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醒來
醒來
謝九淵這句話落下的瞬間,所有往下落的雪都停了一瞬,而後極速逆流而上。
謝九淵伸手去接,手心沒有雪。
“魔君大人,你看,雪停了。”
他的視線再次聚焦到檐下時,那裏站着的已經不是那個叫阿宴的小少年,而是一個身量很高的男子。
那男子站在清白的雪色之中,一身绛色如墨如畫,煞是好看。
謝九淵往池邊走,玄晏也往他這個方向來,并且伸出了手。
謝九淵看了眼自己那又濕又冰的手,笑着問他:“不介意嗎?”
“嗯,不介意。”玄晏沒有猶豫。
将人從池中牽出來,又替人烘幹衣服,期間二人只字未提,而謝九淵視線始終落在對方臉上。
他們一坐一站,站的人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麽,而坐的人仰頭打量,在想眼前的人究竟為什麽不高興。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玄晏忽然擡了眼:“謝九淵。”
“你為什麽要來找我?”
謝九淵被問得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這人是誤會了他到此地的用意。
但想到浮夢鈴的效用,再看這人明顯低落的情緒,謝九淵便又在心底嘆了一聲,張口就開始瞎扯。
“唉,誰讓我學藝不精,幾道陣法讓人這麽輕易就給破了去,若是魔君大人因這浮夢鈴丢了命,我可要後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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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怎麽看都像是在演,但玄晏偏偏信了他這話。
“謝九淵,你來尋我,我很高興。”
這話裏的情意太過直白,謝九淵險些招架不住,只好笑着問:“是嘛,那魔君大人怎麽不笑呢?這瞧着可不像是高興的樣子啊。”
卻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玄晏真的垂着眉眼笑了一聲。
很輕,但是謝九淵聽見了。
他突然又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番話大抵和招惹無異。他和這位魔君大人的爛賬只怕是算不完了。
索性不再糾結于此,問起當下的境況來。
玄晏卻只說不急,拉着他走到前院去。
前院景致并沒有變,但人和先前的卻已經大不一樣。
秦眉溫婉,此刻臉上卻毫無笑意,眉眼間始終鍍着一層憂郁之色。而阿宴坐在廊下,只遠遠望着花前的人。
浮夢鈴可以生造一場大夢,在這場大夢中,人與事皆可逆轉,所有的不圓滿都會圓滿。謝九淵對這些很清楚,因而也能猜到前幾日阖家溫馨的畫面并非是此時此刻應該發生的事,而是浮夢鈴為入夢之人生造的美夢。
但他沒想到,那美夢之下,原來是比這寒冬還要冷的東西。
“介元去哪兒了?”謝九淵問了一句。
“不知道。”玄晏答他。
謝九淵沒再問。
玄晏卻繼續說了下去:“有關介元的事,我只聽她提起過。她說,介元自小便跟在她身邊,他們一起長大,猶如親人。她提起介元時說的話,甚至比和我說的話要多。”
謝九淵看看遠處的秦眉,又看看他,感嘆出聲:“這麽可憐啊。”
玄晏也轉頭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謝九淵,你當真是狠心。”
謝九淵一笑,道:“你都能活到現在了,又哪裏會缺我那幾句遲來的安慰話?”
玄晏不再看他,偏開臉去:“我小時候被灌過藥,幼時的事忘了大半,只記得些零零散散的事,方才同你說的這些,是因為浮夢鈴才想起來的。”
這回沉默的人就成了謝九淵。
半晌,他才咳了幾聲說:“那現在這場景……你以前也不知道?”
玄晏:“有印象,我記得她同我說過的一些話,也記得她待我不親近。”
說這些話時,他面上仍是沒什麽表情,謝九淵轉頭看他一眼,便知道看不出什麽來,就又扭頭去看廊下的小少年。
好歹小時候臉上還有點情緒,看得出是在傷心難過。
“那你記得她為什麽不和你親近嗎?”謝九淵又問。
玄晏看着侍弄花草的人,道:“以前不記得,現在知道了。”
“她不是自願嫁進魔宮的,進了魔宮後整日郁郁寡歡,不怎麽說話,宮中傳言她和介元走得太近,介元本是要死的,是她去求的情,後來她就被送到這裏來了。我就是在這裏出生的。白日不到處便是她取的名字。”
“這片苦離花也是她種的?”
