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季堯趴在副總裁室的沙發上, 目送邱澤安離去。
他的視線在邱澤安手中的手機和那顆糖上停留了片刻。
那曾是他的待遇。
及時救場的季語薇、被邱蕪瀾悉心教導的邱澤安,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
季堯凝望着辦公桌後的邱蕪瀾,原本, 她身邊該是他的位置……
他盯着邱蕪瀾的時間有些長了,不知何時, 邱蕪瀾注意到了他。
高樓外的夜風凜冽躁動,邱蕪瀾看了眼時間, 零點十分,這場突如其來的網絡盛宴漸漸平息,輿論看似傾向秋葉, 但九個半小時後的開盤, 才能看出這場仗是否真的勝利。
邱蕪瀾雙手交握, 一陣熟悉的躁逆湧上了心脈。
宋折凝畢竟是雙栖影後, 出道比季語薇早整整八年, 而寵物寄養室和秋葉的各種福利待遇都是已經營銷過幾輪的冷飯。
熱搜幾個爆紅, 這一連串的新聞勢必會對公司産生影響, 正式出結果前,沒有人有十足的把握。
時間分秒流逝,過了零點, 整個世界都沉入休憩。
四周愈發寂靜, 噪音清空, 注意力愈發集中于身體反應。
躁癢如同赤蛇,從足尖順着腳踝向上攀繞, 邱蕪瀾瞌眸, 微涼的指尖抵着太陽穴重壓,試圖驅散詭異的幻影。
“姐姐。”少年清朗幹淨的嗓音響起,邱蕪瀾澀然睜眸, 看見送到身前的水杯和藥。
她呼出一口濁氣,呼吸滾燙,指尖卻愈發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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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藥,她靠在椅中,靜靜等待黎明到來。
季堯沒有走開,邱蕪瀾的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阿堯。”她開口喚他,“你怎麽想。”
季堯彎眸,“姐姐,我不懂這些。”
邱蕪瀾胸口腷臆無比,藥效還未起,那股躁意如爆裂的岩漿,幾乎決堤。
面對季堯時,邱蕪瀾的情緒總會出現過大的起伏。
或許是因為,季堯不僅是季堯,也是她的一部分——她人生中唯一踟蹰無措的那一部分。
“姐姐,別生氣。”
她什麽也沒說,表情都未動,可季堯立刻矮身,如羊羔飲乳那樣跪坐在邱蕪瀾腳邊,拉着她的手,仰視她,“姐姐處理得很完美。”
邱蕪瀾半瞌眼睑,目光觸及了季堯微卷的軟發。
淩晨時分,秋葉娛樂所處的CBD依舊川流不息,他身後的落地窗外燈光熠熠,遠燈照應出他頭發柔和的澤光。
正如邱蕪瀾對季堯的評價,可愛而絕不天真。
他是利用可愛束縛母獸的幼崽,即便當上偶像,也懶得動用自己的容貌,拍攝、錄制永遠是點到為止的敷衍,唯有面對邱蕪瀾時,他十分清楚如何利用自己的身體讓她心軟。
邱家人對血親有着另類扭曲的偏執,季堯知道,自己的頭發和邱夫人多麽相似。
他喜歡對着邱蕪瀾下跪,不止是為了表達臣服、滿足邱蕪瀾的權欲,更也是為了讓她看見自己的頭發。
“阿堯,告訴我——”
不出所料的,他得到了邱蕪瀾的愛撫。
