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妖與美人54 對罵與沉默
第55章 妖與美人54 對罵與沉默
阿忘醒的時候是春天, 萬物複蘇的季節。
她最初醒來時還沒發現自己變成了狐貍,直到想離開發覺自己竟然是四腳着地在爬。
這下好了,不用投胎直接入了畜生道。
阿忘看着爪子上的毛, 想用滾水燙掉。她身為一個獨立的人, 理應能決定自己的死活,可這些妖非要高高在上地替她選擇。
她從來就沒有故意招惹過他們, 她只是想要清淨地生活下去, 活到能活的最後一天,然後去死。
可什麽時候連她的命都不屬于自己了。
她忍耐、順從、随波逐流,到最後連自己的命都不受掌控。她想要回去,回人間, 再不要留在這裏。
可阿忘驀然發現,她好想要吃掉自己。
她對自己産生了食欲。
琅酽醒來時, 還沒來得及驚喜阿忘醒過來了,就看見她血淋淋的爪子, 坑坑窪窪的腿。
嘴裏還嚼着碎肉, 一邊流淚一邊吞噬。
琅酽将發狂的阿忘綁了起來, 太醫說大概是受妖類同食的特性影響,對原本的族群産生了遠超妖類的食欲。
“同食”像毒素一樣蔓延, 王後不是在吞吃自己, 是在尋身體裏未被完全消融的人的氣味。
畢竟為了讓王後醒來,她實在吞噬了太多的妖, 而王後本身為人,人類大量吞噬妖類之後會如何,沒有先例。
或許等王後徹底轉化為妖, 身體裏人類的那部分完全消融, 就不會再出現這樣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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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 繼續投喂妖血妖肉,直到完成徹底的轉化。
可阿忘自醒來後,便拒絕進食任何食物。只一天天的想着把自己吃了。
琅酽只能強迫阿忘戴上口枷,只強制進食的時候,才會取下。
夏天的時候,阿忘化了形,人軀和以往沒什麽不同。
腿上的傷養好了,用的傷藥太好,連疤痕都沒留。
化為人軀後,吞噬自身的欲望低了許多,琅酽也不忍總是綁着她。
狐貍身軀時,琅酽心中還能勉強壓下不忍,化為人軀後,他就沒法說服自己以保護的名義給阿忘戴口枷。
取下口枷那日,阿忘咬了他,咬下一塊肉來,一邊吃一邊試圖逃離。
逃離這四四方方的王宮,逃離這野蠻殺戮的妖山。
琅酽追上阿忘,将她按倒在地束縛在懷中:“別怕,別怕,孤沒怪你。”
阿忘發出狐貍一樣的吼叫,琅酽聽了眼眸微潤。
他發現,成妖後的阿忘沒法一直保有為人時的理智,有時候和野獸和瘋子沒什麽區別。
阿忘冷靜下來時,口腔裏的血腥味還湧動着,她麻木地被琅酽抱在懷裏,舔了舔唇瓣上的血,真香啊。
她明白,自己成了頭怪物。
“這就是你想要的,”阿忘道,“把我變成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這樣你會開心嗎?”阿忘笑,“看我發瘋一定很有趣吧。給大王無聊的妖生添點樂趣,怎樣,我這個王後做得夠盡職嗎?”
“琅酽,”阿忘笑着笑着還是沒忍住落了淚,她從來就沒有多堅強,“你放過我吧,我不想這樣活下去,毫無尊嚴,像個乞丐。
“我不需要施舍,可你們偏要勉強。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真的很殘忍。”
“可孤需要。”琅酽道,“你就當施舍孤,做個菩薩。”
琅酽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如此謙卑的話來,但他沒停:“阿忘不是乞丐,是慈悲為懷。”
“可我已經壞掉了,”阿忘崩潰道,“縫縫補補泥菩薩難道就能渡河?與其淹沒在中途,不如把我徹底毀了,燒了吧,琅酽,你不是阿忘夫君嗎,你為什麽不能成全我。”
“我已經夠順從了,可你為何就不能成全我哪怕一回。”阿忘問,“你說呀,琅酽,是不是只有殺了你,我才能獲得自由。”
琅酽沒答,将阿忘抱起來,地上太髒,不能把阿忘弄髒了。被咬傷的手臂還在淌血,阿忘聞到血腥氣,好想要,好想要繼續咬。
琅酽看了出來,揭開衣袖,置于阿忘唇邊:“不準咬,把血舔盡即可。”
阿忘強行抑制,退後一步。發狂發瘋時,還能說是自己神智不清被迫的,可清醒後若繼續放任吃下去,那她和野獸和妖類當真毫無區別了。
阿忘轉身,逃不掉睡不了,她這一生可真夠滑稽,有趣得叫她樂極生悲自彈自唱好一世荒唐。
一出鬧劇,又一出鬧劇,她站在臺上,唱得一塌糊塗,落得一敗塗地。
阿忘戰栗着往回走,琅酽擋住她離開的路她逃不了,她只能轉身往回走尋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克制毀滅一切吞噬一切的欲望。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把她變成了什麽,陌生的沖動難以抑制的殘虐讓她變得不像自己了。
她到底是野獸還是怪物,是活屍還是惡鬼,阿忘神經質地咬住自己手指,咬得出了血她也沒想明白。
她一貫是很珍惜自身的,就算多病多災,也不會故意傷害自己,可她是怎麽了,為何會想要予自身疼痛,叫阿忘流出血淚來,骨肉碎一地,砸在地上爛如淤泥。
可她不就是阿忘嗎?
