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過去】 ……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過去】 ……
季語薇是邱蕪瀾第一個大獲全勝的項目, 在她之前,曾有個半成品,季堯。
季堯比邱蕪瀾想象得還要完美。
她不覺得自己兩個弟弟蠢笨, 只是和季堯相比,他們的确遜色一籌。
為協調三個男孩間的矛盾, 邱蕪瀾為他們設下了賭約。
兩個月,十七門課程, 如果邱澤安邱澤然的分數保持在季堯之上,邱蕪瀾便做主将他送走;
相反,如果季堯有任何一門課程超過了他們, 就可以向邱蕪瀾提一個要求——即便是要将邱澤安、邱澤然驅逐。
季堯不僅比邱澤安邱澤然要小, 他此前所接受的教育也相當簡陋。
家長不在乎學習成績、只跟着公辦小學上課的六歲男童, 理論上剛剛識字。
事實上, 在摸底測試後, 老師們發現, 季堯的水平也正是如此。
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 但兩個月的時間委實太短,并不足以發生奇跡。
第三天的家庭教育課上,季堯詢問老師:“老師, 我能知道哥哥們分數最低的科目麽?”
他長得實在可愛, 說話時帶着軟軟的稚音, 看慣了或早熟或跋扈的小姐少爺們,中年女家教不由得對這個男孩心生憐愛。
“澤然少爺有極高的運動天賦, 澤安少爺很擅長理科方面的課程。”女老師小聲對季堯透露, “他們從小學習樂理、藝術,今年年初也已開始接受全英文教學,只在文學上稍有欠缺。”
“老師, ”季堯期待地問她,“我能不能只學一門課。”
“你想專攻語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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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堯抽出兩本書來,“我學西方哲學。”
邱澤安邱澤然薄弱的文學,同樣也是季堯薄弱的項目。
季葶從不給他買課外書,他的文學功底、詞彙量遠不如邱澤安邱澤然。
語文需要創作,外語很難追趕,政治涉及時事,他獲取信息的速度、渠道遠低于邱澤安邱澤然。
做過了摸底考的卷子後,季堯發現,他們的文科試卷裏,哲學只考背誦。
對上家教驚訝的眼神,季堯低頭,小手扣着書頁邊角。
“老師,能不能…能不能替我保密……”他極小聲、極小聲地哀求,“我不能回外婆家。外婆說我是個沒爹的雜種,我要是回去了,會給她丢臉的。”
他像是一小塊濡濕的海綿,有着同齡孩子的女人一下子心軟了。
“好吧,老師會替你保密。”女家教地憐惜摸了摸他的頭。
那團濡濕的小海綿一下子燦爛起來,他抱住了女家教,埋在她小腹前,“老師,你真好。阿堯好喜歡你。”
“好,”女老師樂不可支道,“老師也喜歡你。”
課程結束,家教找到了邱蕪瀾。
“季堯說,他只想學西方哲學。”
邱蕪瀾完成了手中的插花,等待老師評分的途中,睨向了一旁雙手交握于身前的家教。
收回目光,她了然道,“他讓您保密了麽?”
“是的是的,他請我不要說出去。”家教的雙手握得更緊,壓低了嗓音,“我沒有告訴兩位少爺,但覺得還是應該和您說一聲。”
“非常好,”插花老師微笑着,幫邱蕪瀾調了下蕙的角度,“上輕下重,上散下聚。這個單元您已經掌握了。”
邱蕪瀾傾身颔首,向她致謝。
窗邊立着的簡提醒,“小姐,接下來是法學。”
邱蕪瀾從蒲團上起身,留下完成的花藝。
“老師辛苦了,”她從滿臉期待的家教身邊經過,“我的作品,送給您。”
她和簡離開了花室,家教愣了下,對着那一瓶花幹瞪眼。
這有什麽用?
