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師門責罰
師門責罰
靈游閣中,雲濤微茫,青翠草木相縱橫。
綠意覆着雪意,草木并不因為寒冷而蕭瑟枯榮,反而生機勃發。
一路漸行漸裏,遇上了更多白衣弟子。
他們都恭敬問候過謝泠燃和殷漣,而後疑惑的目光擦着阮棠而過。
前方是分叉路,一道通往靈霄殿,一道通往餘下各殿。
殷漣沒讓謝泠燃跟過來,婉言:“謝師兄,師尊讓你回閣了就即刻去見他呢。至于她,我就帶去霧雨谷,替她治治頭暈好了。”
阮棠拽了拽謝泠燃衣袖,并不想與殷漣獨處。
不曾想卻被輕拂開來,他只深深看了一眼,答應得幹脆:“好。”
霧雨谷并不如其名,陽光充沛,遍地仙花靈草。
這兒是殷漣的地盤,供她煉藥修醫,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周遭不見桌椅,殷漣随手指了塊石頭,讓阮棠坐過去。
而後她蹲身摘下幾株綠草,拿藥碾搗出青色汁液,往阮棠兩側額角塗去。
阮棠避了一下,被強行摁住。
殷漣語氣不耐:“別亂動,毒不死你。”
這嘴毒程度,莫名讓人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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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腹诽,簡直和阮芥有得一拼。
殷漣指尖搭在她太陽穴附近,開始盤問:“先前拿了謝師兄傳訊珀的便是你吧?”
“嗯。”阮棠哪敢瞎胡說八道。
殷漣冷笑一聲:“謝師兄挂在乘風劍上的那枚劍穗,也是你送的吧?”
“嗯……”阮棠沒多少底氣。
殷漣收手,盯着阮棠,不知是在說劍穗還是指桑罵槐。
頗為不高興地丢下一句:“醜死了。”
有條小溪繞着霧雨谷而過。
殷漣過去洗了手,回來又問阮棠:“頭還暈嗎?”
阮棠:“不暈了。”
她哪還敢說自己壓根就沒暈過。
額角傳來的感覺清清涼涼,惬意舒服。
阮棠防備心逐漸消失,雖然殷漣看着跟她不對付,但還是愛惜羽毛的,不至于真使什麽手段。
殷漣也挑了塊石頭,坐到對面,“你喜歡謝師兄?”
阮棠:“……”
這小師妹長得如此清麗溫柔,問起話來這麽直白的嗎?
這呆愣的反應落進殷漣眼中,她哼道:“謝師兄喜歡你什麽?你連說喜歡他都不敢。”
“誰說我不敢。”阮棠一聽,來了勁,她也不是個善茬,有話直說,“我喜歡他對他說就好了,幹嘛要讓你聽見,不敢的是你吧?”
殷漣看得通透,說話像在勸自己:“他又不喜歡我,我說了有什麽用?”
阮棠一時無法反駁,覺着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偶爾有靈鳥從空中飛掠而過。
兩人面對着面,尴尬程度堪比飛過的是烏鴉。
好在這時,殷漣懷中的傳訊珀突然亮起。
有急切的聲音傳出:“師姐,有人摔咱們閣門口了,你快來看看!”
阮棠:?
該不會是她想的那個人吧?
殷漣雖是謝泠燃同門師妹,但在閣中地位不低,被其他弟子尊為一聲“師姐”。
此刻她也很有師姐風範,情緒穩定地撂下一句:“來了別急。”
傳訊珀的通訊就此中斷。
阮棠動作同步地從石頭上站起來,問:“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殷漣皺皺眉:“麻煩。”
兩人趕至靈游閣門前。
寬闊的青石臺上,四仰八叉撲着一個人。
一動不動,狼狽程度都沒眼看的。
阮棠遠遠辨清那身青衫,就認命了,果然不出意外是阮芥。
這人喊着嚷着讓她別丢謝泠燃的人,自己倒是先丢上人了。
殷漣蹲身,湊上前問:“還活着嗎?”
阮芥翻個白眼,回答有氣無力:“我說幾遍了?我就是動不了了,腿酸摔跤……要死也會挑地,不會死靈游閣前的。”
倒黴的丢人事都給他撞上了。
真是晦氣。
此處圍的可都是靈游閣弟子,阮棠服了:“八哥哥,你別說話了。”
阮芥動不了,自然沒看見阮棠,但聽到她聲音,如同有了救星:“小九,快來扶我一把!”
阮棠正要厚臉皮上前,卻被殷漣攔住。
“可別亂動。”她擺出醫修的底氣和架勢,微微笑了,然後擡腳,輕輕踹了踹阮芥的腿和腰。他大概是麻着,竟毫無知覺。
“不錯,确實是腿爬酸了。”殷漣下了診斷,收腳吩咐圍在一旁的靈游閣弟子,“把他擔去霧雨谷的冷泉泡一宿,自然就好了。”
“小九——”
阮芥還想說什麽,阮棠含糊過去,“八哥哥,你就聽話吧。”
殷漣一副看戲的表情,鄙夷問:“哥哥?”