她沒有背叛自己,為何要傷害自己。
阿忘改咬為親,取出血淋淋的手指,就着血腥味親吻:“別怕,別怕,不是你的錯。”
她笑着,淚卻流,暗無天日裏只有阿忘,打不破的殼,逃不掉的命。
阿忘不飲他的血,琅酽只好自己舔。他這一身血肉吞噬了那麽多妖才得來,哪怕只有一滴也蘊含了濃厚的妖力。
說不定還得繼續喂養阿忘,他可不要浪費。
等沒流血了,琅酽追上阿忘,才發現她把自己手指咬傷了。
琅酽捉住阿忘手腕:“你又開始了,說了多少次,不要咬自己不要咬自己。那麽多小妖供你吃,你不吃,吃起自己倒痛快。”
“你是不是要孤綁你一輩子,永遠戴着口枷活。”琅酽怒氣難掩,神色冰冷,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一直這樣做,他不是不給她吃的,他連自己的血肉也喂了她,可阿忘就是要如此反抗他,難道她以為把自己吞到腹中,他就會放過她。
“還是阿忘你想吃人,可以啊,孤派妖去捉,只要你吃得下,孤把結界破了,把整個人間的都捉來,你慢慢吃,吃到天荒地老,吃到你整個族群殒滅,那樣你才會學乖,是嗎?”琅酽尾音微顫,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阿忘整個吞了,也好過她總是這樣氣他,讓他不得安生。
“你個瘋子,”阿忘道,“你把我變成這樣,反過來羞辱我。我求你救我了嗎?我說過要這樣活?你什麽時候才能對我哪怕有最低的尊重,我不是你的東西,不是附屬物,不是想要怎樣就能怎樣。你毀了我,又嫌碎掉的我不夠聽話,琅酽,你在發什麽瘋啊。”
“我發瘋?”琅酽捉着阿忘手腕,抑制不住地狠狠攥着,“你看看你這雙手,沾滿你自己的血,你以為你是在獻祭,你以為你有多高尚?你比妖還不如,妖尚且知道求存,你就是頭只知尋死的廢物。
“既然你這麽喜歡自殘,那孤幫幫你,把你手腳都砍了,牙都拔了,叫你做團爛泥,爛在蛇蟲鼠蟻的地獄,叫你嘗嘗一點一點潰爛的滋味。
“那時候你才會懂,孤到底對你有多仁慈。”
阿忘聽了,譏諷地笑着:“好啊,你砍啊,你多麽強大多麽悲憫,簡直神佛在世好善樂施,活菩薩啊。
“活菩薩,你行行好,現在就把我砍了,彰顯你的慈悲吧。”
琅酽閉上雙眼,強行壓下怒氣,他跟她氣什麽,她只是病了,他不需要跟她計較。
“阿忘,別鬧了,我們都別鬧了。”琅酽睜開眼,眼眸微濕,“傷害你不是孤本意,孤只是不希望你咬自己,孤是你的夫君,你若受不了克制不住,可以告訴孤,我會陪着你的。”
“誰需要你陪啊,這一切不都拜你所賜。說到底,你就是把我當個玩意兒,覺得摔碎了可惜,就倒一身污泥重新揉捏,捏出一個不人不妖的怪物,滿足你的收藏欲。等你厭棄了,再把我剮了吃,從頭到尾不浪費,多美妙的抉擇啊。”阿忘笑,“你以為你這是愛,這是歡喜,呸——
“惡心。”
琅酽看着她:“你再說一遍。”
“惡心,”阿忘道,“就是惡心,怎麽了,聽不得我說這個詞?沒辦法,它和你太貼切了,簡直就是為你而生的,你不收了它,還好意思說自己仁慈,琅酽,別贻笑大方了。”
“你病了,”琅酽道,“孤看你病得不輕。”
琅酽松開阿忘手腕,阿忘揉了揉,轉身要走,卻被琅酽用妖力捆縛。
他捂住她唇,不讓她開口:“你太讓孤傷心了,你總是樂意把孤惹惱,惹惱了又裝無辜。你是吃定我不會殺了你嗎?”
