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
晨光泛着亮白,霧霭未散,玄武道一眼望不見盡頭。
一行人緩緩前行,腳踏青石板磚,間錯着發出篤篤的響。
朦胧霧中,響起阮平帝的聲音:“泠燃君,朕便送到這了。”
謝泠燃在一旁颔首:“陛下請回。”
他來時,迎接場面盛大,人群浩蕩烏泱。如今離宮,為了便于行事,送行的只有幾人而已。可人多人少,并不妨他心境仍舊澄明如水,無波亦無瀾。
出了玄武門,接下來的路由宮人領着,直至無法相送。
邁過最後一道城門便算出了宮,宮人安靜退至宮道兩側,謝泠燃腳步卻停下了。
他伫立原地,眸光微側,遙遙朝後望了一眼。霧散些許,可長長的宮道仍舊空無一人,一如落空的情緒,不知悵惘緣何。
“泠燃君,可還有挂念之事?切莫耽誤了出宮。”許久未見謝泠燃有動作,一位年長的宮人上前提醒。
聽到“挂念”一詞,謝泠燃拂袖轉身,聲線平淡:“無事。”
宮裏宮外,同一片天色,東方新日初升。
謝泠燃的身影沐在朝陽裏,背上的乘風劍如獲新生,盈滿日華,劍穗和他發絲交纏不清,一塊兒随腳步輕動。
城門緩緩閉合,皓空中卻驟然劃破一道嬌聲:“燃哥哥!!”
四野空曠,有回音蕩起,扣在心弦上。
謝泠燃腳步頓住,轉身循着聲源仰頭。
Advertisement
只見高高築起的城牆沿,阮棠半個身子都快探出來了,雙手還大幅度揮舞着,生怕他忽視那灰頹中盛出的一抹豔色。
她并沒有失約,果真來送他了。
剎那間,心中的悵惘如霧一般散了。
只是這動作多少有些危險,她獨自一人跑來的,萬一失足跌下來也不是鬧着玩的,謝泠燃不耐眯了下眼。
隔十多米米的高臺互相對望,兩人的身影都在彼此眼中縮成小點,阮棠忽聽見謝泠燃道:“回去。”
她一愣,這聲音自腦海傳來,跟系統的又很不一樣,如清風拂過耳畔,近在咫尺。
阮棠自顧自點頭,雙手在頰邊擴成一個半弧,揚聲喊:“小九等你回來!”
這話說的,好像洛京才該是謝泠燃的歸宿一般,周遭的宮人雖面上對此表現得無動于衷,但怕是很快便會有情報往各宮通傳。
阮棠不好再以這種呼喊的架勢說話,她拽出脖子上挂的傳訊珀,告訴謝泠燃:“燃哥哥,等我看不見你背影了就回去。”
這枚傳訊珀賦了謝泠燃的靈力,他不需要相同的實物便可聽見阮棠說了什麽。
于是他最後再深深地擡眼看去,像要定格這一畫面,随即利落轉身,沿原路走去。
-
日光漸明,落入庭院,繼而攀上窗棂。
雪棠宮正因為九公主一大清早就消失不見而亂着,見阮棠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一宮的人瞬間心安下來。
阮棠平日裏有多貪睡,宮人們都知曉,縱使愛玩也抵不過,誰能想到她一大早會自個兒跑出宮去。
棣兒替她添了件衣,忍不住口頭責備:“九公主,您怎麽又亂跑?”
“嗯。”阮棠沒像以往嬉皮笑臉扯個理由出來,反倒失魂落魄地應下了。
見她眼睛有點紅,棣兒不再作聲,端了一直熱着的藥來。
藥湯漆黑濃稠,入喉仍舊苦澀。
一碗見底,阮棠想起昨晚那串冰糖葫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嘟囔一句:“棣兒,我還困呢,想再睡一覺。”
其實昨晚那個偷吻,阮棠也并不是真像表面上那樣鎮定。
她一整夜好像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被擾得失眠,今早還差點睡過頭,沒趕上去給謝泠燃送行。情緒大起大落之後,困意直襲上來。
棣兒取走空碗,退到門外。
“那九公主好好休息,我在門外守着,有事喚一聲便是。”
只是這一覺睡得着實有些長。
阮棠醒來時,寝卧內的光線半明半昧,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她下床倒了杯水灌下,又取出挂在脖子上的傳訊珀搗鼓起來。
天色估摸着正傍晚,謝泠燃離宮有小半天,也不知他此刻到哪兒了。
阮棠跟打卡似的,随心所欲地對着傳訊珀說完三句話後,拍一拍手,出門找吃的去。
-
某處密林,支出一片濃蔭,穿梭其間,就像落入不見天日的塵網。
謝泠燃一襲白衣,身背銀劍,風光霁月的姿容在暗淡周遭尤為矚目,仿佛天上星子誤墜凡塵之中。
這林子除了飛禽走獸,少有人敢在夜裏涉足,因此極靜。
而早在方圓數裏之外,謝泠燃就捕捉到了密林深處傳來刀劍相接之聲,昭示一場伏擊正在不遠處激烈展開。随着距離靠近,還能聞到空氣中彌漫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半路遇此,纏鬥雙方所屬陣營是非難辨。
謝泠燃蹙眉,并無心參與,可對峙雙方的局勢卻僵持許久,刀劍聲不絕于耳,糾纏着不分勝敗。一群人橫亘眼前,寸步難行。
遠下江南,路程迢迢,絕不該就此耽擱。
路僅此一條,謝泠燃還在猶疑之際,卻有一道劍風迎面襲來,直擊他命門。
謝泠燃輕踮足尖避開,并未拔劍。
面前落下一個蒙面紗的黑衣人,雙目兇獰,大有不留活口的意思,其心也昭昭——任何人誤闖密林,便是來了鬼門關,都別想活着離開。
可見刀光劍影中,分出來兩撥勢力。
一方像是舟車勞頓後的旅途行人,衣飾穿着并非洛京打扮,卻幹練有序,顯然作了一番僞裝;另一方便是将謝泠燃拖入戰局的蒙面黑衣人,一個個的劍意都很兇,不留餘地。
黑衣人提劍步步緊逼:“誰派你來的?”