花藝老師意味深長地乜她,“底下那玉壺春瓶,五萬八。”
“哦、啊啊哈哈哈哈……”女老師掩着嘴幹笑起來,将瓶端起,左右打量了一番,“別說,小姐插的是好看啊,連我們這種外行都覺得漂亮。”
她當然憐愛那個可憐的小男孩,看見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所以得為了兒子更努力賺錢才行。
兩個月之後,季堯呈上了十六份不及格的成績單,以及一份滿分的西方哲學卷。
“這、這不可能!”邱澤然揮開桌上的試卷,紅着眼瞪向季堯,“你耍詐!”
季堯惶恐無措地後退了兩步。
邱澤然無法接受地大喊:“只是一門課而已,我有十六門比你高!你只會投機取巧!和你媽媽一樣奸詐!”
“邱澤然。” 邱蕪瀾淩厲地打斷他,一字一句道,“投機取巧——夠你學上一輩子。”
最初的資本,都是建立在投機取巧之上。
這是他們立足的根本。
邱蕪瀾回身,摟住了瘦小的季堯。
“做得很好。”她語氣輕柔,目含微笑,“說說看,你的願望。”
季堯像是被吓到了,視線越過邱蕪瀾,猶豫遲疑地看了眼渾身發抖的邱澤然。
邱澤然嘴唇顫動着,幾次張合都沒能完整地發出“姐姐”,這一詞在他口中破碎。
他才是她的弟弟!
親弟弟被別人羞辱了,她不但不護着他,還和顏悅色地誇贊敵人!
一直沉默的邱澤安忍不住開口,“姐姐,難道你真的要為了一個野種驅逐親弟弟嗎?”
邱蕪瀾餘光瞥向他,“野種?一個在短短兩月之內,就超過你們的野種。”
邱澤安一時啞口無言。
他們依賴邱蕪瀾,絕非敬老愛幼,而是出于尊敬。
家族內部是緊密的,也是更疊的,打敗頭狼的小狼,亦能讓它的父母俯首稱臣。
現在,姐姐的注視悉數給了季堯。
季堯看向皮膚充血的邱澤然,這高不可攀的貴族少爺,正緊緊盯着他,外強中幹地求他。
上一刻,他還是邱澤安邱澤然口中的小三的孩子,任何一個女傭都能對他冷眼嘲諷;
這一刻,只要他開口,就能将邱家真正的兩位少爺趕出莊園。
在諸多視線中,季堯扯了扯邱蕪瀾的衣袖,踮起腳同她耳語:“姐姐,我想好了:我可以有一個能學習的、單獨的房間嗎……”
室內的幾位女傭臉色稍緩,旋即又露出輕蔑與譏笑。
邱蕪瀾道,“這不算願望,我會給你安排,你還有別的想要的麽?”
季堯猶豫了下,他像是覺得這個願望已經過分了,醞釀許久才開口,道,“我還想要……一、一萬塊錢。”
“為什麽?”
“錢很有用,我以後會用得到。”季堯說。
邱蕪瀾對簡道,“拿一萬現金過來。”
簡用信封裝了一萬塊,邱蕪瀾把信封交給季堯,在季堯仰頭感謝時,她撫着男孩的臉頰,低頭于額心落下一吻。
像是頭狼嗅聞過新生的小狼。
她什麽也沒說,無聲地吻完後,吩咐管家,“準備新的房間,新的老師。”
季堯捏着信封,在邱蕪瀾離開後,轉身對上哧哧喘氣的邱澤然,以及眼神晦澀的邱澤安。
這天晚上,莊園裏有些吵鬧。
季堯從新房間裏拉開一條門縫,看見在走廊上來回匆忙的女仆,聽見幾句短促的疾語:
“好點兒了嗎?”
“還在吐。”
“醫生開了藥,說問題不大。”
“是誰給少爺拿了那麽多餅幹!”
