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關于一個吻的始末
關于一個吻的始末
赫斯特的客房同樣也在綠色玻璃小樓的四層,林樾楓走出客房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松溪莊園夜間沉靜得像是墳墓,除了雨水落在玻璃上的噪聲。不,林樾楓并不怕黑夜和安靜,她只是對即将到來的、和赫斯特的見面感到緊張。
赫斯特的客房在走廊中另外一頭,門口有一幅畫框,鑲嵌着一幅肖像畫,林樾楓剛才就注意到這幅畫了——畫中人很像安潔琳,但是穿着是幾個世紀之前的服裝。
斯蒂芬妮愛安潔琳。這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好像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一個小人,林樾楓意識到自己應該去敲響赫斯特的房門,而不是在這裏琢磨獨立黨人曾經的兩個領袖會不會在她們發表煽動性演說的間隙,在鏡頭之外接吻。
她擡手敲門——手指還沒有落到門板上,門就開了。赫斯特一直在這裏等着她,就好像她早預料到林樾楓會深夜來訪一樣。
這個女孩一如她想象的那樣難對付。
“晚上好,上校。”赫斯特對她微笑,然後讓開一點,好讓她走進房間。房間的矮桌已經被挪到了空地上,那女孩已經放好了兩只茶杯,裏面還有倒好的茶,“我一直在等着你。”
“是嗎?我很榮幸,赫斯特,”林樾楓笑着走到矮桌前坐下,看了看杯中的茶,應該是用茶包泡出來的,“你想見我,為什麽不去我的房間裏找我?”
“因為我覺得是你更想見我。”赫斯特走到林樾楓的對面坐下。
她應該是剛洗完澡,頭發還沒有完全幹,發梢滴着水,穿着深藍色的羅馬式毛巾浴袍,幾绺濕透的頭發還貼在臉側,面頰紅撲撲的。
“我确實很想見你,”林樾楓放下茶杯,向後靠在椅背上,“因為我覺得我們都有必要坦率一點,你說對嗎,赫斯特·菲爾德?”
女孩正在往自己的茶杯裏加方糖,她詫異地擡頭看了林樾楓一眼。
“我不姓菲爾德,上校,”她眨眨眼睛,“我是斯蒂菲的侄女,我姓約翰遜。”
胡扯。
林樾楓不動聲色,她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女孩的臉。但那女孩鎮定自若地端起茶杯,将杯口在嘴唇上碰了一下——幾乎什麽都沒有喝下去。她潮濕的額發垂落,在她的眼睛上方像素描炭筆那樣留下一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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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樾楓站起身,那動作好像是要忽然發起攻擊一樣,不過她只是繞過了矮桌,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無盡的黑暗與夜雨。
“四十九條人命,事實上,我并不在乎,在乎的人也不是我,”她說,聲音比雨聲更輕,不過她知道那女孩在聽着,她從玻璃反射的影子中觀察着那個女孩,就像從獵槍的瞄準鏡裏觀察獵物,“但你會因此被判死刑,那真的值得嗎?”
女孩沒有說話。從玻璃窗的倒影中,她的臉像一團蒼白的冷霧,隐藏在暗處。
“我不喜歡政治,我曾經嘗試主修管理,金融,化工,甚至哲學……糟糕的是,在你想要避開政治的時候,你已經被卷入其中了,就像……黑洞,我想,”林樾楓将雙臂抱在胸前,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如果你偷竊了國王的珠寶,你是強盜,會被法官判處死刑;可是你偷竊了國王的寶座,你就擁有權力。擁有權力的好處是,你可以随意将觊觎你珠寶的人判死刑,而且會有人替你這麽做。”
這是林樾楓捕獵的小技巧,她通常用這種技巧來對付那些不願意說實話的證人。第一個步驟:輕聲細語的談話,永遠在安全阈值內徘徊的話題,放松對方的警惕。
她看到那女孩從矮桌前站起來,在房間裏緩慢踱步。她的拖鞋踩在柔軟地毯上,幾乎沒有一點聲音。林樾楓現在從窗前轉過身,與那女孩對視着。
那女孩在窗前停下了腳步,她們之間有大約一米多的距離。那女孩站在床頭燈所照射不到的暗處,不過林樾楓覺得她似乎自身就在發光。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如果能夠得到權力,又怎麽會只在意珠寶?”女孩溫和地說。
林樾楓忽然搶上前一步,抓住那女孩的肩膀,惡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床上。但這并不是全部,林樾楓緊接着欺身向前,用手掌和全身壓制住女孩的掙紮,她緊攥着女孩的上臂,雙腿跨坐在床上,這讓兩人形成了一個暧昧的姿勢。
第二個步驟:突如其來的翻臉或壓制,通過措辭嚴厲的指控,或索性付諸行動,以使對方感到恐懼、不知所措。
女孩有些意外,她甚至嘗試掙紮了一下,然後她率先放棄了,就這樣讓林樾楓用力壓制住她。林樾楓的掌心感覺到赫斯特浴袍那毛巾般的質感,浴袍之下是她那纖瘦但有力的手臂。
……從天而降,汽油和火焰都是在菲爾德餐廳中從天而降的……就像索多瑪降下的天火……想想看吧,林樾楓檢查了大堂和地窖,唯獨遺漏了天花板。這女孩沒有幫手,她是怎麽把那麽多汽油弄上房頂的?
