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邱蕪瀾把玩着季堯微卷的軟發。
她靠坐在床上, 季堯貼着她,擰腰枕着邱蕪瀾的腿。這個姿勢不舒服,但他沉沉地睡着, 唇角上揚,臉頰泛着粉意。
窗臺上一朵紅白漸變的薔薇花瓣萎靡, 一分一秒地腐爛着。
過年間親戚們的閑談和這朵反季節的薔薇一并出現,讓邱蕪瀾難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正如邱夫人對邱蕪瀾的感情一樣, 邱蕪瀾對母親的感情也很難用簡單的詞彙概括。
她是可悲的,也是聰明的,尤其是在邱岸山的事情上, 邱錦一針見血, 從未有過失誤。
她說的沒錯, 邱岸山不會背叛家庭。
從前邱蕪瀾視邱岸山帶情婦回家為背叛, 随着年紀漸長、身上的瘾症加重, 她才明白為什麽母親病重後邱岸山鮮少回家、為什麽他一定要在家裏安置一個情婦。
他想回家, 可不能在孩子們面前暴露醜态。
當衆發作性.瘾是醜态, 服藥後行屍走肉的模樣也是醜态,他必須在家裏安置一劑緊急備用藥。
邱岸山沒有挑選一個邱家女人再婚,他以病态扭曲的方式保衛着邱錦作為配偶獨一無二的地位。
無數的情人裏, 邱岸山選擇了季葶, 不僅是因為季葶有着和邱夫人相似的頭發、長相, 更也因為她們有某種共同的特質。
他知道邱錦不愛他,可他還是對她一見鐘情, 沉溺其中。
不管有何種原因, 她的父親都是個人渣,在遺傳性的焦慮症下,放任自己性成熟之前就浸泡在女色裏, 通過性來緩解焦慮。
這種過早、過多的性.刺激,慢慢演變成了瘾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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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遺傳了上一代的病,又自己給自己加了一種。
和邱夫人結婚的那十幾年,是邱岸山最“潔身自好”的日子,那時候他同時擁有的女伴最多不超過三位,最少的時候,甚至能保持幾個月的單身。
那些殘忍、古怪的手段,他一次都沒有在邱夫人身上用過。
并非不想,而是邱夫人抓住了邱岸山的弱點。
只要她無助地望着他,脆弱而擔憂地喚一聲“哥哥”,邱岸山便無法不答應她的請求。
對于極度崇尚血統論的邱岸山而言,家人的地位至高無上。
不論邱錦愛不愛他,她都姓邱,是家人,不是可以發洩的玩具。
他不是忠誠的愛人,卻是忠誠的家族成員。
直至今天,邱岸山都沒有再婚,他誓死捍衛妻子的地位、保護孩子們的安全、領導着家族成員們捕食狩獵,為這個家帶來源源不斷的豐厚資源。
過去,邱夫人閑暇時喜歡帶着孩子坐在薔薇園前的長凳上賞花。
邱澤安邱澤然以及小時候的邱蕪瀾并不覺得一片薔薇有什麽可欣賞的,它從他們出生以來就理所當然地開在那裏,和路邊的雜草沒什麽區別。
他們不懂賞花,卻很喜歡和母親一起坐在薔薇園前,每每這個時候,母親的心情都會非常愉悅,态度也異常溫柔。
“母親,你恨父親麽?”
“嗯?恨他什麽?”