玄晏:“嗯,她很喜歡花草,有時候會對着花自言自語,說上很久的話。”
他們說話間,花前的秦眉和廊下的小少年卻漸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畫面。
小少年坐在石階上,侍女将茶餅遞給他,說是特意給他做的,勸他吃一些,他卻只是搖頭,沒有接。
侍女正要離開,秦眉就在此時走了過來,接了那茶餅。
“有人真心待你,這是很難得的,不要辜負別人的好意,記住了嗎?”
小少年仰頭看着她,随即點頭:“嗯,記住了。”
“是真記住了麽?”謝九淵回頭調侃他。
玄晏卻是篤定的語氣:“确實記住了。”
哪怕是灌了藥都沒忘。
“你娘肯教你這些,想來心裏還是在意你的。”謝九淵又說。
玄晏只“嗯”了一聲。
謝九淵以為他不信,便又道:“我先前在那屋裏逛過,看到不少小孩子的玩意,瞧着應是她親手做給你的……”
“我知道。”
謝九淵本是要繼續往下說的,被當事人打斷了話口。
“她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謝九淵轉頭去看他,眼裏多了些別的,或許可以被稱為心疼的情緒。
卻在後一瞬,沒有轉頭的人語氣平靜道:“但我知道她愛我,她只是沒有力氣再愛我而已。”
“謝九淵。”玄晏忽然轉過頭來,二人四目相對。
“你也沒有說過。”他平靜的眼眸裏是某種沒由來的篤信,“但我知道。”
謝九淵眼裏的驚訝再也藏不住,狐裘下的手指蜷了又蜷。
很快,他就別開視線,一語未發。
這個人哪裏是可憐,分明是可怕……
他們又一起看了很多這個庭院裏的舊事,玄晏拉着他幾乎将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不像是困在夢裏,倒像是來閑逛的。
在手心熱得幾近發燙時,謝九淵終于忍不住問:“你到底什麽時候會醒?”
浮夢鈴為生人造一場大夢,沉眠其中的人在謝九淵看來是個不得好死的下場,但這下場的破解之法卻又實在簡單得很,便是夢中之人自願醒來。
然而,這簡單之事能做到的人寥寥無幾。也正因如此,他才會由着這人拉着他走這裏走那裏,沒有一絲反抗。
但眼下這境況,瞧着這人完全沒有要出夢的跡象。
在他問完那句話後,眼前的人更是面露疑惑,似是沒聽懂他的話。
見他如此不當回事,謝九淵忍不住擰眉:“你到底知不知道一直困在這裏的後果?如若你醒不來,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玄晏沉吟着,卻說:“在這裏不會死。”
“……”
謝九淵氣得想笑:“生不如死确實不算死。”
說完,他便轉身拎起先前被玉玦靈氣震暈過去的祝貍,準備自己找生門。
身後的人卻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他回身望去,聽見那人說:“你不會死,也不會生不如死。我會保護你。”
他話音落下的一瞬,周遭的一切都開始緩慢的崩塌、碎裂。
謝九淵先是一怔,而後就笑了:“魔君大人,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一直以為,浮夢鈴這樣的上古器物,曾有那麽多人沉眠其中,無法醒來。若是他将浮夢鈴給了人,只怕這人也會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的擔心簡直多餘。
即便是在這場大夢中丢了記憶,這個人也一直知道這裏的一切都是夢。
即便沒有他,這人也能自己走出這場大夢。
反倒是他的到來給這個人添了麻煩,還得靠人家的玉玦才能醒過來……
這場大夢徹底崩塌的最後一刻,在那片苦離花海前,秦眉對她的孩子說——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人,他沒有因為你的身份害怕你,也沒有因為你的權力就願意為你去死,那你一定要保護好他。”
“為什麽?”
“因為他毫無理由就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