“阿忘,為什麽你不能安靜下來,我們好好過日子,做這妖山的王後,還委屈你了。”琅酽眼睫微阖,倦怠不已,“孤自認,已經在試着和你好好相處,了解你包容你,可你一如既往把孤當怪物,孤不是不通人話,可阿忘,你一直這樣,只能逼迫孤不通人話了。”
無力感萦繞心頭,琅酽竟不知該如何收場。一開始,把阿忘吃了就好,他做他的妖王,她入她的地府,兩不相幹背道而馳,走上不同的路,踏過不同的橋,永生永世都不見,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似被砍了尾,光禿禿毫無遮蔽,羞恥而卑賤。
他把真心表露,她當污泥侮辱,輕賤他也輕賤自身,仿佛他倆孤雛腐鼠、朽木糞土,除了令人作嘔,毫無用處。
他什麽時候微賤如此,琅酽将阿忘抱在懷裏,仍然捂住她嘴不想聽她說話:“你太讓孤煩了,孤不要入你圈套,你越是羞辱孤,孤越是要留你性命。”
“阿忘,”琅酽眼睫微顫,“我是真心的,并非把你當玩物。
“孤知道你現在無法接受,可命運如此,除了接受只能結束。倘若你草草一生自.殺結局,孤不會誇你有骨氣,只會覺得你當真廢物,連一顆春天的種子都比不過。
“孤試着了解人間,可你從未試過了解妖山。阿忘,未知才恐怖,知道了就不會那麽害怕了。做妖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苦那麽艱難,孤陪你……我陪你慢慢适應,好不好?”
他明明在問她,卻不肯松手讓她答。琅酽自欺欺人道:“你答應了就好,過往一筆勾銷,孤不怪你。孤帶你上藥去,把手養好,不會留痕跡。”
他綁着她,口枷也用上了。他将阿忘放在床榻上,捉住手細細舔盡血,而後慢慢上了藥。
上完藥,他才松開她。
他以為阿忘會罵他,可阿忘沒有。
阿忘躺在床上,似骨頭被抽了出來,只剩一堆肉,堆疊在床褥上的死屍。
她不罵他了,他本該高興的。可琅酽不知為何,心裏像被塞了一把刀,那刀不聽話,在他身體裏竄來竄去,五髒六腑都被割出血來,卻找不到途徑将傷血流出,只能腫脹發膿腐爛發臭了。
琅酽爬上床榻,挨着阿忘躺着:“你怎麽不罵孤了,跟孤說說話,不要當啞巴。”
阿忘沒反應。
琅酽用頭蹭了蹭阿忘的肩膀:“怎麽了嘛,一時哭鬧一時又靜默,難道你是撥浪鼓,我撥一下你叫一下,我不撥你就啞巴了。”
“你不說話,那孤要撥弄你了。”琅酽将阿忘抱到懷中,“先碰你哪裏好呢,你的眼還是唇,或者更往下更深入,你不說話,孤就私自決定了。”
琅酽将手伸到阿忘衣衫領口處,慢慢往下,可阿忘仿佛睡着了,毫無反應。
她雖然睜着眼,可琅酽覺得阿忘是睡着了,才會這樣忽視他。
琅酽将手收回來,松開阿忘,躺在阿忘身旁,輕輕挨着她:“孤知道你睡了,那孤也睡,一個人睡覺太寂寞,孤這頭妖來陪你。”
說好了睡覺,琅酽卻怎麽也睡不着,睡不着就想說說話,想拉人作陪,可身邊只有一個啞巴阿忘,那個總是愛罵他譏諷他的阿忘睡着了。
醒着的這個不想搭理他。
琅酽眼中隐隐淚意,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被殺死斷尾時,他也沒這麽難過。
一定是今天太熱了,夏天嘛,水分亂蒸發,把他眼睛熏着了。
熱就熱,獨自熱就好,為何要給他兜頭的霧,叫他半幹不幹半潤不潤,難受得緊。
還是身體裏的血不聽話了,要學着水蒸發,剮蹭着肌膚要冒出來,叫他渾身疼得厲害。
琅酽滿頭的銀發也蔫了,他繼續蹭阿忘肩膀:“理理孤。”
“你最會說話了,甜言美語妙語連珠,孤都聽着呢,我不是聾子,你不用當啞巴。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你不開心,你不樂意,你讨厭孤,孤虐待你、孤傷害你、孤還綁着你讓你不得自由。
“你不喜歡。”
“可我頭一次喜歡……”琅酽拉過阿忘受傷的手,輕輕吻了吻,“我想跟你成家。”
阿忘仍然不理他。琅酽只好将阿忘的手放回身側,不撥弄她了。
但是睡覺該有睡覺的樣子,睜着眼是睡不着的。夏季的光線好亮,現在還是白日呢,雖然阿忘太懶,白天也要睡覺,但他不想攔着她,他只想陪着阿忘,一起在夏日的午後睡去。
琅酽伸出手,捂住阿忘眉眼,他輕聲道:“睡吧。”
妖氣湧動,殿門頓阖,窗子也阖了起來。
光線陰暗了些,在這半明半昧的宮殿裏,琅酽只有阿忘,阿忘也只能躺在琅酽身旁。
他該餍足,他騙自己不難過了。
阿忘也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