“恨他花心濫情。”
“我又不愛他,為什麽要恨他花心。”
“可每天面對這樣一個男人,難道您一點兒也不難受麽。您在最好的年紀嫁給了他,學業還未完成,就被束縛在這座莊園裏,再也沒有人記得您的名字,人們只知道邱夫人。”
邱夫人笑了出聲,她很少笑得這樣肆意,以至于竟有些狂悖了。
“蕪瀾,你是我最愛的孩子,可有的時候,我也真是嫉妒你。”
她坐在病床上,端莊溫婉地端詳邱蕪瀾,暖色的瞳孔深望進了她的內心,“你瞧不起我,是麽。”
邱蕪瀾急切道:“我…”
“我知道,寶貝,我知道你愛我。你只是覺得待在家裏教父相子的家庭主婦可憐又懦弱。”
邱蕪瀾別過頭,澀然道,“我是覺得,以您的能力,待在家裏實在可惜。”
“這就是我嫉妒你的原因。”邱夫人說,“你說話做事永遠那麽理所當然,和你那些朋友一樣,疑惑人們為什麽要吃僵屍肉、為什麽要為了區區幾十萬跳樓。”
她嘆息着,“蕪瀾,你很幸運,出生在一個公平的氛圍裏,你參加的每一場競技,都有着絕大多數人遙望不及的公平。”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沒有工作。”她笑道。
“你父親的生日宴是我的試鏡,我未必是最優秀的演員,卻是最富有的。我所擁有的財富,是明星財富榜榜首的數倍。”
“‘你的母親是全球最成功的女演員’——我這麽說,你會收回你傲慢不自知的憐憫,為我而感到驕傲自豪麽。”
邱蕪瀾讷讷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邱夫人恬淡地平視她:“蕪瀾,不要為我難過,我有着奢華宜人的工作環境、超過九位數的年薪、溫和風趣的上司、尊敬服從我的下屬。你瞧不起的這枚婚戒,是我拼盡全力、花盡運氣所能得到的最好錄用書。”
“邱錦的人生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工作了。”
“邱夫人也好,邱錦也好,稱呼又能代表什麽呢,”她撚動着婚戒上的鑽石,“沒有人擁有絕對的自由,你父親也不過是邱總和邱董罷了,誰會在乎邱岸山。”
當邱澤然哭着向邱蕪瀾告狀,說季堯玷污了母親在薔薇園前的長椅時,邱蕪瀾并沒有和弟弟們同仇敵忾。
母親喜歡的從來不是一把椅子、幾朵薔薇。
她坐在那裏,是在欣賞自己一生獲得的最高成就,品嘗手中權力的美妙滋味。
要想保留母親的長椅,他們争奪的對象不該是一個情婦,而是掌握了這片薔薇園的邱岸山。
沒必要遷怒懵懂無知的男童。
“邱總。”
非緊急必要的工作,簡不會給邱蕪瀾直接撥打語音。
“查到了,喬尹的父親上個月被檢查出四級心衰,醫生說,最多只有一年了。”
邱蕪瀾撫着季堯頭發的手指微收。
“喬尹不缺錢,”她問簡,“為什麽沒有立刻安排手術?”
“醫院不肯做。”簡查得很詳細,“心髒移植手術要求受體在65歲之內,他父親已經73了,還有一些基礎病,兒子又是有名的公衆人物,權威的醫生都不願意冒險。”
“我們的醫生有多少把握?”
“我把他父親的情況發給了我們能聯系上的所有外科醫生,有三位有把握嘗試。”
邱蕪瀾沉吟,淡淡的薔薇甜氣萦繞着她。
她問:“普斯頓醫院裏,有醫生能接麽。”
簡的聲音出現了停頓,“……有的,楊醫生。”
“去安排一下,越快越好。”
“好,您明天下午有空,需要我幫您約喬尹談麽。”
