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晚安,林上校
晚安,林上校
林樾楓以為自己聽錯了,将夏夜從濕漉漉的街道悄然掠過的風當做那女孩的低語。
她突然有一種沖動,她希望那女孩什麽都不要說了,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黑暗的巷子裏,一直等到太陽升起。她想要擁抱着那女孩,就像她剛才擁抱着自己一樣。
沒有洛希極限。她們是人,不是星球,需要從彼此身上汲取溫暖。盡管林樾楓能夠感覺到,她透過那女孩,只能看到更加幽邃的黑暗。
“當時,赫斯特·菲爾德的屍體是由監獄火化,但是他們并沒有高溫焚化爐,在焚燒之後,還有很多骨頭,其中有一些比較大的骨片,”那女孩用一種冷靜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語氣說,這些話一下子就把林樾楓的熱情之火澆滅了,“還能辨認出來的是一塊頭蓋骨,幾個指骨,最重要的是,有一截桡骨,上面有手術鋼釘。赫斯特曾經做過骨折手術。監獄将大多數骨灰都撒到了河裏,但是這些骨片,我将它們裝到一個盒子裏,埋到了河邊。”
“為什麽?”林樾楓問。
焚燒過的骨頭和撒入河中的骨灰一樣,是無法檢測DNA的,即使是醫用鋼釘上的編號能夠與病歷相對應,也只能作為佐證,無法作為直接證據。
林樾楓想象着自己把一截灰白的、被焚燒過的手術鋼釘扔到維姬小姐面前的辦公桌上,她臉上的表情肯定會非常有趣。
“什麽為什麽?”那女孩反問。她仍然貼着那面牆站着,好像已經成為一座城市街頭的雕塑,與夜色融為一體。
“為什麽你要留下來赫斯特的骨灰?”
“赫斯特不是獨立黨人,上校,”那女孩說,“她只是一個普通人,死在監獄裏。本來不應該這樣的,她沒有父母,也沒有其他親人,不過至少,還能留下一點可以悼念的東西。”
她在黑夜中嘆了一口氣,繼續說着∶“有時候,我在想,人在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後,到底會留下來什麽?留下來自己的骸骨,或者別人的記憶?”
“你知道嗎,小五,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奇怪的人,是隔絕在這個星球之外的外星人,現在我明白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了,因為當我看着你的時候,就像隔着一道生死的界限,”林樾楓說,她覺得有些話正在她的胸口灼燒,她必須要把這些話全部都說出來,否則那些火焰會燒毀她的五髒六腑,“我們現在還活着,還一起站在這裏,那就夠了。我們活着的時候,會考慮死人的事,在我們死去之後,應該由活人去考慮我們。”
“活着,然後享樂?”那女孩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這要看你是怎樣定義享樂的。受難也是一種享樂,當我坐在在太陽底下暴曬幾個小時的車裏盯着某個嫌疑人時,我就這麽告訴自己。我不需要追求結果,我也不需要追求做事的意義,我只是想要——就這麽——存在着。”
林樾楓頓了頓,她發現自己的語氣似乎有點失控,于是她冷靜了一下,她不希望那女孩覺得自己是個容易激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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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留意漢娜的事情,”她換了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從內部留意到通緝的消息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他們調查有結果,我會盡快告訴你。”
在黑暗中,那女孩悄然接近了她,她們現在幾乎是面對面站立,如果那女孩願意稍微踮起腳,就能夠親吻林樾楓的嘴角。
“這麽說,我們的交易還沒有算完全失敗?”那女孩的聲音中帶着笑,林樾楓能夠想象到她笑起來的樣子。
“這不是交易。”林樾楓說。
她嘗試想要去觸碰那女孩的手,但她沒有想好在那之後又要怎樣做,比如說,她是否會握住那女孩冰冷的手指。只是在她想清楚這些事之前,對方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一言為定?”那女孩湊近了她的耳畔,她的呼吸撲在林樾楓臉頰皮膚上。她的手是冷的,手心似乎有些出汗,不過她的呼吸是溫暖的。
“一言為定。”林樾楓回答。
她的唇角如願以償地感受到那女孩嘴唇的靠近,像羽毛輕柔地拂過水面。輕柔、溫和、淩亂。如果這不是一個淺嘗辄止的、近乎于貼面禮一般的吻,林樾楓可能會想出更多的詞彙去形容她。
女孩松開了她的手。然後她說:“晚安,林上校。”
她轉身走開,腳步很快,幾乎就像是跑開的,不過林樾楓認為那女孩跑開的原因并非出于羞赧或者驚慌,她可能只是想起來烤箱裏還烤着土豆。
林樾楓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才輕輕對着那女孩離開的方向說道:“晚安,小五。晚安,我的赫斯特。”
過分唠叨會被認為是優柔寡斷,至少林樾楓一直這麽覺得。
獵物已經踏進了陷阱。雖然中途有些小小的波折,但總體是順利的。她仍然是狩獵游戲中的獵人,那女孩将會是她的戰利品……林樾楓這樣想,更确切地說,她努力勸自己這樣想。
*
審查。
小五在心裏又念了一遍這個詞語。當把這個詞彙重複很多遍之後,她會産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她已經不認識這個詞了一樣。
