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厚重的雙重簾閉合, 近七米高的落地窗失去其優越的采光。
二樓主卧的床上被褥淩亂,地上散着幾張糖紙、兩個拆開沒吃完的餅幹包裝,以及半板布洛芬。
床的另一側, 地板上有一團模糊的人影。
無光的黑暗吞噬了輪廓,只隐隐看出蜷縮的狀态。
季堯面朝着床, 雙眸空洞虛無地睜着,他面無表情, 牙關卻像是冷極了似地咯咯打顫。
他已經有八天沒有見到邱蕪瀾。
對比從前,這是個比較常見的數字,邱蕪瀾出差時間一般在五到十天, 季堯早該習慣, 但這一次分離産生的軀體反應前所未有嚴重, 自上一次見邱蕪瀾之後, 季堯再沒有出過門。
第四天是最嚴重的, 他躺在游戲房裏, 一動不能動。
整十九個小時, 他無法彎曲手指,卻能清晰看見天花板上的粉塵顆粒,聽見隔音牆裏水管中的流水。
起初是熟悉的劇烈頭痛, 然後是胸悶、心悸, 最後是嘔吐。
混亂紛繁的生理反應中, 他反反複複想起那一天。
那天邱蕪瀾只是和邱承瀾離開了幾個小時,告訴他晚上就會回來, 可當他再度見到邱蕪瀾時, 她神情複雜地望了會兒自己,從此對他的态度一落千丈。
僅僅只是分開了幾個小時,她就将他徹底甩到身後, 不許他再度靠近;
現在,他和她分離了整整一周……
季堯心跳得聒噪刺耳,他捂住耳朵,劇烈的心音卻從嘴巴、鼻子裏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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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活生生的髒器律動的感覺,讓季堯恐懼心慌,也讓他惡心反胃。
他已經接觸到了分離焦慮症這一概念,可并不覺得自己列屬其中。
被邱蕪瀾抛棄的擔憂有前例和邏輯作支撐,并非妄想,而是推導。
他沒有生病,他喜歡姐姐、依賴姐姐全都有跡可循。
從小到大,她是唯一給予他關愛的人,是唯一透過他的身份看見他內在的人,亦是支配他時間、經濟、思想,乃至人生軌跡的絕對掌權者。
他當然會因為和姐姐分開而感到難受,這是人之常情,不是疾病,如同失戀後心髒會感到刺痛;破産後大腦會發白、血液會沖頂一樣,這是情感波動所導致的正常生理反應。
他很健康,這不是病,只是因為邱蕪瀾十分重要。
雖然不是病,但影響了生活,季堯也曾試圖自救。
他嘗試轉移注意力,将大量時間花費在游戲、虛拟作品中,比起活着的人,這些由1和0組成的事物更加可控穩定。
他的确是喜歡這些的,屠殺世界所帶來的快感能填補壓抑空虛的內心,可當游戲結束,一切又回歸原點;甚至不需要結束,即便是在最緊張的環節裏,邱蕪瀾的氣味、聲音都能輕而易舉地形成強大幹擾。
她像是一臺遙控器,除非玩具徹底沒電,否則永遠聽從遙控器的指令。
季堯又想,或許是因為數字和代碼到底缺少了人的感情,他于是将目标又轉向了鮮活的人類。
在娛樂圈、在季堯身邊不乏優秀靓麗的女性,有一段時間,他熱衷于參加富二代們的聚會。
他看過了幾百張美麗的臉,網紅、明星、女企業家、富家千金,金字塔越是向上,容貌和雙商就越容易出現高分,這三者往往相輔相成。
季堯的确遇見了些優秀的女性,她們具有極高的人格魅力,但當季堯甜甜地喊出“姐姐”後,或是得到心花怒放的喜愛,或是得到圓滑疏離的打趣。