季堯有些疑惑,但沒有往下探查的想法。
不需要刻意探查,自從那天之後,這種情況時不時便會出現,不到一年,他更是親自撞見了在廁所嘔吐的邱澤然。
從傭人們隐晦的交談中,季堯了解到了“異食癖”這一概念。
一旦陷入焦慮情緒之中,邱澤安邱澤然就會控制不住吃糖果和餅幹。
哥哥邱澤安控制不住的嚼糖,弟弟邱澤然相反,會不經咀嚼地吞下整塊乃至多塊餅幹。
在異食癖的病例中,他們不算嚴重,至少吃的都是食物;但兄弟倆得的不僅僅異食癖,而是異食-暴食複合型。
不到九歲的男童,哪怕吃到身懷六甲的程度,也停止不住。
年幼的季堯不能理解心理疾病,他只覺得這是一種拙劣的戲碼。
當邱蕪瀾來到他房間、檢查他的學習情況時,就會有女傭匆匆敲門,告訴邱蕪瀾,“少爺犯病了。”
這時候邱蕪瀾會立刻去到弟弟身邊,一反常态地擁抱他們,溫柔地哄他們放下食物。
這幅場景熟悉而陌生。
季堯很小的時候也曾對季葶說,他想見她、頭很痛。
季葶帶他去了鎮上的診所,醫生給季堯做了全身檢查,最後告訴季葶,別太嬌慣孩子,不然孩子就會通過裝病博取關注。
那之後,每次季堯感到頭痛時,季葶都會狠狠擰他胳膊、腰上的肉,口中咒罵道,“頭痛、頭痛,現在還痛嗎!天天裝病,煩不煩啊!”
季堯一直不理解,為什麽季葶會因為他頭痛而如此氣憤,如今看着從他身邊離去,擁抱邱澤安、邱澤然的邱蕪瀾,他恍然大悟:
拙劣而刻意的裝病,果然讓人憎惡。
他認定邱澤安、邱澤然是為了博取邱蕪瀾的注意而故意裝病;
就像季葶認定,季堯是為了博取她的注意才故意說頭痛。
季堯生出了羨慕,但沒有照搬照抄這種方法,即使當邱蕪瀾離開他時,他真的感受到了疼痛,并且随着年齡增長,這份痛感越來越劇烈。
說不清是痛感本身加劇了,還是他的感官變得敏感了。
疼痛之中,季堯漸漸發現自己的聽覺、視覺比平常更加敏銳,他可以聽見莊園外的鳥鳴、看見黑夜裏的蜘蛛。
季葶的厭惡歷歷在目,他不确定邱蕪瀾會不會相信自己,盡管她表現得一視同仁,讓他有和邱澤安、邱澤然一樣的待遇,對他的關心有時候甚至超過了邱澤安、邱澤然,可越是長大,季堯就越是清楚自己定位——
他不過是邱蕪瀾投入沙丁魚中的鲶魚,用來激勵沙丁魚、提高他們的警惕和活性。
一個是工具,一個是親弟弟,季堯沒有邱澤安、邱澤然的底氣。
正如當年,即便邱蕪瀾讓他大膽說出心願、誘導他驅逐邱澤安邱澤然,季堯也沒有照說。
那時候他還小,無法思考太多,是敏銳的本能保護了他,讓他沒有說出錯誤的答案。
比起通過示弱來博取關注,季堯還是選擇更保守更穩妥的方法:通過展現價值,贏得邱蕪瀾的歡心。
季堯成功了。
五年時間,十七門課程,從機械背誦的哲學、律法;到邏輯推理的數學理科、耗費體能的運動;最後是升華情感的文學、需要從小熏陶的藝術。
他像是在馬拉松上跨欄,一門、兩門、三門,不斷超越着邱澤安、邱澤然。
他的成績和與邱蕪瀾相處的時間成正比,最終超過了邱蕪瀾的親弟弟。
那一天,他聽見管家對邱蕪瀾說,“小姐,您在那個孩子身上花費了太多精力,他畢竟不是您的親弟弟。”
“是麽。”邱蕪瀾不以為意,“但我覺得,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兩位少爺也需要您的陪伴。”
“你也知道他們的病……我不想給他們太多壓力,把季堯培養出色,也是為了分走他們肩上的擔子。”
季堯勾唇,悄無聲息地後退。
他不再是剛進邱家的小可憐。優越的能力,讓他得以在這座沉悶的莊園裏立住腳跟。
傭人不再輕視他,管事們不再疏離他,就連邱澤安邱澤然都不再赤.裸裸地對他拳腳相向。