她知道林樾楓接受過審查,就在她和漢娜執行任務之前,她聽說林樾楓被停職審查了。她可以想象着林樾楓如何面對一位鐵面無私的帝國官員時巧舌如簧。
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會被“審查”。
當她走到“安的小屋”前時,她在恍惚中又看了火焰在她的面前燃燒。菲爾德餐廳的大火就像她背負一生的烙印。
在此之前,她親自去松溪莊園拜訪了斯蒂芬妮。漢娜沒有去投奔斯蒂芬妮,她仍然下落不明。小五現在已經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誠如林樾楓所說,帝國聯盟在她和林樾楓共進晚餐的翌日就發出了對漢娜的通緝令,不過即使是帝國聯盟那些卓越的警察,也沒能找到漢娜的行蹤。
斯蒂芬妮在做出“會幫助留意有關漢娜的一切消息”這樣空洞的承諾之後,又發表了一番關于尖銳批評安潔莉卡的言論。
“誰會讓一個幼稚的小姑娘當領袖?整個世界都瘋了。我敢打賭,即使是把一缸粘菌擺在她那個位置,都能做得比她更好。”
然後,她又委托了小五一件事。和林樾楓、獨立黨人、漢娜、炸|彈無關,和安潔琳有關。因為只有和安潔琳有關的事,小五才不會拒絕。
小五想,活着就是這樣,先是這個任務,再是那個任務。這件事,那件事,還有林樾楓說的苦難也是享樂。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步入“安的小屋”。
安潔莉卡依然坐在客廳的棋盤旁,仿佛她只要離開棋盤超過一米,就會癫痫發作一樣。小五坐在她的對面。但這回客廳內并非只有她們兩人,周圍還坐着好幾個人,神情嚴肅,就像是法庭中的陪審員。這些人都是獨立黨人中的頭目,小五熟悉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安潔琳曾經也會這樣召開一些獨立黨人的秘密內部會議,這些人圍坐在病恹恹的安潔琳周邊,臉上帶着崇敬、熱忱的神色。現在,他們當中的人成為了年輕的安潔莉卡。
作為審查的必要環節,小五把所有的事情講了一遍。
在此之前,她将所有的說辭都在腦中排練了很多很多次,好确認其中不會出任何纰漏,沒有邏輯漏洞,沒有前後矛盾,就像她即将參加一場演講大賽一樣。她和漢娜潛入了大樓,殺死了清潔女工蘿絲,然後被林樾楓撞見了。她和林樾楓扭打了一番,這大約花掉了十分鐘。這時,她發現漢娜失蹤了,連同她們的TNT也不見了(當然,幾個小時後,那些炸|藥被發現出現在垃圾桶裏)。
她對安潔莉卡和其他“陪審員”說了在帝國聯盟辦公大廈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大部分是真的,一小部分是假的。關于林樾楓的部分,小五說了謊話。她不希望自己和林樾楓扯上某種關系,她尤其不希望安潔莉卡知道這種關系的存在。
她可能和林樾楓能夠成為某種“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這太好笑了,在好笑的背後,還藏着小五不願去想的恐怖事實——她有可能會愛上林樾楓。
她不想背叛安潔莉卡,她也不想愛上林樾楓。這兩件事都糟糕得像是她剛剛接到通知,馬上又要把十桶汽油搬上菲爾德餐廳的房梁上。
一派胡言容易被覺察出來,不過半真半假的敘述往往能夠愚弄他人。
“撒謊。”安潔琳的亡靈漂浮在半空,冷冷地對小五說。
“撒謊。”在松溪莊園時,斯蒂芬妮目光犀利地望向小五,額頭上有一道折痕。
“所以,我想漢娜是徹底失蹤了?”安潔莉卡垂下頭看向棋盤,将一枚雕刻精美、表面已經打磨光滑的棋子拿在手中,摩挲着。
“她再也沒有和我聯系過,而且帝國已經發出了對她的通緝令。”小五回答。
安潔莉卡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人,與那人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她又看向了小五,表現出一副嚴肅乃至嚴厲的樣子。
“我想,漢娜很有可能是叛變了。”
小五想要搖頭反駁,不過她張開嘴,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她還記得那枚砸到她額頭上的棋子……在那個時候,安潔莉卡就像現在這樣冷冷地、審視地看着她。
“你是個非常出色的獨立黨人,γ-250,”安潔莉卡笑着說,她那屬于十幾歲少女的雙眼中卻毫無笑意,“你在菲爾德餐廳中所做的一切,值得最高的榮譽。”
然後,她的面容就和她的雙眼一樣冰冷了。
“所以,我認為,一些更加榮耀的任務,應該交給你去做,比如說,消滅掉獨立黨人中所有的叛徒。”
小五屏住了呼吸。她必須得承認的是,有那麽一瞬間,她被安潔莉卡吓住了。她從安潔莉卡身上一點都看不出安潔琳的影子,仿佛是一個惡魔鑽入了安潔莉卡的軀殼中,直接和她對話。
斯蒂芬妮說,她一直懷疑安潔琳是被謀殺的。盡管斯蒂芬妮沒有明說,但她所有的暗示會推斷,都明确地朝着一個指向,像指南針總會不偏不倚地指向南方一樣——斯蒂芬妮認為是安潔莉卡謀殺了安潔琳。
“也許執行這項任務對你來說是一件殘忍的事,不過我認為你需要一些挑戰。”安潔莉卡的聲音打斷了小五的胡思亂想,她不得不集中精神看着安潔莉卡那張和安潔琳一模一樣的臉,并表現出正恭敬傾聽的樣子。
先是一項任務,然後再是一項任務。
“我想知道我的任務是什麽,小姐。“小五說。
安潔莉卡點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想讓你殺了漢娜。叛徒不應該存在于獨立黨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