纖細的五指插.入了季堯的發中,惝恍的呢喃從上方傳來:“我沒有喂飽她麽,為什麽要背叛我。”
她知道宋折凝不夠溫馴,出于對邱承瀾的尊重,邱蕪瀾沒有動過她。
依照宋折凝的性格,只要滿足她的權欲,她不會舍得離開,一直以來,邱蕪瀾也是這樣做的。
難道是她給的還不夠多麽……
季堯定定望着眼前鹿皮女靴。
他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說實話的資格。
半晌,他微滾喉結,低聲道,“姐姐,宋折凝只是個戲子。”
“繼續。”藥效漸起,那聲音仿若來自九霄,隔着茫茫重雲,愈發迷離飄忽。
季堯沒有繼續,他沉默着、衡量着。頭皮倏地一痛,掌控着他的五指驟然收緊,扯住了那些柔軟無害的發絲。
“姐姐對她…太好了,讓她忘記了自己是誰。”發根被拉扯着,他艱澀地道出後續,“如果不是華映內部混亂到了崩潰,那他們絕沒有理由公然攻擊秋葉。”
發間的手指松弛了,痛感消失,恢複了最初的溫柔。
“可他們就是這樣做了。”
季堯雙拳擱在膝上,指骨突出,關節用力泛白。
他道,“這不是攻擊,是挑釁。”
話音既出,他的十指收得更緊,全身的肌肉骨骼都繃得僵硬。
辦公室落針可聞,空氣沉寂如水銀,無可呼吸。
季堯一腳跨出了試探的邊緣,他知道這絕不安全。
可他有些無法忍受了。
或許是因為今晚得到邱蕪瀾感謝的季語薇,或許是得到邱蕪瀾進一步教導的邱澤安,他們讓他嫉妒不已;
或許是日漸擠壓他生存空間的韓塵霄讓他惶恐不安;
又或許是韓塵霄被叫“哥哥”後竟能再度複出、甚至成為邱蕪瀾戀人一事,讓季堯覺得那座不可悖逆的巨山出現了裂縫……
他屏着呼吸,狠心越過了那根紅線,忐忑地等待結果降臨。
分不清是多久的死寂後,他頭頂的手抽離了。
季堯猛地仰頭,對上了邱蕪瀾索然無味的臉。
她面朝着落地窗、仿佛坐擁整片繁華的瑚城中心,可半張臉匿在陰影裏,臉上全是乏味。
“回去休息吧阿堯。”她說,“你明天還有工作。”
季堯驀地洩了氣。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擋在了名為“邱承瀾”的山前。
“好的姐姐。”少年臉上濃密的鴉睫顫了顫,仿若落淚,他擡頭,揚起乖巧的甜笑,“我先走了。”
辦公室的門輕輕合上。
邱蕪瀾撫上額角,藥物阻斷了多巴胺和5-羟色胺受體,世界變得灰白單調,一切都無聊無趣,所有情緒被湮沒海底。
在無邊的麻木之中,她唯一感受到的是混亂無序和微不可察的一絲愧疚。
她又一次遷怒了季堯,像是那天粗暴地往他口中灌酒。
邱蕪瀾隐隐察覺到,季堯比她更加清醒。
她尚未辨清自己的想法,那個剛過二十歲生日的少年卻已然洞察了她內心深處的選擇,所以出口前再三猶豫。
可那真的是她內心深處的選擇麽。
邱蕪瀾不确定。
她一次次逼迫季堯,是否是想推卸責任、想讓他替自己邁出那離經叛道的一步。
邱家的基因、邱家的教育,令她無法自拔,于是怒不可遏地要求泥淖岸上的季堯——
他站在岸上,他沒有陷在泥淖裏,她是如此寵愛他,他為什麽就不能幫她一把?
幫她什麽?
尚未決定。
睜眸,邱蕪瀾看見手掌中殘留的幾縷發絲。
和她一樣的質地,只是長度不同。
餘光中有一抹淡淡的紅色在蠕動,邱蕪瀾感到心驚——她應該心驚的,明明才服了藥,她不可能看到幻覺!
