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妖與美人49 夏秋與冬
第50章 妖與美人49 夏秋與冬
阿忘醒過來時, 聽見琅酽說會保護她。
衣裳已經穿上,只是黏糊糊的, 像在蛇穴裏滾了一遭。他抱着她, 她錯覺自己仍呆在蛇窩裏,被黑沉冰冷的蛇裹縛,從脖頸到足底, 都不屬于自己, 只能由着“嘶嘶”的毒蛇越纏越緊,直到窒息。
她是一個懦夫。怯弱之人,活該如此。
夏末的時候,阿忘已經習慣了琅酽的存在。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變得平和, 也更加虛弱。沒有心力去恨了。
阿忘想,不是每一個人臨終前, 身邊都陪着自己想見的人。
這只是億萬種遺憾之一, 不需要特別在意。
琅酽抱着她, 問她最近怎麽無精打采的。她說夏末了, 總是困,人類都這樣。
秋天的時候,阿忘更加虛弱。琅酽察覺出不對勁, 但太醫們不擅長給人類把脈, 夔維也想着脈象虛弱,多休養應該會好。
這天阿忘覺得冷, 想摸摸小狐貍的毛,可是琅酽不準。他說他也有。
妖奴們都退下, 整座宮殿裏只有他和她。
琅酽幻化出原形, 阿忘驚奇地發現原來他只有五條尾巴。
琅酽從來不在有妖的地方顯現原形。他死過四回, 掉了四尾。第一次死亡時只有十五歲, 他将人形化身停留在十五歲那年,是為了銘記死亡還是銘記仇恨他已經忘了,九百多年過來,已經習慣少年的身軀,再未更改。
阿忘趴在五尾白狐貍身上,給他順毛。濃密順滑如雲似月,她好似掉入一個離奇夢境,遇見鹫鳥、梅花、狐貍,就在花開的地方。
但夢境終歸是夢境,再離奇也只是黃粱一夢。阿忘知道,她就要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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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時候,琅酽的千歲壽宴快到了。王宮裏忙忙碌碌,準備着各項事宜。這次壽誕極為隆重,諸侯國也會前來觐見。
總管侍者有事需要請示琅酽,他走後,阿忘總算有了獨自一人的空閑。
小狐貍又偷偷摸摸闖進來了。阿忘瞧見他老鼠一樣的身影,道:“不要變大,就這樣。”
阿忘走過去,将小狐貍拎起來放在掌中,輕輕地點了點他的狐貍腦袋:“怎麽又來了,上次被發現教訓一頓,還敢來。”
小狐貍夔維甩了甩尾巴,上次差點狐貍尾巴被砍了,好在有驚無險阿忘保住了他的尾巴。
“我覺得小阿忘有些不對勁,妖山沒有專門給人看病的大夫,我也只治過你一個人,沒有經驗,醫術不精。”
“一天到晚瞎操心,能吃能喝又沒受傷,”阿忘摸摸他尾巴,“我能有什麽事。”
沒事就好,他也能放心一些。夔維從阿忘掌中跳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變大又變大,忍不住問道:“你跟王上當真是自願的?”
“對啊,”阿忘笑,“我很好,你也要過好自己的生活。
“妖的壽命那麽長,喜歡什麽就去追求。”
“我喜歡小阿忘,”狐貍爪子抓了抓臉上的毛,“可你不喜歡我。”
“喜歡啊。”阿忘蹲下來,認真地看着狐貍,“你知道嗎,在我們人間,人與人之間除了愛情,還可以是親情與友情。小狐貍,我很喜歡你的,不過不是男女之愛,而是朋友之誼。”
“那你跟王上是什麽?”狐貍垂着狐貍腦袋,不甘心地問。
“我跟他,”阿忘笑得柔和,“什麽也不是。”
夔維甩了甩橘紅色的尾巴,沮喪并沒有消散,反而更濃厚了。他寧願他什麽也不是,也不要只做朋友。
這幾個月以來,他一邊到處找醫書,試圖精進醫術,一邊畫畫,畫阿忘笑,畫阿忘羞,畫阿忘發怔模樣。
畫的時候做不到全神貫注,總是畫着畫着就想起阿忘,畫卷與腦海中的阿忘一對比,他就忍不住惱怒,覺得自己到底在畫什麽啊,根本就與阿忘毫不相似,浮于表面地描繪,簡直是一團垃圾。
他想要把畫紙都撕碎,可哪怕只有幾分相似,夔維還是做不到将描摹的虛假身影撕裂。
他收起來,束之高閣,永不會翻開。
夔維趴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阿忘,她又憔悴了許多,找不到緣由。沒有妖傷她,吃食也正常,為何看起來如此虛弱。
難道虛弱是人類的常态?弱小的特征在秋冬時蔓延全身?