“不,”邱蕪瀾撚着季堯的發絲,“讓他父親的主治醫師給他推薦我們的醫生,如實告知風險,做不做由他自己決定。手術之後,我再去見他。”
簡有些擔心,“手術完成後,他翻臉不認賬怎麽辦。”
機會只有一次,ASHS裏沒有一個缺錢缺人脈的,尋常事物用不着別人幫忙,錯過了喬尹父親這事,短期內再難有拿捏ASHS的機會了。
“談不攏沒關系。”邱蕪瀾淡聲道,“要是他父親在我們的醫生手上出事了,那才是不可收拾。”
“是。”
“如果他願意手術,就把普斯頓的7068病房空出來。”
簡的聲音透出兩分不贊同的焦急:“小姐,這是……”
邱蕪瀾打斷她:“按我說的辦。”
結束通話,邱蕪瀾五指深入季堯的發間,房裏的暖氣将花香催出暮氣沉沉的甜味。
她半瞌眼睑,看着腿上轉醒的少年。
“是誰告訴你的。”
宋折凝走後,剩下的四位ASHS裏,喬尹業績排名第一。
他很謹慎低調,鮮少聊自己家事。
發生不到一個月內發生的事,連她都不知道,季堯卻有了消息。
語音連通的瞬間,酣眠的少年便悄然睜眼。
他保持着躺姿未動,剛睡醒的嗓音有些喑啞,褪去了少年的清亮。
“他妻子內推了一個女生進來,天天在辦公室炫耀自己和喬尹的關系。姐姐想改革ASHS,我就留意了下他們身邊相關所屬人員。”
邱蕪瀾聽着,輕柔地撩撥他的發根。
季堯偏頭,鼻尖貼着邱蕪瀾的手腕內側滑動,“喬尹整個團隊口風都很緊,他身邊,只有他的妻子不太聰明。”
不論邱蕪瀾問這句話是在忌憚、試探,還是僅僅好奇,季堯都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
定位裙帶關系的目标不難,不需要找私家偵探,那些沒有真材實料、靠着關系進公司的人,往往都很出名。
對目标簡單側寫後,季堯制造了一場偶遇。
他用邱蕪瀾的權限調出了監控錄像,統計出那個叫做YUUMI的女生的茶歇時間。
在那個時間段裏,季堯去了她部門的樓層,趴在前臺和接待閑聊。
季堯很顯眼,即便是在娛樂公司,他的外貌也相當拔尖;更拔尖的是他的身份——
邱蕪瀾的表弟,有錢、單身、年輕。
藝人很少出現在這一層辦公區,YUUMI出來接水時,一眼就看見了和前臺接待說說笑笑的季堯。
她故作鎮定地走了過去,一副熱心幫助自家接待小姐姐的架勢,“怎麽了?是要找經理嗎?”
“不是,”季堯懶洋洋地撐着下巴,“是我太無聊了,來找文文姐玩兒。”
文文姐——稱呼中的熟稔暧昧,讓YUUMI看向接待的目光立刻有些變味。
她的視線在季堯身上流連,“那你們在玩啥呢,也帶我一個呗。”
“沒玩什麽。”接待紅着臉推了推YUUMI,“接你的水去。”
“幹嘛呀,” YUUMI似笑非笑地調侃,“只許你上班摸魚,不許別人呀。”
“在玩真心話,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交換秘密。”季堯不滿地嘆氣,“文文姐怎麽也不肯告訴我她有沒有男朋友。”
“這我也好奇!” YUUMI眼中閃爍着算計的精光,站去了季堯身邊,“我也來我也來!我們今天一起把這事兒撬出來。”
邱蕪瀾聽完,戳了戳他的太陽穴,警告:“不許在公司摸超過半小時的魚。”
“我在為姐姐工作。”季堯馬上撇清自己,“摸魚的是她們。”
他反駁了摸魚的行為,卻沒有反駁時間,邱蕪瀾蹙眉,“你們還真玩了半個多小時?”