前者的眼睛灼熱赤紅,險些将他燙傷;
後者笑意背後的視線冰冷砭骨,隐含不屑。
世界上不缺優秀的人,繼續找下去,興許總有一天季堯會找到他想要的人;
可他遠比自己想象的脆弱,每一次對着陌生人出口的“姐姐”二字,都像是刀刃滑過喉嚨。
他的發音越來越澀,吐字越來越痛苦。
在季堯第十八次對陌生人開口喊“姐姐”時,他越過人群,驟然看見了邱蕪瀾的影子。
她站在角落,平靜地望着他,半晌,徐徐展眉,勾起淺淡的一笑。
季堯第一時間确認了邱蕪瀾的行程。
他确定了那不是邱蕪瀾,只是個夢一般的幻影。
季堯咬牙回避了那個幻影,對她視而不見,當他再次企圖對別的女性喊“姐姐”時,血腥味比聲音先一步漫灌了口鼻。
“哦天吶,”不止一個女性向他遞出紙巾,“你流鼻血了。”
季堯愣怔地捂住鼻子,驀然擡頭,只見幻覺之中的邱蕪瀾轉身離去。
他發着抖,絕望崩潰地追逐幻影。
濃重的背叛感湮沒了季堯,這份背叛感迅速反應到軀體上。
他被無形的蛛絲勒住了聲帶,只有在面對邱蕪瀾時,毒蛛才會松開絲線,允許他用甜膩的嗓音、膜拜的口吻念出“姐姐”。
在不斷挑釁規則、嘗試掙脫毒絲的過程中,季堯從流鼻血發展到了低燒、頭疼、喉嚨發炎,症狀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伴随的痛苦越來越深。
最終,邱蕪瀾察覺了他的異樣,接了杯溫水給他,“喉嚨怎麽啞了,發燒了麽?”
季堯握着溫暖的玻璃杯搖頭,頓了頓,他喑啞地開口,“姐姐,別那麽辛苦。”
邱蕪瀾不解,季堯斂下眼睫望向手中的溫水。
在一次又一次地掙脫中,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邱蕪瀾一直這麽痛苦。
她支持他掙開“姐姐”的束縛,自己卻被長久地束縛在“哥哥”的囚籠之中。
季堯不再徒勞的掙紮,如果姐姐尚且深陷泥淖,他又怎麽能獨善其身。
他放棄了探索獨立,回歸了毒蛛的懷抱,将蜘蛛的前螯刺入大腦,貪戀毒素麻痹神經的安逸。
蜘蛛憐愛地勸他:“你該離開這裏,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蜷縮在蜘蛛身下,依戀地磨蹭蛛腿,同她撒嬌:“姐姐,我做不到,我被粘在了網上。”
她控制了他太久,驟然從他腦中拔出毒螯,被毒素刺激到高阈值的大腦再也無法從陽光、鮮花、雨露這些普通的美好中體會快樂。
昏昏沉沉的獵物無力逃脫,反而對毒産生了高依賴性。
邱蕪瀾在季堯和季語薇身上鍛煉了産毒的技巧,随後不斷應用在商場上,用毒絲粘住了無數消費者。
毫無疑問,最初的實驗者是中毒最深的一批,而邱蕪瀾從未想過煉制解藥,那與她沒有必要。
季堯安然地蜷縮在毒網上,直到身前的手機震了震,亮起了熒光。
他迷離地掀起眼睑,在看見彈出的消息後,神色霎時清明。
[季語薇:蕪瀾餓了,她在找你]
季堯從地上爬起,大腦殘留着劇痛,他踉跄着走了幾步,找到了丢在地上的布洛芬,掰開幹吞了一片,然後快步進入浴室。
遙控器發出了指令,一股強大的信號支配着季堯的身體,使他輕易脫離了嚴重的軀體反應。
疼痛化作激動,窒悶變為欣喜,厭倦替換為甜蜜。
他從黑暗中離開,喚了聲AI管家,頃刻間,雙重的厚簾向兩邊分開,黎明的日光注入客廳。
世界明媚且鮮活起來,四處都是高雅的蘭草清氣。
饑餓的毒蛛在召他過去。
這附近還有其他獵物,可她只選擇他,季堯深感榮幸。
