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
第68章 68
朝日夕秋覺得自己并非那種過于熱心的人, 但有人求助,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看了眼屋裏,注意到戴針織帽的諸星先生還在與管家一同安置那些送貨上門的瓜, 暫時不會走, 于是對着少女點點頭, 表示可以幫忙。
朝日夕秋原本想幫忙推一下輪椅, 但又覺得有些冒犯所以沒伸手。輪椅少女電動驅使着自己回屋, 朝日夕秋便沒再糾結這個。
“哪一張的挂畫?”朝日夕秋跟從輪椅少女走進屋中。
輪椅少女停在屋內一角, 伸手指了指:“這裏,先生。”
懸挂在偏裏的那面牆上的是一副風景油畫, 在林林總總的樹叢簇擁中, 矗立着一座顯赫別館。
朝日夕秋擡臂将油畫取下,視線本能地落在畫面主體的那棟建築。
那是圍成四方、伫立堡壘的一座宏偉別館,油畫濃墨重彩色調飽滿, 沒有刻畫別館的細節,只是粗筆勾勒了輪廓、鋪上彩墨。
背景是一片日落西沉的黃昏之景,遠處還有黑筆塗抹的鳥類……似乎是飛起的烏鴉。
“……黃昏別館。”朝日夕秋喃喃開口,一棟建築的名字從他唇齒間滑出。
輪椅少女端坐着, 在旁邊輕飄飄補了句:“曾經烏丸家的祖宅, 已經成為過去的東西。”
烏丸。這個名字乍一入耳, 就透露出幾分熟悉,在記憶深處如一縷葦草随着回憶的翻動而飄蕩。
那不是令人愉快的回憶,搖曳的名字像是拉扯的繩索,拴在他的脖頸。
“……”朝日夕秋視線持續盯着手中的油畫,大面積色塊鋪出來的建築越看越清晰, 邊緣處的黑色烏鴉幾乎要脫離畫面展翅騰飛,發出幹啞生冷的鳴叫。
朝日夕秋右眼皮跳了幾下。而後他果斷“唰”一下翻轉過手中的油畫, 将正面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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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眼皮跳災,這畫不吉利啊!!
既然不祥,還是少看為妙,萬一是那種看一眼就爆炸的恐怖傳說呢?
思路一旦打開,就像開了閘的河水一樣順延而下。朝日夕秋一瞬間從腦海中翻出了許多鬼片常識劇情——
什麽安娜貝爾、奪命木偶、櫃中有人……呃最後一個也有可能不是鬼片劇情。
總之,說不定輪椅少女拜托自己取下這幅畫,就是因為它帶來了太多詭異事件。
話說自己現在碰了,鬼不會又沾到了自己身上吧!
不要啊QAQ他其實很怕鬼的啊,救命!怎麽才能一瞬間成為唯物主義者。
朝日夕秋表情正常轉黑,又由黑轉白,最後轉綠,宛若一個閃爍的三色燈泡。
那雙深金色眼眸顯得愈發深沉,眼尾略略向下垂,抿直的微笑唇顯得有些嚴肅。
輪椅少女搭在椅側的手稍稍收緊。
自從面前人攥緊油畫,動作幅度極大地将畫作朝下以示輕蔑後,她就等待着面前人的話語,就像等待着發號令的槍聲響起。
輪椅少女——或者更準确的說,是北村葵。當年實驗室慘案後,她被救出,安頓在了江古田鎮。
最初她以為救自己的是日本公安,後來才知道那是日本公安與某個名為[玫瑰]的團體達成的臨時合作。
公安人員将她帶出以後,後續的安置便不再由公安負責。按月撥來的生活費都是那個[玫瑰]團體給她的。
北村葵不清楚自己哥哥北村一隼的去向。安全起見,在父母工作的那個酒名代號組織破滅前,她不打算大張旗鼓地尋找哥哥,只是安安靜靜待在江古田鎮。
北村葵生來殘疾,但她從不向命運低頭,小時候獨自待在實驗室裏她就閱讀了許多書籍。
她有出色的科研能力,精于設計,在江古田鎮慢慢建立了自己的交易和信息渠道。
也是憑借着這樣的能力與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她最終加入了[玫瑰]。
[玫瑰]不屬于任何一個官方。它只是一群“受害者”、“遇難者”組成的團體,一個由“死人”集合而成的陣營。
應該被組織殺死、卻還沒死的人們,懷着複仇的心,抱着先死而後生的理想,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再堂堂正正回到陽光下,聚合成了一柄利劍。
也是到此,她才得知了更多與哥哥有關的消息:當年救出自己哥哥的人,是[玫瑰]團體的領袖[夜莺]。
只是[夜莺]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據說已經死了。
當初北村葵聽聞這個消息,怔了一秒,問:“[夜莺]是真的死了,還是如同我們一樣是個'死人',但依然存在?”
