無理由的信任,我永遠不會懷疑你,并且在你需要的時刻,我會永遠堅定地選擇你。”
“你不想履行約定,但我可是很守承諾的。”
“海岳尚可傾,吐諾終不移。”
“我證明我對你的心,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應。”
容清洛被對面之人那赤誠的目光所燙,她低下頭,腳尖無意識地踢着臺階邊的石子,悶聲道:“你說的那都是以前的我。”
“你不會想要知道現在的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我真的不是一個好人。”
“我不希望你對我抱有太高期望。”
“因為等你以後發現我的真實模樣,你會悔恨多年時光錯付。”
“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程景逸:“你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你覺得我不懂,就帶我去理解,好嗎?”
“你不告訴我,又怎知我不會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