……
見到邱蕪瀾的剎那,季堯的軀體反應頃刻消退。
和以往沒什麽不同,這一次的小插曲他又熬了過去。
一切都運轉正常,季堯一如既往地為邱蕪瀾制作早餐。
他來得比預計晚,季語薇和他簡短地打了招呼便被經紀人接走。
正如她和邱蕪瀾所說的那樣,簽約秋葉後,季語薇有大量的排程要忙,這一天兩夜,是她唯一能為邱蕪瀾擠出來的空閑。
季堯簡單為邱蕪瀾做了一份鹹煎薄餅、一杯偏苦的煎雪松。
看見草帽盤裏的糖豆時,他就知道邱蕪瀾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不會想吃甜食了。
他端着熱氣騰騰的早餐擺去桌上,邱蕪瀾亦結束了晨練,換了浴袍從浴室中出來。
她在主座坐下,季堯自覺拿了毛巾擦拭邱蕪瀾被水打濕的發尾。
邱蕪瀾起先神色淡淡的,吃完一大份煎餅後,頓時舒展了開來,前後狀态對比,像是暗室和陽光下長成的豆芽一樣鮮明。
她端莊地放下刀叉,目視前方,鄭重開口,“我還需要一個滑蛋吐司。”
“姐姐的胃空太久了,不能吃太多。”季堯收走了她的盤子,連帶着刀叉一起。
邱蕪瀾抿唇不語。
她聊勝于無地喝着雪松,一邊翻看人事發來的幾份簡歷。
看了兩份,季堯便拿了衣服下樓。
“可以麽?”他向邱蕪瀾展示自己選擇的搭配。
邱蕪瀾沒有說話,接過衣服起身去更衣室。
和食物的種類一樣,邱蕪瀾從不挑剔裝扮。
在本家,她的房間在二樓,衣帽間卻在三樓。
據說天後季語薇有四個超過二百平方的衣帽間,首飾珠寶則又另設房間。
與此相反,邱蕪瀾從每日的衣飾、發型、妝容到護理,全部由簡和其他女傭挑選。
近三十年的時間裏,她自己去衣帽間的次數屈指可數,一如她從不會幹涉季堯的配餐,邱蕪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主動點餐——除非像現在這樣,沒有吃飽。
即便是天才,每日的精力也始終有限,所做的每一項選擇都會消耗一定精力。
穿衣、吃飯、化妝,這些都是在一天工作之前遇見的選擇,邱蕪瀾不能把對關鍵決策的精力浪費在這些事上。
起初,她沒有選擇的權力;後來習慣養成,也沒了選擇瑣事的欲望。
溫暖的食物催生出正向能量,分開之前,邱蕪瀾告訴季堯,“今晚開始,我會去公司附近的公寓住。”
她告訴了季堯自己的動向,宣布這場暗流湧動的冷戰徹底結束。
邱蕪瀾說完,等着季堯小狗一般用柔軟的頭頂蹭她。
可她等了片刻,都不見季堯有任何反應。
她微疑地回眸,發現季堯正緊盯着自己,漂亮的偏淺色眸中充溢着古怪的神色。
季堯有一雙澄淨到璀璨的眼睛,像是陽光下的玻璃糖,此刻,那通透晶瑩的玻璃糖仿佛被太過熾熱的陽光所融化,變得黏膩、散發出糖物質過度加熱後的焦化味。
在邱蕪瀾看向他時,這種特殊的焦化味愈發黏稠,季堯的皮膚肉眼可見得變紅。
刺啦……
短路般的火花突兀跳起。
正常運轉的身體突然生鏽卡殼,沒有任何前兆地出現了故障。
不知道是因為還沒有從先前的軀體反應裏走出來,又或者是邱蕪瀾的原諒讓他太過興奮,導致神經中樞出現了異常。
意識再度被剝離,有別于此前無法挪動身體的束縛,這一次更像是理智退化,由本能支配了身體。
巨量的情感洪流沖潰了意識,季堯模糊的感知中,只見哭鬧着嘔吐的邱澤安、邱澤然,他們被邱蕪瀾極盡溫柔地抱在懷裏,一聲聲勸哄;
他又見到了楊木,近一米九的大塊頭,被媽媽寸步不離地緊緊守着。
這一次她原諒了他,允許他重回身側,可是接下來呢?