“……我們希望他還活着。”負責引導她的那人輕聲回答,“但無論如何——永生的靈鳥,它不會死掉。”
那是《夜莺頌》裏的一句,北村葵讀過這篇詩歌。
她最初沒有完全理解對方的回答。直到某個夜間沐浴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反複翻閱着手中的詩集時,靈感才入如一道閃電般劃過。
*[永生的靈鳥!你生而不死,
貪饞的時間不能将你擊倒。
今晚我聽到的你的聲音,
也曾為古代的帝王和庶民聽聞!]
北村葵緩慢眨動眼睛,她撫摸着平滑的書頁。
也許一個特定的人會死亡,但精神是殺不死的——
只要組織還存在,只要殘害不停止,就永遠有新的像他們一樣從地獄爬出來的‘死人’,有引吭高歌的夜莺,與随着歌聲與鮮血澆灌出來的玫瑰。
經過多年的潛伏,現如今,[玫瑰]團體已經和多個官方機構建立了私下裏的聯系。
他們将所有對抗組織的不同地區的人牽連到一起,斡旋與利益交換中分享情報。
以酒名為代號的組織的确盤踞了半個世紀,可力圖消滅他們的人們也奮鬥了半個世紀。
現在,那些零散的其他組織都被整合起來,彙聚成足以沖垮大廈的洪流。
——只差一個合适的放閘契機。
……如果[夜莺]還在。北村葵不可避免地想。[夜莺]會領導他們。
北村葵從周圍人只言片語中,知道那位拯救自己和哥哥的[夜莺]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遲來地,北村葵回憶起許久前一晃而過瞥見的大哥哥。
在她剛被救出沒多久的時候,有人路過她的小屋。當時北村葵還畏懼與陌生人的見面,只期期艾艾躲在窗後。
那赤褐色發、金色眼睛的像是大狐貍的人沒有多餘的舉動,只是看了她幾眼,微笑唇輕翹起,而後便離開了。
按理說這樣的萍水相逢,根本不會記憶如此之久,北村葵不知道為何她還記得。
在提到金色眼睛的[夜莺]時,她第一反應便是當初的那個大哥哥。
只是自那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直到今天。
北村葵在院落裏躊躇半晌,最終上前發出的邀請,引導對方來自己的屋中,以烏丸家黃昏別館的挂畫作為暗示,表明自己的身份。
想來面前人能夠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然後——
在北村葵一眨不眨的注視下,朝日夕秋終于開口了。
他先是沉吟半晌,而後聲音壓低了,小心翼翼地嚴肅問:“你……需要我幫忙聯系驅鬼大師嗎?”
北村葵:“?”
朝日夕秋已經将畫倒扣在旁側的櫃子上,他精神緊繃,看向那幅畫的表情如臨大敵。
讓自己右眼皮跳災,這必然是有着邪惡作祟的畫作!現在鬼片都只追體力絕好的賽跑冠軍了,這鬼竟然還欺負輪椅少女,實在是可惡。
朝日夕秋決心要找一個驅鬼的大師,将這個東西解決掉。
提起降妖除魔,他腦海裏浮起的第一個常識內容是:遙遠的東方有向西而行的師徒四人……這是什麽?
朝日夕秋甩甩頭,将那些紛雜的內容從腦海中去除。他接着慢慢說:“我知道,這幅畫是不可言說的……不好的東西。”
聽到這裏,北村葵又從呆愣逐漸恢複成平日的表情。
她松了一口氣:沒錯,這才對。面前人一定是看出了黃昏別館的暗示,只是剛才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也可能是暗示?聯系驅鬼大師……說不定暗示他們要準備開始聯系各個官方機構了。北村葵努力嘗試理解。
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打算多說一些。北村葵轉動輪椅,調整了一下角度,然後輕聲道:“你知道什麽能夠殺死烏鴉?”