赫斯特在微笑,她的笑容像星雲一樣璀璨而神秘,仿佛她早就料到林樾楓會這麽做,或者她将這種行徑理解為另一種意圖,比如林樾楓的深夜來訪是為了向她求歡。
林樾楓暫時挪開了一只手。實際上,她可以把兩只手都解放出來,因為那女孩并沒有掙紮的打算。她撥開了女孩淩亂的額發。
她看到了。
女孩的額頭上,有一道非常淺淡的傷口。說是“傷口”已經不合适了,更确切的說法是:這曾經是一道傷口,現在已經愈合了,只留下一條淺褐色的痕跡。她剛洗過澡,沒有了粉底的遮蓋,林樾楓才能看清楚。
就在菲爾德餐廳夏日節大火發生的前一天晚上,林樾楓看到這個傷口出現在赫斯特·菲爾德的額頭上。那時她解釋的理由是被東西砸到了,也許這個理由是假的,但那個傷痕卻是真實的。赫斯特處心積慮做了很多,不過她卻忽略了,在改變DNA和外貌數據蒙騙身份核驗時,冒充者本身的軀體不會發生更改。因此在冒充對方時所受的傷,仍然會保留在她的身體上。
不止如此,女孩的鼻梁和臉頰上,也有類似的痕跡。當時那輛商務車一頭撞進樹林裏,擋風玻璃碎了一地,當然會在她的臉上造成傷痕。
身下赫斯特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她的瞳孔猛然縮小,她似乎立即意識到了林樾楓的目的。
林樾楓略微撐起身體,現在她的動作有點像個不标準的平板支撐,這讓她的肩膀開始感到酸痛。但是林樾楓笑了,以勝利者的姿态對着赫斯特微笑。
“僞裝已經沒有意義了,親愛的γ-250。現在,我們對彼此都坦誠一點吧,美人?”她輕輕說。
赫斯特的反擊比林樾楓想象得還要快——她伸出手,不過并沒有像林樾楓想象的那樣給她來一記漂亮的肘擊,她只是抓住林樾楓衣領處的綢帶,将她的身體拉下來——于是不标準的平板支撐徹底成為一個失敗的俯卧撐。
赫斯特略微欠身,将嘴唇貼到了林樾楓的嘴唇上。林樾楓看到赫斯特的臉在她面前放大,就像在星際旅行中過份接近某顆天體,使得那些斑塊從她面前一閃而過。
濕潤、冰涼、柔軟。
那女孩退開了,嘴唇紅潤得像是剛剛采摘的漿果,但她的目光是冰冷的,如宇宙的真空一般冰冷。
“你并不明白,林上校,你的計劃不會成功,”她說,嘴角顯出諷刺的弧度,她并不害怕,甚至顯得相當興奮,像一個惡作劇成功捉弄到夥伴的小孩,“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當戲劇開幕的時候,你只能按照劇本走下去。現在,這個機會已經來了。”
林樾楓望着她。她有種感覺:剛才的吻,實際上是一種警告。有些人擅長用甜頭作為警告,這是事實,林樾楓有時候也會這麽做。
話說回來,這個吻的感覺并不糟,因為它實在太短暫了,像人類的壽命之于亘古的存在。
如果不是在斯蒂芬妮的宅邸裏,林樾楓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坐起來,擺出一個易于進攻或防守的姿勢,從腰間掏出她的手|槍,将槍口對準眼前這個女孩。她還應該說一些廢話,比如說“你被捕了,美人”,或者是“我終于抓到你了”。
在斯蒂芬妮的住處做這些事是不太明智的,如果她和赫斯特在這裏發生沖突,她懷疑斯蒂芬妮不會讓她活着走出這座綠色小樓。她當然可以選擇悄悄溜到她的黑色轎車裏,用車上的固定無線通信設施聯系帝國聯盟的警察,可是林樾楓知道自己不會這麽做。
她還需要和斯蒂芬妮合作,斯蒂芬妮已經給她提供了一個籌碼,就是眼前的赫斯特。這也是林樾楓最樂于抓在手中,在牌桌上寧願最後一個輸掉的籌碼。
我終于抓到你了。
林樾楓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衣領。赫斯特仍然躺在床上,穿着深藍色的、仿佛是一塊巨大毛巾裁成的浴袍,看着她微笑。
“還想再和我接吻嗎,林上校?”她問。
林樾楓轉身離開了她的房間,重重關上了門。雨水落在建築物玻璃立面上的聲音更大了一些,林樾楓突然覺得這聲音讓她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