公司越來越近,分離的焦慮感越來越重。
分離八天,才剛剛回到姐姐身畔,季堯不想那麽快分開。
他想錯了,這次的插曲和以往是不同的。
以往公司裏的韓塵霄,可不是邱蕪瀾的男朋友。
季堯的潛意識察覺了,這一周的分離只是序幕一角。
他的人生,徹底要和邱蕪瀾斷裂了。
季堯的表情太過反常,邱蕪瀾不由得發問,“怎麽了。”
“姐姐……”忽而之間,那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層淚霧,季堯沉緩地深呼吸着,“頭好痛。”
邱蕪瀾疑惑地擡手覆上季堯的額頭。
觸手的皮膚微微汗濕,溫度卻比邱蕪瀾掌心要高。不止是額頭,季堯全身的皮膚都有些泛紅。
“有點低燒麽。”
被邱蕪瀾觸碰,他半眯着眼,渾渾噩噩地磨蹭她的手心,呓語般地疊聲喚着姐姐。
“去醫院。”邱蕪瀾對開車的簡道。
“馬上到公司了,我先送您上去吧。”簡說。
腰間一暖,少年側身拱在邱蕪瀾腰際,模糊地念了句:“姐姐……我好難受。”
第一次開口後,剩下的便順理成章。
“讓澤安代替我。”邱蕪瀾抱住季堯的肩頸,重申道,“去醫院,讓菲安就位。”
透過後視鏡,簡瞥了蜷縮的季堯一眼。
“好的。”
她掩下不滿,将車駛向了邱蕪瀾常去的私人醫院。
季堯并不是很清楚中間的過程。
這是他第一次明明在邱蕪瀾身邊,卻出現了軀體反應。
聽力和視力在過分敏銳之後,變質成為了幻聽幻覺。
世界成了扭曲的斑斑色塊,等季堯重新看見現實世界後,他正身處邱蕪瀾的私人病房。
他躺在床上,懵憕地望着白色天花板。
指尖一動,被溫涼的觸感包裹。
季堯扭頭,看見床邊坐着邱蕪瀾,她一手拿着手機通話,另只手始終握着他。
在對上他的目光後,邱蕪瀾沖他安撫性地瞌眸,随後幾句話結束了通訊。
她将手機擱去一邊,握緊了他的手,同時拂開他臉上汗濕的碎發。
“感覺好點了麽,菲安說你犯了低血糖。”
季堯才注意到自己的另一邊吊着瓶葡萄糖。
他愣怔地看着邱蕪瀾,邱蕪瀾摩挲他的鬓角。
她沒有說話,可雙眉輕蹙着,眸中是顯而易見的疼惜與責怪。
季堯倏地打了顫。
他的靈魂恍惚漂浮起來,變成了楊木,變成了哭鬧着的邱澤安、邱澤然。
一股不明由來的異火自他心底燃起。
在邱蕪瀾的注視下,他滲出了愈多的冷汗,臉色愈發蒼白。
“姐姐……”少年雙眸濕紅,嗓音卻澀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
邱蕪瀾微滞,末了輕嘆,“我知道。”
季堯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別趕我走,我明明比塵霄哥更早認識姐姐。”
邱蕪瀾擡眉,前一句還讓她生出兩分歉疚,這一句就不明所以了。
她張口欲言,房門忽然被人輕叩。
邱蕪瀾以為是護士,喊道,“進來。”
屬于男性的腳步聲由此傳來,她迅速回頭,一如守着生病幼崽的母狼,戒備、敵視着靠近的外族雄性。
當看清來人的臉後,邱蕪瀾若有所思地回眸瞥了季堯一眼。
“蕪瀾,聽說季堯病了,我來看看。”
清矍的青年帶着一身屋外的寒氣靠近,他腼腆地看過邱蕪瀾後,才将視線分給床上的季堯,“浩炆和木木不太方便,托我過來。季堯,還好嗎?”
邱蕪瀾注意到,季堯微微別過了臉。
“謝謝。”她接過韓塵霄手中的慰問品,微笑道,“低血糖犯了,我陪着休息一會兒就行。”
季堯微不可察地勾唇。
他聽見擋在身前的母狼俯低上身、咧齒皺鼻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