朝日夕秋:“黃鼠狼。”
北村葵:“……”
現場詭異地安靜三秒鐘。
朝日夕秋小幅度扭動了下身子,最先打破這股略顯尴尬的沉默,他咳嗽了一下,腦海快速運轉。
也許自己不該回答“黃鼠狼”,這肯定不是少女想要的答案。
輪椅少女話語裏提到的烏鴉,應該不是單純的烏鴉吧?因為那太突兀了。他們根本沒有在讨論鳥類話題,而且這附近貌似最近也沒有烏鴉出沒?
結合剛才那副讓人右眼跳災的畫,朝日夕秋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猜測這裏的烏鴉指的是邪祟之物……或許可以試一下把這幅畫燒掉?
熊熊烈火終将燃盡一切邪惡!沒什麽是一把火燒不到的,如果不行,那就燒兩把。
于是朝日夕秋回答:“也許可以試一下大火。”隔了兩秒,他又補充,“但不要在這裏。”
要是在屋子裏放火可就糟糕了!萬一不小心點着房子了怎麽辦,那絕對是超級危險的局面。
朝日夕秋腦子裏也有相應的安全常識:不能在屋子裏放火。如果房子着火了,請盡快遠離,而不是原地拍照。
“……”北村葵眨了下眼睛。她腦海中回蕩着面前人的回答。
——大火。以及不是此時與此地。
大火寓意着燎原之火,他們已經彙聚在了一起,只差最後的一陣助力東風。無論如何,大火總會燒起來的。
認真說起來,現在的确不是動手的好時機,也許可以再拖延一段時間,直到将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夜莺]總是對的。
北村葵撲通撲通跳動的心髒平緩下來,她剛才所有的急切與緊張仿佛都被擦拭了* 。
她擡起眼睛:“以後,如果到了需要的時候……要去哪裏找你呢?”
需要的時候?朝日夕秋最初以為要找自己驅鬼,後來想了兩三秒,覺得應該不是。畢竟對方看起來已經接納了自己提議的[燒掉邪祟之畫]。
那麽除了這個,找自己便只有一個原因了——買瓜。
想來對方也看見了剛才自己和諸星大一起卸瓜的場景,知道自己是幹這一行的。
朝日夕秋原本想回一句“去東京米花町找誠信西瓜店”,後來又轉念一想,不知道自己這個狀态能持續多久,萬一變成小孩就不能經營了,豈不是讓對方白跑一趟——對方可還坐着輪椅呢!
他思緒轉了個圈,想找個幫忙進行賣瓜交易的代勞人。短暫沉思後,朝日夕秋心中翻湧出一個名字。
令人放心的、有經驗的、比較自由又熟悉的、同時知曉自己當前變小情況的……貌似只有那一個人。
——琴酒。
朝日夕秋腦子裏蹦出這個代號昵稱。
寶貴的業務,當然要交給足夠放心的人。白毛好友絕對是一個令人放心的搭子!
而且早在之前,朝日夕秋就想要拜托對方幫忙處理一下擱置的瓜業了……他保證,利潤二八分,自己二、琴酒八!
順便,琴酒賣瓜還能向主線君展現他的淳樸。這麽一來,主線君就不會總給自家白毛好友安置反派身份了吧?勤勤懇懇的生意人自然是好人,自己要幫助好友洗白。
朝日夕秋越想越覺得非常合适,于是他斟酌了下,開口道:“不用找我,我現在不太行……”
提到這裏,朝日夕秋還有點淡淡的無法親自經營的憂傷,“總之,有更合适的人——未來,便交給他了。”
北村葵怔了下,她不确定面前人那番話語是什麽意思。結合曾經聽過的、[夜莺]已死的謠言,她有些微微的不安。
……難道面前人是在那場必死的災難中受了很嚴重的傷嗎?所以現在才‘不行’?
北村葵搭在輪椅扶手的傷不由地收緊了,她聽出面前人話語裏的淺淡的憂傷,張了張口,卻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金色眼睛的[夜莺],在化為草泥前,将自己胸膛抵住植株尖刺,将血液與歌聲傳遞了下去,開出鮮紅的玫瑰。
北村葵沉默着。她知道,唯有全力以赴才能不辜負。
她啓唇,最終吐出一句:“誰?”