阮棠沒太好意思承認阮芥這幼稚鬼就是哥哥的事實。
她心虛地摸摸鼻尖點頭,“嗯。”
-
靈霄殿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胧胧的岚氣,如同浮在半空。
謝泠燃到時,任青雲已經等候許久。
殿中昏聩,他沉穩的聲音從高處傳下,喊:“謝炤。”
謝泠燃秉命上前,将伏魔釘一事盡數道來。
任青雲聽完後沒有評置,臉色隐匿暗處,怒意已積了幾十日。
“你星盤異動,想來已知曉緣由。”
“是。”謝泠燃沒瞞。
“謝炤,你妄自将人帶回閣中,那結制,我看撤了也罷。”
謝泠燃垂眸受訓,不言不語不辯駁,背脊卻挺直如一柄劍。
這樣坦然的态度讓任青雲更加不快。
他第三遍直呼謝泠燃其名:“謝炤,閣規你最清楚,上次伏魔釘一事,你說甘願領罰,該怎麽罰,如今你領了便是。”
謝泠燃站在殿中央,光線落入其間,投映出一道颀長身影。
“是。”他聲線沉着,單說了一個字,卻不卑不亢。
任青雲怒意難抵,意欲拂袖離去。
謝泠燃偏在此時喊住他:“師尊,弟子還有一事相商。”
任青雲當即變了臉,仿佛知道謝泠燃将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他厲聲呵斥,打斷道:“有什麽話不着急說!罰領完,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謝泠燃颔首,退出靈霄殿。
光影中被帶起的塵埃,随他離開後沉寂下去。
任青雲一時恍惚,方才謝泠燃那副從容卻堅持的神色,數十年前,他也曾在某位故人身上見過。不愧是故人之子,相同的宿命好似又即将重演一遭……
觸犯閣規的弟子,都在摩崖峰受刑罰。
此時已近黃昏,峰頂飽受一天殘照,顯露赤色。
謝泠燃立于山巅,喚出乘風劍。
劍至手中,他拂衣下跪,雙手将劍呈于面前。
那張清冷的臉上不曾有一絲旁的情緒。
以其靈力附于劍上。
霎時間,乘風劍已有千鈞重,劍刃寒如數尺堅冰。
雙手呈着,并不如看起來那樣輕松,何況還是以跪姿。
四下空曠,并無弟子受罰。
摩崖峰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失了真。
唯見一白衣身影靜跪着。
摩崖峰是靈游閣最高峰,選址巧妙之處就在于若是有弟子受罰,靈游閣各角落的其他弟子只要留了心,擡頭就能将那場面收入眼中,以儆效尤。
在上面受過罰的弟子不計其數,肉身折磨還不算,那更是一場對于尊嚴的酷刑。
而彼時,阮棠還什麽也不知道。
正值靈游閣弟子一日修煉結束,她聽說有吃的,就牢牢跟着殷漣了。
她不知道謝泠燃去哪兒了,為什麽還不回來找她。
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着殷漣,畢竟只要不涉及謝泠燃,兩人相處還算愉快。
靈游閣吃食偏清淡,讓人沒什麽胃口。
阮棠沒吃兩口,聽見隔桌有弟子在竊竊私語,屢次提到謝泠燃的名字。
那場面,就跟從前她上學時,同學在食堂裏講八卦一樣。
殷漣在其他弟子中算是師姐,天大的八卦也不敢捅到她面前。
阮棠只得趕緊把那碗飯扒拉完,用再去盛碗飯的借口從殷漣身邊溜走。
她換了一桌坐下,極其自來熟問:“你們在說什麽?”
阮棠的頭發是謝泠燃幫忙綁的,與靈游閣中女弟子無異。
況且她今日特意穿的一身白,不仔細分辨,誰能看出她是個外人。
對面的人壓低聲音:“這你都不知道?謝師兄今日被罰了。”
“被罰?”阮棠一愣,手中的筷子滑到桌面上,她趕緊抓回來。
桌上幾人顯然不曾見過阮棠,話裏沒一句離開當事人,“聽說謝師兄這趟回閣帶了個姑娘,那姑娘是洛京九公主,兩人舉止親密,惹任長老生氣了,就被罰了呗。”
“那可是光風霁月的謝師兄啊!!就這麽被折了,怪不得殷師姐這幾個月來總心情不好呢,看來早就知道了。”
阮棠茫然地扒了一口白米飯。
她都還沒和任青雲見過呢,對方就這麽容不下她了?
有人提醒阮棠:“哎,謝師兄被罰的事兒你可別告訴殷漣師姐,她還不知道。”
“哦,好。”阮棠還想問問謝泠燃在哪兒被罰了,只怕說太多露出破綻。
新的讨論卻又開始了。
一人說:“也不知道那洛京九公主長什麽樣,我非得找機會見見。”
阮棠指指自己,咽了下口水問:“你看我呢?”
