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暗巷
暗巷
晚餐結束,是小五付的錢,用的現金。以她的身份,使用信用卡似乎是一種很不專業的行為。在收據上,她潦草簽下了赫斯特·約翰遜的名字,單詞中的每個e都被拖出長長的尾巴(謝天謝地,Johnson這個姓氏裏沒有一個e)。
她完全可以不必簽字,或者胡寫亂畫出一個難以辨認的符號。但她寫下了赫斯特·約翰遜,就像是寫給林樾楓看的,作為一出戲劇的女主角,或者一場游戲的關鍵道具。
林樾楓站在她身邊,抱着雙臂看她進行這一系列無聲的表演,然後她轉身離開餐廳,盤起來的長發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松下來了,發梢呈現精致的弧度,垂在肩背上。
小五從她的身後追上來。
“您要去哪,上校?”她問。
林樾楓停住腳步。天氣已經入夏,夜晚的風溽熱沉悶,摻雜着苦楝樹的香味。
“随便走一走,我想,”她說,側過頭看向小五,眼睛發亮,好像在邀請一樣,“你想一塊嗎?”
小五有些驚訝地看着林樾楓。她發現今天從晚餐開始,她的思緒就已經不受控制地飄蕩向了更遠的地方。她仍然在擔心漢娜的安危,不過現在她仿佛已經着陸到另外一個星球,就像斯蒂芬妮的第三個粘菌培養皿,在那裏,所有的粘菌都是如此快樂而平和。
“好。”她說,然後笑了一下。
她們走在黑暗的街頭。這裏的路面剛被用水沖洗過,路面剩餘的積水在路燈下反射出潮悶的光澤。
小五側過頭,目光越過林樾楓的肩頭,去打量林樾楓的側臉。
林樾楓好像并沒有比她高很多,她的眼睛能夠平視林樾楓塗着唇彩的嘴唇。這件事很奇怪,因為在小五的印象中,林樾楓一直都很高,高得足以像一個巨人,用陰影籠罩着她。
可是,她難道不是一直在安潔琳的陰影之下嗎?
她擡頭看了看夜空。天空很黑,光污染使她看不到任何一顆星星,只有半邊下弦月。安潔琳不在那裏,現在她的身邊只有林樾楓。
“我改變主意了,”林樾楓忽然說道,“我可能會幫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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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問∶“為什麽?”
她本來想要說“別開玩笑了”,不過話到嘴邊,她覺得自己應該換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這只是一場閑聊,不同于社交。但小五并沒有體會過真正的“社交”,她只是安潔琳身邊的一件工具,一把武器。只有在成為赫斯特·菲爾德的短短幾個月內,她才體會到社交的感覺,就像透過厚重的天鵝絨帷幕看一眼舞臺。
她說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認為我可以給斯蒂芬妮打個電話,問問漢娜是不是投奔她了。這挺有意思的,不是嗎?獨立黨人內部實際上有兩位領袖。”
小五又笑了,因為她很确定現在林樾楓在開玩笑,林樾楓的玩笑和她本人一樣無趣。
“我不了解斯蒂芬妮,但是我了解漢娜,”小五說,“如果她已經和斯蒂芬妮聯系上,又打算背叛安潔莉卡,她不應該無聲無息地這樣消失,她總會有所表現,比如會說些什麽,或者暗示什麽。”
在她說完這話時,她內心忽然冒出來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仿佛一塊巨石落入湖水中。
你真的了解漢娜嗎?
你真的了解所有的這一切嗎?
執行任務之前,漢娜或許有過異常的沉默,說過意味深長的話語,或者動作之間與往常有異,而她并未注意過。
小五是個冷漠的人,一直以來她都相信這一點。除了安潔琳和任務,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什麽。她和漢娜是朋友,只是因為她将這種關系定義為朋友。或許,漢娜并沒有将她當成朋友。
安潔琳的亡靈在黑暗中冷冷地問她∶“你以為你是誰?”
林樾楓沉默了片刻,她們現在拐入了一條黑暗的背街窄巷裏。巷口有一對小情侶正在調情,當他們看到林樾楓後,馬上就相互摟抱着離開了,一邊走一邊小聲交談着,時不時還回頭看着她們倆。小五想,可能是林樾楓身上有一種近乎威嚴的“警察”氣質。
不,用警察來形容不夠确切。
是獵人。
“很快帝國就會通緝漢娜。她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林樾楓告訴她。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小五反問。
“因為我仍然需要你。”林樾楓說。小五認為她或許并沒有把話說完,她也許想要說“我仍然需要你的幫助”或者“需要你的情報”,然而她只是将這句話停到了半途,就像一架飛機懸停在時空的半中央。
在幻覺之中,火焰在小五面前燃燒着。火焰封死了她所有的去路,她不知道自己站在命運的岔路前時,應該怎樣選擇。安潔琳的亡靈永遠在黑暗中質問和催促,她無路可退。
然而,冷靜永遠是一種可貴的品質。
小五再次對林樾楓展露出笑容:“我真不明白我還能幫到你什麽。”
林樾楓放緩了腳步,她轉過頭,看着小五,臉上同樣流露出一點笑容,那種不太像獵人的笑容。
“也許我們可以嘗試……”她斟酌着語句,就像是在老師面前完成口述作業的小學生,很小心地說出每一個字,“成為朋友?”