朝日夕秋沒有琴酒的聯系方式——他上次還沒來得及要到。
“稍等,先将你的聯系方式留給我吧。”朝日夕秋決定先要來輪椅少女的電話號,等自己回東京時找到白毛好友,可以再讓白毛好友與對方聯絡,“你叫什麽名字?”
北村葵睫羽扇動。她猜,面前人是想要問她要一個目前在用的假名。
畢竟,按理說,北村葵已經随着北村夫婦的死還有實驗室慘案消失了。
但她自己知道,組織那邊殺過的人太多,當時的年幼的、被父母信息保護的自己,壓根沒有登上過組織的信息簿。
北村葵有一個公安最初幫她辦理的假身份,但是她還是更習慣自己真正的名字。
那讓她感受到自己還活着,同時,也讓她銘記仇恨、愛與目标。
而且,說不定……說不定哪一天,巧合之下,自己就能再見到哥哥了呢?
她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但如果命運眷顧,或許會讓對方留意到自己的名字。
面對朝日夕秋的問題,北村葵安靜了三秒,最終回答說:“……北村葵。我的名字,是北村葵。”
朝日夕秋記錄的動作稍微一頓。這個名字比烏丸更熟悉——因為他前不久從夢中醒來時剛摸到過這片過去。北村葵,就是北村醫生的妹妹吧!
怪不得他覺得眼前的輪椅少女這麽眼熟。自己認識她的哥哥北村一隼,西瓜皮潛力客戶!
朝日夕秋掀起眼簾,金瞳注視着少女:“你有個哥哥,是嗎?——他很想你。”
他還記得當時醫院醒來的交流。當時他還建議北村一隼想要找人,可以找警察,沒想到自己直接遇上正主了!
走過路過,就做個好事吧。
“北村醫生——我是說,北村一隼,他現在應該在東京醫院那邊。”
“……!”北村葵眼眸微微瞪大了,她沒想到在此刻聽到哥哥的消息!
救過那麽多人的[夜莺],竟然還記得其中的每一個人。從死亡中爬出,身受重傷依然幫忙搜尋到了哥哥的近期消息。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大腦空白一片。愕然、欣喜、茫然、激動、感動等多種情緒湧上心頭,蔓延鼻腔。
她眼眶微微發熱,聲音顫抖着呢喃:“東京?”
“對。”朝日夕秋點點頭,他幹脆提議,“你要去東京嗎?我走的時候可以帶你一起。”
北村葵坐着輪椅,盡管是電動輪椅,可多多少少應該還是不方便,需要有人陪伴。
朝日夕秋挺感謝北村醫生當初照顧醫院裏的自己的,還打算和對方說一下瓜皮售賣的情況。
既然如此,不如順帶做個好事,帶着北村醫生的妹妹北村葵一起走。
想了下,朝日夕秋又補充道:“我剛才說過的、你可以聯系的那人,也在東京附近。”
盡管沒有琴酒的聯系方式,但朝日夕秋知道琴酒經常出沒在東京街頭,如同随機刷新的小怪獸一樣。總之去東京蹲點一定能找到!
北村葵心髒怦怦直跳,她眼前仿佛綻放着一片片煙花。
既能夠見到哥哥,又能推進[玫瑰]的事業,找到[夜莺]的繼承者來商議最終的滅殺烏鴉的進程……這算雙喜臨門吧?
她擡起眼睛,看着面前伫立的狐貍眼青年,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
窗外路過金眼睛的[夜莺],只是這一次,她沒有退縮躲避,而是終于站出來,道出心中的那句——
“……謝謝。”她輕但認真地說。
朝日夕秋眨眨眼睛,微笑唇稍稍翹起,上挑狐貍眼彎彎。受到別人謝意的他像是膨脹的小面包,飄忽忽起來。
不過面上,他還是客套了一句:“不必謝。我本來也要回東京,恰巧捎你一程。”
不止捎了我一程。北村葵慢慢地想,她再度想起《夜莺頌》中的詩句:
[在黑暗中,我傾聽你的歌聲。]
如果一切要迎來終結,被夜莺的血灌溉的玫瑰,早已有了帶刺的力量。
她垂下眼簾,再度問起:“東京……我要聯絡的人,是誰?”
朝日夕秋回過神來,回答:“暫時找不到。不過,等我遇到他,我會再讓他和你聯系。”
想到這裏,朝日夕秋冷不丁記起自己從未知曉過白毛好友真正的名字。
于是他頓了下,說:“你可以稱呼他——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