那人不解:“你怎麽了?”
阮棠立馬心虛搖頭:“沒什麽……”
等阮棠揣着那碗米飯回去時,已經過去許久。
殷漣疑惑看她:“乘碗飯去這麽久?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阮棠幹笑兩聲,旁敲側擊:“你們靈游閣門規是不是特別多?要是犯了是不是會被罰得很慘?”
“你關心這個做什麽?你又不是靈游閣弟子,罰不到你頭上。”殷漣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才直入正題,“而且也不是胡亂罰的,得看你犯了什麽事。若是比較嚴重的,就在摩崖峰跪幾個時辰——”
阮棠抓住關鍵字眼,打斷問:“摩崖峰在哪兒?”
殷漣不滿皺眉,“你在靈游閣中,擡頭能看見的最高峰便是了。”
周遭的弟子陸續吃過飯散去。
阮棠細嚼慢咽吃着飯,殷漣等不下去。
被跟一天,她早就想找個理由把人給甩了。
殷漣冠冕堂皇找理由:“喂,我看你一時半會兒還吃不完,不如……”
哪知阮棠直接說:“你先走吧。”
-
靈游閣巍巍高山,入夜有涼意。
阮棠白日裏沒趴的三千階,這會兒倒是給補上了。
從摩崖峰山底到山巅,她爬到月亮在高空升起。
好在放眼峰頂,只幾株合抱古樹,無物遮掩視線。
阮棠氣喘籲籲,一眼便看見了還跪着的謝泠燃。
若從聽聞這個消息算起,他跪着也有五六個時辰了。
走近,卻見謝泠燃衣衫已被冷汗浸濕,鬓角打濕。
月光映在他眼角眉梢,神色淡漠得不似真人。
看清來者,他眼神終是有了波動,視線輕輕掠來。
“燃哥哥,任師尊罰你是因為我嗎?”
阮棠舔舔唇,蹲到謝泠燃身側,腿酸得打顫,她強忍不适。
正處刑罰之中,謝泠燃不曾開口答話,眼睫短促顫了顫。
阮棠知他性情,幹脆也不問了,蹲在一邊默默陪着他。
在峰頂瞧見的月亮是圓滿瑩亮的,好似觸手可及。
如果不是兩人都處在折磨之中,場景還算浪漫。
阮棠有幾次都不想蹲着了,但目光一觸及還跪得板正的謝泠燃,還是咬咬牙堅持下去。
真正打斷她這種自虐式陪伴的是不期而來的任青雲。
刑罰快結束,他原是想來問謝泠燃想清楚沒有,不曾想會多見到一個面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戴和閣中弟子很相似,連那發髻樣式,怕也是他那個好徒弟親手教的。
月光下,小姑娘瑩白的一張臉。杏眼細眉,眼神又亮又倔。
而他那好徒弟雖受着罰,心思卻早已不在此,眼神代替舉動,滿是心疼。
見到這場景,任青雲控制不住怒意開口:“你為何會在此處?”
阮棠飛速反應過來,起身鞠躬:“任師尊好。”
任青雲态度并未因此而軟化,重複一遍:“我問,你為何會在此處?”
阮棠支支吾吾:“我、我想來陪他。”
謝泠燃呈放乘風劍的手逐漸收緊。
劍靈不傷及主人,只是在他掌心留下兩道極深的印痕,不見傷口。
他周身冷意,被任青雲察覺。
大有種即将不顧刑罰要站起身的沖動。
任青雲盯着阮棠,長久而沉默。
他看得出面前是個讨人喜歡的小姑娘,可他卻不得不來當這個惡人。
乘風劍上砝碼加重,劍身繃到極致。
除了謝泠燃自身的靈力,還多加了一道任青雲的,不堪重負。
謝泠燃身型晃了一晃,又很快穩住。
阮棠并不知曉個中玄機,只以為他是跪久了受不住,心裏着急,“任師尊?要不你罰我吧?是我要謝泠燃帶我來靈游閣的。”
“罰你?”任青雲發笑,“你并非靈游閣弟子,我有何資格罰你?”
阮棠急得想哭之時,有另一人飛身來到峰頂。
趙無量周旋于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有些渾不在意地開口:“二師兄,你別老動不動就拿閣規來說事兒,孩子們都怕了。”
任青雲并不買賬,警告他道:“這事兒你別摻和。”
兩人胡攪蠻纏之際,忽有劍波震蕩。
乘風劍歸鞘,謝泠燃平靜起身,收手于袖中。
阮棠看見,趙無量瘋狂沖她眨眼。
“小九,小謝跪一天也累了,你帶他回去。”
阮棠不知道趙無量怎麽知道她小名的,但當務之急不是計較這個。
她感激地道謝,回身去扶謝泠燃。
可謝泠燃避開了阮棠伸來的手,安撫般投來一眼。
而後擡眸望向任青雲,坦蕩而決然地直視于他。
“師尊,弟子已領完罰。”
“有一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