蠕動的紅色很快消失,仿佛只是她眼花而已。
藥物如同濡濕的紙蒙住了她的口鼻,她只有“感到心驚”的邏輯推理,而沒有“心驚”的情緒感受。
邱蕪瀾額角滲出了冷汗。
她怔怔望着手中的軟發,區別于性.欲,有另一種陌生的情愫在麻木之中發酵、孕育。
那個因她呼吸稍淺一些,便立即跪下的美麗少年,他是如此卑順,全然臣服于自己腳下,将脆弱的後頸暴露在自己眼前。
邱蕪瀾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騎上那匹拉塞。
它是世界聞名的冠軍,争強好鬥,有着傲視群雄的能力。
這樣的馬最終被圈養在她的莊園,再也無法馳騁賽場,只能垂着美麗油亮的馬頸,供她散步般地驅馳。
它本該憤怒,可日漸溫順——只對她一人溫順。
抓着季堯頭發的那一刻,她恍惚以為自己是在抓拉塞的缰繩。
一絲難以言述的興奮從麻木中游出,在灰白的世界裏海藻般搖曳。
邱蕪瀾收攏五指,握緊了那幾根被她拽下的軟發。
阻斷藥失效了。
毫無疑問,她的病情在惡化,如癌細胞一般,正往未知的方向變異。
敲門聲打斷了那黏稠的恐懼,邱蕪瀾猝然扭頭,見簡帶着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邱總,風控想和您開個短會。”
邱蕪瀾閉了閉眼,旋即起身。
她身後夜色尚濃,無有天光。
無需天光,盞盞不休的人造燈不論晝夜、不論春秋,每分每秒都在以高昂的費用換取改天換日的光明。
她朝門外走去,行走之間,白歐泊袖扣折出明亮絢爛的變彩,一如窗外那些無色透明的燈在飽飲財富後,霍然間璨绮輝煌、不可逼視。
……
九點,秋葉娛樂的上班時間,距離開盤還剩半個小時。
重要崗位的精英骨幹已在公司待了整夜,此時上班的都是些小角色,即便是這些小角色,也無一不來自各國頂尖名校。
電梯間、樓梯道、大廳來往的秋葉員工們步履匆匆,所有人都盯着手機、談論昨晚的熱搜,他們談論的內容,比吃瓜群衆們要晦澀許多。
有人分析着宋折凝團隊離開前的蛛絲馬跡;
有人猜想這是宋折凝自殺式的一場炒作;
有人認為這是公司為了回購股票故意作的一場秀;
還有極小一部分、只在高管們之間流傳的猜測——
這是邱蕪瀾向邱承瀾發起的一場反抗革命。
朝朝天子殺舊臣,十年過去,邱蕪瀾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學生,她的翅膀足夠硬,縱使脫離秋葉集團,也能帶領秋葉娛樂蒸蒸日上。
何況宋折凝太不懂得收斂,有時候她對邱蕪瀾的态度,連外人都看着心驚膽戰,邱蕪瀾能忍她到現在已是不易。
各種議論竊竊不休,節後第一天,整座秋葉娛樂大廈無人讨論假期生活,一股匆忙的緊迫感無形之中遮蔽其間。
最後十分打卡的上班高峰期裏,一輛銀色的保姆車堂而皇之停在了大廈門口。
作為娛樂公司,這種車子并不罕見。前臺接待眼都不擡,忙着整理假日期間的來訪電話、安排通知順序。
車門打開,輕盈的腳步筆直靠近,不帶鞋跟,是平底單鞋的聲音。
意識到有人朝着接待臺而來,兩位接待才暫停手中的活兒,抽空擡頭,露出職業微笑。
“您好,有什麽可以幫您?”
走來的是一名看不出年紀的女性。
她戴着寬大的墨鏡,露出的下半張臉白皙清透,一頭法式卷發慵懶優雅地披在身後。
“你好。”她說,“26樓,幫我刷下卡。”
墨鏡遮擋了她半張臉,但當她開口說出第一句話時,兩名接待立刻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是…季語薇女士嗎?”
女人巡視了一眼前臺櫃面,“需要登記麽。”
那嗓音如歌如弦,發聲的方式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常有人把季語薇的聲音比作天籁,天籁一詞,在季語薇身上已然泛濫,然而,在親耳聽見她的聲音時,躍于腦海的也依舊還是“天籁”二字。
接待沉醉于那美妙的嗓音之中,經她提醒才驟然回神,倉促地翻開登記簿,“是的是的,麻煩登記一下。”
來往秋葉娛樂的歌手多如砂礫,但唱歌好壞并不取決于音色,歌壇裏的歌手大多如宋折凝一般,說話時和普通人無甚分別。
季語薇的嗓音,在天後之中也是獨一份的特殊。
女人沖慌張的接待安撫性地笑了笑,她接過筆,在秋葉娛樂新一年登記表的首行,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季語薇
“好的,季女士這邊請。”前臺引她去了電梯,刷卡後按下了26層。
“稍等,”女人攔下她,“讓我想想……健身房在哪一層?”
