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又瞎了
又瞎了
謝九淵去鬼市接祝貍,符安帶來了新的消息。
葉城最大的拍賣行“十有八九”即将舉行一場拍賣會,時間就在十日後。
對此,謝九淵是有疑惑的。
像“十有八九”這樣的拍賣行,舉行拍賣會一定會至少提前一月有消息放出來,但符安現在才接到消息,那這場拍賣會多半是臨時才決定舉行的。
但得是什麽樣的原因,才會讓葉行衣這般行事缜密的人臨時決定一件事?
符安說過,在白嶺一帶有過十方鼎的消息,白嶺一帶靠近葉城,莫非是葉行衣已經得到了十方鼎?想借這次拍賣做一筆大生意?
謝九淵決定去一趟葉城。
但只有十日,普通的車馬定然是趕不上的,謝九淵乘車到白嶺一帶時,之後的路程便打算改換騎馬。
然而,還沒等他買到馬,便在街上看到了一架很是眼熟的馬車。
那馬車極高,色調以藍白為主,形制複雜卻并不華麗,瞧着極為風雅。
馬車四角向外延伸,皆垂挂着銀白的流蘇燈。馬車頂部從外向內拱起,立着一盞金色蓮花燈。
此刻,那些燈黯淡無光,并沒有一盞亮起。
當然,并非是燈壞了,而是還沒到時候。
托了醫暮生的福,謝九淵曾經坐過這種馬車。醫暮生曾指着那些燈跟他說——
“這些可都是施加了靈氣的長明燈,遇霧或夜裏便會自動亮起,十分便捷,我送你幾盞,你教教我幻顏丹怎麽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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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那種燈的人就是醫暮生自己。
而創出幻顏丹的人就是他謝九淵。
醫暮生在煉丹天賦上無人能及,但整日只循規蹈矩的煉丹,而謝九淵那時或許是閑得慌,剛學會煉丹便成天搗鼓新東西,幻顏丹就是這麽被煉出來的。
那是一種能在面容上施加幻術的丹藥,吃下丹藥者面容不會有任何改變,但在旁人眼裏,那張臉會變得平平無奇,而破解這種幻術的方法只有兩種。
其一,實力比服下丹藥者高出三個境界。
其二,服下丹藥者自願希望被人認出來。
醫暮生被他用這種丹藥戲弄過,便一直惦記着想學,但謝九淵不肯教他,即便是醫暮生說要拿長明燈來換,謝九淵也沒有同意。
不過,醫暮生看出來他喜歡那燈,最後還是主動送了他。
謝九淵想起醫暮生,便盯着那馬車上的幾盞燈多看了幾眼。
他倒是沒想到,原來醫暮生這麽早就已經做出這種燈來了。
不過,這雖然是九司臺的馬車無錯,但應當不會這麽巧就是醫暮生的馬車。
謝九淵這麽想着,心下已然有了打算。
他歪頭看向肩上的祝貍,一笑:“借點毒血用用?”
當看到他将毒血滴進眼睛裏時,祝貍想,這人腦子一定有問題。
謝九淵蒙上白紗,又變回了幾個月前溫良的瞎眼公子。
仙門的馬車不同于普通馬車,大多都有術法符咒附着其上,以此讓馬車行駛得更快。
九司臺的馬車往前駛去時,長街兩側的行人紛紛避讓,卻不知怎麽,忽然從人群裏竄出來一只毛色紅白相間的小獸,而那小獸後面又跟着一個雙眼覆紗的紅衣男子。
那小獸橫沖直撞跑到街心,而那紅衣男子緊随其後,眼看就要和疾速駛過來的馬車撞上!
祝貍認命地站在原地,認為謝九淵腦子一定有問題的同時,也在心中立誓——
這馬敢碰到它一根毛,它就一爪子将這些膽大包天的醜馬拍成肉泥。
賭上上古魔獸的尊嚴。
那紅衣男子似乎感知到了有東西朝自己沖撞過來,錯愕轉頭“望”去——
高大的馬車飛奔而來,駕車的人猛然向後用力扯緊缰繩,那三匹馬一齊發出尖銳的嘶鳴,高高昂起頭顱和前蹄。
灰塵四散之下,馬車終于在咫尺之處停下來,那紅衣男子被嗆得一陣咳嗽,自顧不暇,卻蹲下身摸索着将那小獸護在懷裏。
圍觀衆人見人沒被撞,便各自散去不少,但也有人仍然投來好奇的目光,站在遠處觀望。
車門被推開一邊,車簾被人挑起,走下來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少年,看着只十歲出頭,臉上稚氣未消,但卻透露出幾分成熟穩重來。
尤其是一下車來,小少年拱手向他作禮時,謝九淵更覺熟悉。
這種小小年紀卻禮數十分周到的行事做派,他曾經是見過的。
謝九淵仔細去打量那小少年的臉,竟覺得那眉眼也有些相像了。
莫非真就這麽湊巧?