“朋友?”
“關系比較好的朋友,甚至再進一步——”
“非常要好的朋友?”小五接過了林樾楓下半句話。
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她曾經當着林樾楓的面屠殺了幾十個人,她發誓要林樾楓付出代價,她們都朝着彼此開過槍(不知道幸運還是不幸,都沒有打中),林樾楓開着車将她趕下了路基,讓她差點被碎裂的擋風玻璃戳瞎眼睛。
現在,林樾楓又提起了這個荒謬的話題。
*
現在,林樾楓又提起了這個荒謬的話題。
朋友?該死,在今天這個晚上,沒有比“朋友”這個詞語更加荒謬的事情了。
她曾經試圖對那女孩提過一次有關朋友的事情,那時候,她還是赫斯特·菲爾德。然後她告訴林樾楓,洛希極限會把過份接近的星球撕碎。
她很喜歡看到那女孩的笑容,她的笑容會讓她的面容顯得更加親切,完全能夠用甜美這樣的形容詞來描述。她穿着的那件廉價黑色外套讓她的身形隐沒在黑暗中,這樣襯托出她的臉更加蒼白,淩亂的頭發垂落在她的額前。
現在林樾楓已經習慣将她和“小五”劃上等號了,她想象着獨立黨人的領袖安潔琳會用怎樣的語氣稱呼“小五”,就像呼喚一條寵物,還是用她在演講時努力拖長、擡高的語調,如同呼喊某位先知的名諱那樣叫出“小五”。
不過,在那女孩說出“非常要好的朋友”時,林樾楓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勇氣,像抽氣機将真空袋的空氣全部抽走。她發現她沒有辦法用開玩笑或者嚴肅的口氣說出“情人”之類的詞彙,怎樣都不行。
林樾楓突然沖動地停下了腳步。那女孩也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惑地看着她。兩個人幾乎挨在了一起,并非氣氛使然,而是這條小巷就這麽狹窄,她的身體幾乎能夠觸碰到旁邊粗糙、發涼的磚牆,幾條快要死去的爬牆虎垂下來,如同幹枯的手指。
她推了那女孩一把,讓她背靠着小巷一側的牆,然後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女孩的腦袋旁邊,讓自己的身體和手臂構成一個脆弱的空間。
周圍燈光很暗,她看不清楚那女孩的表情,不過她完全察覺不到那女孩的恐懼,這樣她就能更加真切地确認,她仍然在狩獵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
“我還有很多事想要問你。”
“我想有些事我必須隐瞞。”那女孩回答。
“因為我是帝國聯盟的上校,而你是獨立黨人?”林樾楓問。她覺得自己的語氣一定顯得很急切,因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這是顯而易見的。”那女孩的聲音冷靜到近乎冷漠。
獵物在她面前像靈巧的鹿那樣跳躍了一下,又隐沒在灌木叢之中。
“也許還有其他可能,小五,在另外一個空間,或者另一段時間裏面,我們不必這麽劍拔弩張,”林樾楓說,她感覺到額頭和鼻尖在微微冒汗,這樣的夜晚又悶又熱,不過她能夠從那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種含義,“就像斯蒂芬妮說的第三個培養皿。”
那女孩輕而易舉就推開了她的手臂——林樾楓覺得她的力氣和勇氣都在這個炎熱的夏日夜晚憑空蒸發了一般,但這并不是結束。接下來,這個像恒星般耀眼的女孩,她美麗的獵物,将她推到小巷另外一邊的牆壁上。後背被撞得生疼,林樾楓在心中哀悼了一下她昂貴的真絲襯衫,随後她意識到,那女孩将雙臂都按在牆上,這樣的姿勢幾乎就是在環抱着她。
兩個人挨得極近,她能聞到那女孩身上有晚餐時烤得又焦又香的面包的味道。
“別幼稚了,上校,”那女孩湊在她的耳邊輕柔地說,“我必須殺了你。你可以說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必須去死,但最後會是我殺了你,而不是你殺了我。”
“我相信這一點。”林樾楓說。
她的血液在血管中沸騰,這讓她感覺額頭發涼,眼前有一瞬間什麽都看不清,不過她确信這并非出于憤怒、恐懼,而是興奮。
如果那女孩還有勇氣再進一步,比如再度說出什麽威脅的話,她可能會吻上那女孩,這很容易做到,兩個人的臉挨得太近了,即使光線昏暗,她也能夠看清楚那女孩那仿佛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面孔。
可是那女孩卻退開了,她後退了好幾步,直到她撞到了牆壁上。林樾楓并沒有步步緊逼,她只是在黑暗中輕輕對着獵物笑起來。
“你還想再說點什麽嗎,小五?比如,讓我們走着瞧?”
那女孩在黑暗裏沒有說話,但是也沒有拔腿就跑,她一定想到了很多事情,林樾楓也就安靜等待着她。她們就站在道路的兩側,後背靠着肮髒的牆壁,只要向前跨過一步就能接近彼此。
“赫斯特·菲爾德的屍骨,可能還能找得到一小部分。”在長得過份的靜默之後,那女孩突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