接待很快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哪類健身房:“22。”
纖細的指尖越過接待,點亮了22層的按鍵。
電梯門合上,來訪者自始至終沒有摘下墨鏡,也沒有出示能夠表明身份的證明。
可接待毫無懷疑。
那個嗓音便是獨一無二的身份證明,整個娛樂圈,再沒有人說話能如此優美動聽。
不需要歌唱,她的足跡已然是一串妙不可言的音符,随她而行,聞之沉溺。
清悠的提示音中,電梯門徐徐打開。
22層,這裏是秋葉娛樂高管們的專屬休閑廳,健身房位于走廊西側。
剛剛上班,距離開盤還有半個小時,所有高層都在屏幕前煎熬,這裏寂靜空蕩,沒人有心情娛樂運動。
季語薇邁步走着,平底單鞋踏在地毯上悄無聲息。
她穿過一排排健身器材,在最深處的蝴蝶機上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
機械轉動的聲響徹底掩蓋了季語薇的足音,她伫立原地。
深色的蝴蝶機上坐着和她同齡的女性,恒溫的健身房中,邱蕪瀾脫去外衣,只留黑色的運動背心。
交叉式的背心露出脊背,随着拉握蝴蝶機的動作,她背部肌線流暢地起伏着,兩塊肩胛間擠壓出深邃的美人溝。
朝陽從遠方斜來,薄薄一層暖調塗在女人身上,與晶瑩的涔汗共同為那完美的軀體覆上了瑰麗色彩。
輕淺的喘息落入季語薇耳中,她摘下墨鏡,朝蝴蝶機無聲逼近。
最後一組結束,女人松開握把的瞬間,季語薇擡手,自後方蒙住了她的雙眼。
“猜猜——”她俯身湊在邱蕪瀾耳畔,輕笑着呵氣,“猜猜看,蕪瀾,我會為你帶來多少流量、市值和榮譽?”
回應她的是抑制不住的喘息。
邱蕪瀾在淩晨服下的藥,藥效越來越弱,她會議結束後來到了這裏,用兩小時高強度的無氧壓制蠢蠢欲動的躁意。
皮膚接觸的瞬間,季語薇的手掌被汗水濡濕,她毫不在意地貼緊了邱蕪瀾後背。掌心下的眼睫顫了顫,掃來輕微癢意。
她趴在邱蕪瀾頸窩,嗌嗌地輕笑出聲,那笑像是流經雨花石的清泉,叮咚玉潤,揉弦般醉人。
她自後圈着邱蕪瀾,雙臂蒙着她的眼睛,擡頭望向窗外冉冉升起的瑚城。
正對着這面窗戶的,是CBD标志之一的3D裸眼大屏。
作為秋葉娛樂的臺柱,每隔三小時,屏幕上面便會投放一則宋折凝的廣告。
當季語薇蒙上邱蕪瀾眼睛時,正好播放了宋折凝的廣告。
一身純黑女士西裝的宋折凝在3D裸眼的效果下踏出了熒幕。
她踩着漆皮恨天高,邁着冷傲霸氣的臺步,淩厲地朝健身房方位走來,睥睨着腳下車水馬龍,唇上塗着代言的口紅。
“真美……”季語薇喟嘆,“怎麽會有人舍得離開這樣的美景。”
迎着旭日,她收緊手臂,像是咬合的齒輪,将濕汗淋漓、氣喘微微的邱蕪瀾緊緊鎖在懷裏。
季語薇在邱蕪瀾身後,與傲視金融中心的宋折凝隔着一面單向玻璃對視。
玻璃倒映出室內的情形,兩具姣好身影緊密貼合着。
被蒙住眼耳的邱蕪瀾,好似懷中玩偶,任由主人把玩;
自後擁着她的季語薇,她抵在邱蕪瀾發頂的頭顱亦化作奢麗的皇冠,貼覆邱蕪瀾後背的身體成為了華美的披袍。
這兩具身體,分不清誰是誰的配飾。
九點半,凜冬的太陽升至高空。
十五秒的廣告時間一過,立于CBD中心上空的宋折凝消散在了光塵中,繁忙的巨型熒屏緊接着投出了下一則廣告,來不及一點空檔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