季堯甜甜彎眸,“因為我和她都是有名的關系戶,部門領導一句話都不敢說。”
“現在我知道了。”邱蕪瀾冷漠道,“你們三個包括所屬領導的績效,我會讓人事扣除。”
季堯翻過身,巴巴望着她,“姐姐~”
邱蕪瀾低頭同他對視。
“你是組織者,你雙倍扣。”
季堯咬住口中的軟肉,甜意如細微的電流,絲絲縷縷地流過全身,令指尖頭皮遍布酥麻的暖意。
她在有意配合他的玩笑,那就說明,這不是試探,只是好奇;
她不追究他私自調監控的行為,卻在摸魚的話題上打趣,足以證明她對他的寵信。
或許是第一次反對邱承瀾過于順利,讓邱蕪瀾覺得,邱承瀾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排斥季堯;
又或者是季堯幫她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讓她對他生出了兩分寬容。
不管是哪一條原因,她沒有計較他私下插手ASHS合約改革一事。
勒在季堯脖頸上的項圈不覺間放松。
這倒并非是他的有意試探,當邱蕪瀾預備遵從邱承瀾的命令、将他逐出秋葉娛樂時,季堯雖然看出了她的猶豫掙紮,卻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
邱承瀾的重要性非比尋常,上一次,他的一句話令他被邱蕪瀾雪藏數年;孰知這一次會是什麽結果。
盡管季堯沒有資格站在邱蕪瀾身邊做事了,但他還是忍不住關心她周圍的一切,試圖在限制範圍內為邱蕪排除危險、減輕壓力。
私下探聽ASHS的把柄只是徒勞無功的作業,像是酒櫃裏那些不含酒精的酒,純粹是欺騙自己還有價值的游戲。
查出的一切成果,季堯都只能輾轉委婉地透露給其他人,再眼睜睜看着他們拿着自己的成果去邱蕪瀾面前邀功、得到她的賞識。
本家那晚,被邱蕪瀾拒絕的季堯陷入了應激狀态,未經思索地将喬尹的事脫口而出。
話已出口,粉飾遮掩只會火上澆油,季堯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盤托出,交由邱蕪瀾來審判。
邱蕪瀾撫摸着季堯的軟發,“那麽,宋折凝的經紀人又是怎麽了。”
“公司裏有岚的大學同學,聽他說,岚離開秋葉後,在外地和國外的朋友圈子裏打聽工作機會。她沒有找省內的同事同學,似乎是在瞞着宋折凝跳槽。”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半個月前。”
于是,那場慈善晚會,陪在宋折凝身邊的不是岚,而是從前名不見經傳的小助理芳若。
邱蕪瀾不由得嘆息。
她想起了很多“不經意”傳到簡耳朵裏的小道消息,又想起周圍人對季堯的評價——
毫無能力、靠着姐姐混日子的草包花瓶。
邱蕪瀾伸手,從床頭剝了個糖,推進季堯口中。
“去做飯,”她的拇指在季堯鼓起的臉頰上揉圈,“我餓了。”
季堯彎眸,這種笑總是讓人聯想到初生的小狗。
他順從地離開,在他的腳步聲下樓之後,邱蕪瀾拉開抽屜,取出藥瓶。
她面色平靜,但吞咽的動作有兩分顯而易見的急。
一種強烈的情愫刺激到了她的中樞神經。
意識到季堯這些年做了什麽後,無邊的疼惜、愧疚、喜悅、滿足漫灌了心田。
當季堯沖她露出乖軟的笑容時,她竟生出了親吻他的沖動。
邱蕪瀾捂着唇,将那幾顆藥一股腦兒壓進喉嚨裏。
古怪病态的躁熱逼得她眼角泛紅,而瞳仁之中,又是深不見底的暗。
她的父親是個人渣,她是人渣的親生女兒。
越是長大,她越能發現自己和邱岸山的共性——
她比邱岸山更扭曲地崇尚血統論,以至于哪怕不是邱姓,只要對方在她懷裏長大、親熱地喊她姐姐,她都會賦予對方家人的濾鏡。
她沒辦法割舍季堯,無論多少次下定決心都以失敗告終。
只要季堯無助地望着他,脆弱地喊一聲“姐姐”,邱蕪瀾便無法不答應他的請求。
她不想傷害他、不想成為邱岸山,可她根本無力抵抗這輪回的宿命。
藥效還未起。
距離韓塵霄體檢還有整整兩個月。
她隐約聽見了樓下油脂爆開的嗞啦聲。
她不該聽見這聲音,和上次聽見足音時一樣,聽覺再度異化了。
邱蕪瀾瞌眸,枕着靠背,小臂擋在了眼前。
即便閉上眼,她腦海中也能浮現季堯穿着圍裙的模樣。
他緊窄的腰後系着丹鳳結,随着走動,纖細的綁繩如春柳微微搖曳。
細細密密的疼啃噬着邱蕪瀾的心尖。
有些事她隐隐察覺了,可是不想面對,于是一昧逃避。
他為她做了那麽多餐飯,卻沒有得到華君潤當年的千分之一。
這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