謝泠燃眉間簇聚,并無興致答他的話,也無意拔劍髒了手。
這黑衣人卻不識好歹,見謝泠燃抿唇不答,劍越來越快,專挑要害攻來。
避過數十次殺招後,兩人的位置并未改變分毫,謝泠燃仍舊一臉風輕雲淡,倒白白作廢了黑衣人的劍招與氣力。
黑衣人氣急,兩指抵于唇邊吹了個暗哨,霎時間,其他黑衣人都圍攻過來。
他們齊心協力地環成一個圈,将謝泠燃包圍在其中,如此,原先被攻讦的另一方人馬有了短暫的喘息機會,也紛紛注意到了這個遺世獨立的白衣少年。
黑衣人的腳步踩碎地面枯葉,圈子在不斷縮小。暗哨就是個信號,需要一齊來對付的人恐怕都不簡單,他們目露警惕之色。
林中,一黑一白,仿佛截然對立,從顏色到氣場全都相斥。
謝泠燃仍未有拔劍意欲,但和這些窮兇極惡的賣命之徒,也無道理可講。
就算明白坦言自己是路過又如何,他們的劍并不會因此而停。
四周有古蒼老樹合抱,枝葉開散如巨傘。
謝泠燃餘光掃過,心下已有打算,袖袍底下的手微動,正待運起靈力,卻聽見有少女的聲音傳入耳中——
“燃哥哥,你現在到哪裏了呀?”
“小九錯了,昨晚不該色迷心竅親你的。”
“要不等下次你回洛京,我讓你親回來?”
一連三句,沒有停頓,但足夠讓謝泠燃失神片刻。
而這片刻恰恰讓黑衣人有機可乘,看準時機一齊圍攻而上。
饒是如此局面,謝泠燃也有足夠餘力和把握全身而退,收拾好的神色再也難見剛才的無措與茫然,端得一派從容。
“咻——”
謝泠燃身手未現,已有數十支羽箭淩空射出,一一擊中黑衣人手中的劍,堪堪破了圍困的死局。
長劍乒然落地,有人踏馬而來,在劍光中映出一道身影,意氣風發。
剽馬之上,來者身穿圓領紫袍,在暗處融成墨黑顏色。
那同樣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馬尾高束,左耳挂繁複玉墜,五官立體而深邃,手持箭弓,未攬馬缰,全憑本能驅馬前行。
他唇角噙一抹笑,路過時俯視謝泠燃道:“不用謝。”
謝泠燃面上未有多餘表情,視線與他交錯而過,不置一詞。
看清馬上少年,黑衣人迅速拾劍,轉而改攻向他。
畢竟其人,和見過的畫像一致,正是他們此番行動目标。
少年也不遑多讓,從箭筒中抽箭,搭弓張弦,弓開如滿月,箭去無影,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兩方人馬以其為中心,又一場混戰展開。
弓箭适合遠攻,而長劍卻可守攻兩用。
若沒了距離優勢,少年終難以寡敵衆,何況待箭筒中沒了劍,落于下風只是遲早之事。
但這與謝泠燃無關,哪知對方卻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遙遙呼喊:“喂,禮尚往來,我剛好歹幫了你,你怎得還好意思袖手旁觀?”
不過言語而已,激不了謝泠燃半點,他還是一臉淡漠地立于紛擾以外,且像随時都要離開的樣子。
少年哼笑,緩緩攤開掌心,指尖挂一樣東西。
他的語氣勢在必得:“那你看看這是什麽?”
看清那東西,謝泠燃眼神一凜,乘風劍随之出鞘。
他無意入此局,可偏偏兩方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少年手裏的東西,正是剛從他身後順走的劍穗。荒唐的是,劍靈居然還默許了,哪怕違背主人意志,何其可笑。
劍穗萬不可沾血,謝泠燃出言警告:“收好。”
“行。”少年答得幹脆,将劍穗收入袖中,悠哉等着他解決這一行黑衣人。
好在他沒賭錯,謝泠燃的身手并未讓人失望,劍光閃爍間,一個個黑衣人都負了傷,傷重,卻不是死手,尚且留了他們一條活路。
刺殺任務失敗,不妨礙他們落荒而逃,孰勝孰負,已見分曉。
但少年怎麽也沒想到,這劍最後搭上的是自己的脖頸。
他坐于馬上,謝泠燃立于身側,最尖銳的劍首正對喉嚨,只用一劍便能封喉。
謝泠燃并未掩藏聲音裏不耐的情緒:“還來。”
銀白色的劍近在眼底,少年垂眸,覺得這劍有些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他挑挑眉,拿出袖中的劍穗抛過去,乘風劍方才移開,旁觀的人都松了口氣。
謝泠燃檢查一番,劍穗完好,只是經了旁人之手,讓他心裏無端生出不快。
他深吸一口氣,悉心挂好劍穗,收劍轉身離去,片刻也不願再多呆。
等謝泠燃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更深處,有人上前,沖少年低聲開口:“殿下,這少年的劍似乎有些眼熟。”
少年揮一揮手,利落迅捷,忽的正經許多:“無妨,只要不是攔我們路的即可。”
風驟起,吹過林間,松濤陣陣,如同狼嗚。
少年和謝泠燃分道而行,去往兩個方向,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