夔維不清楚,擔憂使他舊事重提:“我們一起去人間吧。人間的大夫才能夠更好地為你診治。王上壽誕将至,到時候王宮裏繁多雜亂,尋個機會咱們溜出去。”
阿忘無奈搖頭:“怎麽還在想這件事。我已經習慣妖山,不想回人間了。”
她蹲着蹲着覺得累,趴到夔維身上抱着他,摸他濃密的蓬松的橘紅色毛發:“不要想這麽多啦,想得太多會掉毛的。”
“我不掉毛。”夔維享受着阿忘的擁抱,可是不夠,狐貍毛太密,一點也不真切。夔維化為了人形,将阿忘摟在懷裏,“我才不會掉毛。”
“小主人,我們走吧,一起離開。”他抱着她,難過道,“不要呆在這裏,去其他地方,去看看山看看水去更遠的地方。我們可以隐居,沒妖找得到的。”
阿忘咬唇,止住淚意,她走不了了啊。
“不要,”阿忘故作嫌棄道,“隐居太苦,我受不了的。”
“不會很苦,我會好好種田的。什麽都能種出來。”他摸着阿忘的頭,想要證明自己很能幹,不會讓她苦,“妖不用整日睡覺,阿忘睡時我繼續幹活,養好阿忘一個人完全沒問題。”
“不要,”阿忘道,“朝夕相對,遲早會厭。你要是丢下我,我就只能在山林裏等死。那麽多野獸,我會死的,凄慘地四分五裂地被分食。那樣的死法太難看了。”
“如果我的手被虎吃,腳被狼食,眼珠子禿鹫叼走,髒腑留給蛇蟲鼠蟻,血液浸潤土地,那我還能留給你什麽?夢幻的破滅,死亡的陰影,還是徹底的解脫。”阿忘笑,“你希望得到哪一個結果,就能得到哪一個。
“我們是朋友,我不會吝啬。”
夔維摟着阿忘不說話,親了頭頂好幾口才道:“你厭倦了我,還是厭倦了自己。”
“你希望是哪一個?”阿忘問。
夔維想了很久,如果要選一個的話,他說:“還是厭倦我吧,不要厭倦自己,任何時候都不可以。我喜歡你,這份喜歡讓我更加的喜歡自己。如果我的喜歡讓你讨厭,也不要讨厭自己,讨厭我就好。”
雖然說得像順口溜,但夔維真的這麽想。他兩百餘歲,長阿忘許多,不想用自己的情感束縛阿忘。人類的壽命太短暫,短得還不到百年,他不希望她的餘生有任何一點不開心。
狐貍毛好暖和,阿忘往夔維懷裏蹭了蹭:“小狐貍,你真是最不像妖的妖。”妖掠奪成性,才不會選擇放手。抓到手中就算會弄死珍愛之物,寧願弄死也不會将手松開。
“這是小阿忘對我的誇獎嗎?”夔維捧起阿忘的臉頰,想多看看她,手觸着她溫暖的肌膚,軟如水幻如光,夢幻泡影水上燈。明明近在眼前,他卻錯覺離他很遠,懷中的只是虛影,天際的投放,給存活者的慰藉。
“當然,”阿忘笑,不是柔和或清淺的,也不是羞澀與腼腆,她笑得很快樂,“我送出的最好的誇獎。”
“那我收了。”夔維也笑,“多謝。”
“我想吻吻你,小阿忘,小主人,我想吻你。”夔維笑得很是輕浮,意圖遮掩輕浮之下的情愫,“可以嗎?我想吻吻小阿忘,吻在臉頰,吻在眉梢,吻在嘴角。”
妩媚的狐貍眼裏,琥珀色的眼瞳似流動的金與紅,一直都很溫暖的常常澀澀的小狐貍。
阿忘道:“可以。”
夔維的吻壓下來時,阿忘将他抱得更緊。
她在夔維這裏感受到溫暖,如果他需要,她願意分享。
哪怕分享的是她自己,哪怕四分五裂支離破碎,她願意給他留一份,血淋淋的所謂友情。
夔維吻了阿忘臉頰,想要吻阿忘嘴角,可不知為何,夔維選擇停了下來:“小阿忘,如果你想走,我随時都在。第一次見面那天,我就說過,要當你的坐騎。
“載着你,去任何地方。”
阿忘沒回答,想與不想的問題,她不去思考。只是靜靜地被抱着。
夔維微阖眼眸,将阿忘抱得更緊。臨走前,他還是親了她。
親在眉梢,親在嘴角。
很柔的吻,跟動物的身份一點也不符合,像植物,春天的草與風。山谷的回響。
夔維走後,阿忘跪坐在地上,趴着仔仔細細地尋找任何小狐貍有可能留下的痕跡。沒發現哪怕一根橘紅色的毛發,阿忘才松了口氣,不掉毛這件事他果真沒騙她。
阿忘起身,覺得累,趴在榻上歇了會兒才去尋鏡子瞧,好在臉上沒有明顯的紅痕,以防萬一阿忘還是去浴室沐浴了一番。
出來時,竟然下雪了。這還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阿忘走出回廊,伸手接雪玩,雪很快就化了,手漸漸地紅了。
真不抗凍啊,她想,如果能抗凍些,她就能在雪地裏走得更遠些。
從這裏走出去,一直走到雪落的盡頭。
王宮校場上。
琅酽靜靜站着,任由雪花落到發間,神情冷漠:“都準備好,不要出纰漏。”
魏讷應“是”,心中卻惴惴不安。
狐族長老九百餘歲,妖力高深,且一貫尊重王上,王上怎麽突然要解決她?
但主子的命令,奴才只能順從。
這次的壽宴,看來不會平和了。魏讷恭敬地低着頭,瞧見腳邊的落雪,心中忍不住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