“你沒事吧?”
謝九淵還沒想明白,耳邊便響起那小少年關切的詢問。
謝九淵搖搖頭,溫聲道:“我沒事。實在對不住,我眼睛受了傷,看不見路,給你們添麻煩了。”
那小少年道擺擺手:“沒關系的,人沒事就好,你眼睛不便,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謝九淵微微笑着婉拒道:“多謝好意,但我要去的地方很遠,恐怕不順路,就不麻煩你們了。”
說着,便抱着祝貍想要離開。
他走得很慢。
正在這時,半敞的馬車內傳來聲音:“你要去何處?”
這道人聲清亮溫吞,卻帶着點疏離冷淡的意味,謝九淵當真是再熟悉不過。
竟真的這麽巧,讓他攔到了醫暮生的馬車……
謝九淵擡起頭,答道:“我要去葉城。”
那小少年一喜,微笑道:“我們也是去葉城。”
他轉頭看了一眼車內,開口喚了一聲:“先生!”
車內的人“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小少年似乎得到了某種許可,轉過頭對謝九淵道:“既是同路,那便一起走吧。”
馬車內的空間十分寬敞,謝九淵抱着祝貍坐在靠門的一邊,對面是方才同他說話的小少年。
這小少年其實他是認得的,名字叫宣一,是個孤兒,自小便跟在醫暮生身邊學藥,對誰都極講禮數。
坐在對角的便是醫暮生,謝九淵擡眸看過去時,見他面容極年輕,一如當年。
醫暮生究竟多大年紀,他從前不知,現在也不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他們相識以來,醫暮生一直是這副年輕模樣,從未變過。
如今時節雖已入冬,但此地暖陽高照,并不算冷,醫暮生身上卻披着大氅,就連手中都抱着暖手爐。
他這個樣子,謝九淵也是很熟悉的。
這個九司臺最有天賦的煉丹師,身子其實極弱,四季幾乎都離不開大氅,只在入夏時才能換成薄一些的披風。若是入了冬,幾乎一整日都得閉門不出,屋內常常是好幾爐炭火圍着,手邊也離不開手爐。
人人都說,醫暮生煉丹無人可敵,但身體孱弱,修煉無望,也算是上天公平。
謝九淵聽見這種話時,總要暗中給說話的人使點絆子。
“你這眼睛是怎麽傷的?”
謝九淵還在憶往昔呢,忽然聽見有人說話。
他有點發懵地朝聲源處望去,下意識接了句:“你要看看嗎?”
這話多少有點得寸進尺的意味,就像是他受了傷,對方只是問了句“你傷得重不重”,他轉頭就回一句“啊?你要把你的高階丹藥給我吃嗎”。
雖然這不是謝九淵的本意,但在旁人聽起來,他就是這個意思。
醫暮生顯然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怔了一瞬,才說:“如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替你看看。”
“當然不介意。”
謝九淵笑着摘下眼上的白紗。
白紗之下,那雙眼睛并未如醫暮生所想的那般畸形,反而非常好看,只在眼白上有幾點腥紅,顯得有些突兀。
“不是先天,是魔獸的毒血。”醫暮生下了定論,問他,“前些日子受的傷嗎?”
嗯,剛剛受的。
謝九淵有幾分欣慰,果然不愧是醫暮生,一眼就看出來了。
“前些時日去了迷霧森林,不小心被毒血濺到眼睛裏了。”謝九淵面不改色道。
他懷中的祝貍冷冷哼了一聲。可惜無人在意。
醫暮生又問:“任何東西都看不見了嗎?”
謝九淵:“有時稍微能看見一點,但是很模糊。”
醫暮生:“現在呢,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
謝九淵回答得極快。
不像是看不見,倒像是不想看見似的。
醫暮生沉默了下,才又問:“是幾階魔獸傷的你?”
“五階吧。”謝九淵說完,看醫暮生神情沉思,便又補了一句,“也可能是六階,我沒太注意。”
祝貍:“……”
可惡的人族,竟然敢貶低十階魔獸!
祝貍暗暗用爪尖抓了下謝九淵手背,下一瞬還沒好全的傷口就被重重按了一下,疼得它哼出聲來。
謝九淵輕輕撫摸着它的毛發,狀似不解:“你是餓了嗎?”