邱蕪瀾在日複一日對抗遺傳性精神病的過程中,在弟弟們躲在她臂彎裏嘔吐、哭泣的歲月裏,再不能狠下心。
她自己深受其害,便見不得弟弟們受苦。
況且,培養精英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高中後的邱蕪瀾壓力劇增,一方面,她需要不斷完成高難度的課程,另一方面,她開始走向社會,獨自面對殘酷的成人世界;與此同時,她的病情不斷顯露,每天都是抗病的拉鋸戰。
這個分身乏術的關頭,早熟的邱澤安、邱澤然又進入叛逆期。
母親早逝,父親無法回家,而作為長兄的邱承瀾,本該承擔起引導弟妹的指責,也因為精神上的疾病被迫遠離家庭。
太多事情壓迫着邱蕪瀾,她自顧不暇,哪有力氣去提高叛逆期男孩的學習能力。尤其是她稍微施壓,兩個弟弟便會病情發作。
在邱澤安、邱澤然的襯托下,聰明、乖巧、狠絕、堅韌的季堯是如此順手。
邱蕪瀾索性放棄了鲶魚效應,選擇讓沙丁魚活得輕松安逸。
她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季堯有做執行總裁乃至首席執行官的能力,而邱澤安、邱澤然有進入董事會的命。
與其逼迫自己的血親,不如培養一個為他們打工賣命的工具,這對雙方都好。
邱蕪瀾無視了管家和莊園裏的竊竊私語,愈發專注對季堯的培訓。
在季堯進入初中的那一天,她給了他一張三百萬的支票。
“簡的賬戶歸你,拿去玩,別有顧忌。”
十二歲的季堯接過支票,對邱蕪瀾說,“姐姐,散戶不該炒股。”這不是努力、聰明就能成功的事。
邱蕪瀾輕點他手中的紙片,“你得成為過他們,才能知道如何收割他們。”
她給小學剛畢業的季堯安排自己上過的金融管理課程,帶他參加的商務場合,甚至沒有對季堯隐瞞自己的病。
就連季語薇來本家,邱蕪瀾也要求季堯到場招待。
唯有這件事,讓季堯很不舒服。
“姐姐,為什麽我非得認識那個女人不可?”只要季語薇來,哪怕季堯在上課,都會被叫出來見她一面。
“我要你觀察她。”邱蕪瀾說。
強大的本能讓季堯在觀察之前就對季語薇心生反感,随後的觀察之中,他也找到了自己反感季語薇的種種理由,最突出的一條,是季語薇冒犯了邱蕪瀾。
“我不喜歡她,每次她去你的更衣室,都好像自己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正如此刻,季語薇又一個人去了邱蕪瀾的更衣室。
“阿堯,”邱蕪瀾忽而開口,“你知道為什麽我們直營店裏的筆記本,要打開在76°?”[1]
季堯看向邱蕪瀾。
邱蕪瀾伸手,輕輕推開自己面前的筆記本屏幕,“因為這個角度不方便觀看,需要推一下,才能看清屏幕。”
“觸碰,帶來擁有感。”
她對季堯說,“這是一種極其脆弱的幻想,泡沫般一觸即破。所以,你必須小心,不能靠近她、不能讓她看見高昂的售價、不能讓她自己一步步走向收銀臺。”
季堯瞳孔微縮。
“季語薇是個頭腦清醒的人,如何讓一個理智的消費者為了買一朵花而去借貸,是個富有挑戰的課題。”
邱蕪瀾偏頭,清淺的蘭草香如絲如縷地拂過季堯的面頰。
“當她覺得擁有一顆鑽石、燙一頭和我一樣的卷發,便成為了邱家女主人時,商品就和身份做了綁定。”
她拉過季堯的手,摘下他腕上的機械表,換上一條秋葉集團新發布的電子表。
“手表只是手表。理查德米勒并不代表你是王子,但兩千塊的智能表能監測你的健康狀态,必要時幫你報警、呼救。”
“戴着吧,”她收緊了他腕上的表帶,諄諄善誘,“對你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