醫暮生投來的視線明顯帶上了懷疑,但謝九淵說話聲氣溫溫的,不似會說假話的人,他便又耐着性子道:“你眼睛裏血點不多,按理來說應當不會嚴重到看不見,傷你的至少是七階魔獸。”
聽到這話,祝貍這才心情好了點。
謝九淵将白紗重新戴上,道:“說不定真的是七階魔獸呢。”
“我這裏有桂花糕,它可以吃嗎?”宣一将身旁的小食盒打開,往前遞了遞。
謝九淵聞到桂花香,微笑道:“它不挑食,多謝你了。”
說罷,伸出手去攤開手心。宣一會意,特地在他手上墊了塊幹淨的布,才将幾塊桂花糕放上去。
謝九淵自己拿了一塊,其他的便放在一旁,順帶将祝貍也放了下去。
祝貍卻伸爪将桂花糕一推,頭一扭,俨然一副“這粗俗凡物難入我眼”的姿态。
謝九淵臉上的笑僵了一下,又道:“看來它今日有些挑食。”
謝九淵偏過身子,輕輕拍着祝貍的頭,溫聲說:“這是別人的心意,不能浪費,等到了葉城,我再給你尋別的吃食好不好?”
他像是在哄小孩一般,動作又輕又柔,祝貍忍不住仰頭去蹭他的手,待到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時,上古魔獸的臉已經丢光了。
它擡頭狠狠瞪了謝九淵一眼。
這個人族一定是故意的!
祝貍一爪子拍開謝九淵的手,抱着桂花糕到角落獨自郁悶去了。
宣一驚奇問道:“你這頭小獸聽得懂人言?”
謝九淵點頭道:“應當是吧,我也不大确定。”
宣一頓覺疑惑:“它不是你養的嗎?”
謝九淵笑笑,說:“是我撿的。”
“迷霧森林撿的?”
馬車內的第三人忽然開了口。
終于等到這人說話,謝九淵立刻便稱贊道:“正是,先生好眼力。”
或許是聽多了這種稱贊的話,醫暮生面上并沒有什麽表情。
謝九淵又問:“先生這麽厲害,可瞧得出來這是幾階靈獸?”
未曾想到他會問這個,醫暮生擡眸看了他一眼,才将視線投落到祝貍身上去。
宣一也跟着看過去。
良久,醫暮生收回視線,眉間不平展。
“我瞧不出來。”他說。
“我也瞧不出來,好生奇怪。”宣一也說。
祝貍從桂花糕裏擡起頭,嫌棄地看了他們一眼。
竟然連上古魔獸都認不出來,真是愚蠢至極。
“其實我也瞧不出來。”謝九淵笑着接了一句,“不過,我在迷霧森林撿到它的時候,它渾身都是傷,如此看來,應當只是只低階靈獸。”
祝貍:“……”
這是污蔑!
祝貍回頭瞪了謝九淵一眼,狠狠咬了一口手裏的桂花糕,仿佛那是謝九淵的腦袋似的。
謝九淵不理它,只轉向另二人道:“對了,我叫謝九,二位如何稱呼?”
醫暮生微微颔首:“醫暮生。”
宣一這才出聲:“我叫宣一。”
“原是九司臺的二位啊。”謝九淵輕輕嘆了一句。
宣一有些奇怪:“你認得我們嗎?”
謝九淵笑了下,卻只道:“早有耳聞。”
“先生在煉丹之術上造詣頗高,仙門中大抵無人不識吧?”
醫暮生颔首謝過,卻沒因這誇贊表露笑意。
他如以往許多次一樣,給出禮貌且千篇一律的回答:“過譽了,九司臺人人皆會煉丹之術,不乏有能力在我之上的人。”
每回,只要他這麽說,對方一定會這麽回他——
“先生過謙了。”謝九淵莞爾道。
這同以往許多次的情形一樣,都是客套話。
醫暮生垂了眼眸,沒再說話。
卻在下一瞬,那道聲音又響起來。
“九司臺煉丹之術在先生之上的人的确很多,但論天賦,先生定是無人能敵。”
他說得那般篤定,仿佛這是既定的事實。醫暮生倏然擡眼看向他,眼中是極為明顯的訝色。
因為在那句“先生過謙了”的場面話之後,第一次有了別的東西。
人人都說他煉丹有天賦,但從未有人如現在這般,一口咬定說他是最有天賦的。
更離奇的是,他竟覺得這話十分真誠,沒有半分造假奉承的意思。
“你……為何如此斷定?”
連醫暮生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裏隐隐含着幾分期待。
謝九淵絲毫不吝啬,将當年稱贊的話再次說出口:“先生僅用一年便煉出了七階丹藥,假以時日,必然能煉出十階丹藥,如此天賦,自是無人可比。”
“十階丹藥……”醫暮生語氣不可自控地帶上了幾分暢想,“十階丹藥已經近兩百年沒有問世了。”
謝九淵:“那又如何?既然曾經有過,那就一定會再有,先生有如此天賦,難道就不想成為這兩百年之後第一個煉出十階丹藥的人?”
醫暮生眸光低垂:“每個煉丹師都想煉出十階丹藥,但談何容易。”
謝九淵微笑道:“正是因為不易,所以我才覺得先生會是那第一人啊。”
聞言,醫暮生倏然擡眼,愣了一瞬問他:“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