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過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過去】
邱岸山這一走,半個月都沒有回來。
季葶最初的激動漸漸演變成了焦躁。
列表裏的姐妹還在連聲恭喜,問她婚禮時間,可她卻連邱岸山的電話都打不通,幾次詢問管家,什麽都問不出來。
聯系不上邱岸山倒也不是新鮮事,季葶最長一次隔了三個月才再見到他——但那是以前!現在她可是邱家的一員,而且還是未來的女主人!
對于這個壟斷了國內多個領域的家族來說,家族成員有着非凡意義。當年邱夫人三次妊娠,每一次邱岸山都提前一個月居家,陪着她直到月子結束。
季葶有自知之明,她不奢求這樣的重視,可邱岸山怎麽也不該在她剛進家門時就人間蒸發,連個電話都打不通!
沒有邱岸山在,這宅子裏的人差點逼瘋了季葶。
她終于從夢幻中回神,漸漸發現了浮華底下的暗流。
年輕的傭人輕慢她,年長的管事如同惡婆婆挑剔新婦般排斥她;兩個管家,一個人事、一個財務,都是老奸巨猾的東西,看着和顏悅色滿臉尊敬,可季葶想看一眼莊園的傭人名單都不行。
最要命的是兩個小少爺。
有天晚餐上了一道奶油湯,季葶喝了兩勺,第三勺舀起來時,一只拇指大的蟑螂出現在勺子上。
她吓得尖叫起來,對面則爆發出大笑。
邱澤然樂不可支地捧腹,他身後的女傭嘴上驚慌地哎呀了兩聲,“澤然少爺,您怎麽能這樣做……真是抱歉啊季小姐,澤然少爺從小就有點調皮,我這就讓廚房給您換一碗。”
旁邊的雙胞胎哥哥邱澤安稍扯了扯弟弟的衣袖,餘光遲疑地瞄向邱蕪瀾,邱蕪瀾安靜地兀自進食着,仿佛沒有看見桌上的惡作劇。
邱澤然笑夠了,托着下巴盯着季堯,“喂,你怎麽不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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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尾的男孩擡眸看向他,男孩很瘦,只有帶了一點混血的臉上有少許嬰兒肥。
相差兩歲,季堯的體型卻比邱澤然小上很多,漂亮得像是個洋娃娃,分辨不出性別。
他與邱澤然對視,邱澤然倨傲地盯着他,沒有半分商讨的餘地,這一過程中,也沒有任何人開口為季堯圓場。
片刻,季堯雙手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将湯喝了下去。
邱澤然一開始的戲谑漸漸變成了愣怔。
直到喝完、露出碗底的蟑螂後,季堯才放下碗,他唇上沾着奶油,沖邱澤然軟軟地笑,含着一絲生澀的讨好。
“你…”邱澤然瞪大了眼睛,确認了他碗中那只蟑螂後,嫌棄地皺了臉,“你是變态啊!”
锵——
銀制的刀叉放在瓷盤上,磕出一聲清吟。
邱蕪瀾放下刀叉,起身離席,“慢用。”
邱澤安用肘撞了撞弟弟的胳膊,低聲呵斥道,“你太不懂事了!”
“姐姐本來就吃得少,你還要在飯桌上弄這麽惡心的東西!”
邱澤然一愣,反應過來後朝邱蕪瀾的座位上望去。
她盤碗中的菜幾乎看不出有哪裏減少。
邱澤安起身,惱怒地瞪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吃吧!”
“誰讓你不提醒我的!”邱澤然也不吃了,丢下餐桌追着邱澤安跑去,“你早幹嘛去了!”
他去拉邱澤安,被邱澤然扭肩甩開,“我拉了你幾次了!而且你有早和我說要在湯裏放蟑螂嗎?”
“我沒和你說過嗎?”邱澤然震驚。
在哥哥的怒視中,他心虛地又問了一遍,“……我沒說過?”
兄弟倆打鬧着走遠了,季葶胸口劇烈起伏着,在邱家人離席後猛地起身沖去了衛生間。
餐廳中只剩下最小的季堯。
留守的女傭靜默地站在角落,像是中世紀立在貴族走廊上的盔甲,又像是現代化社會中一臺高精度的智能監控。
她俯視着桌尾丁點大的小東西,無聲催促他快點離開,好讓她收拾餐桌。
季堯沒有走,他仰着頭,迷茫而天真地詢問:“姐姐,為什麽大姐姐不吃了?她害怕蟑螂嗎?”
女傭禮貌而冷漠地回答,“蕪瀾小姐對食物要求比較高,你不用在意,吃自己的吧。”
季堯似懂非懂地點頭,沒有聽話吃飯,而是繞去了邱蕪瀾的座位,定定地盯着她的餐盤看。
他看見蝦少了一只,切開的小番茄少了半顆;
看見炖牛肉的瓷盅上有一絲湯留下來的挂壁;
看見刀上殘留了些許酒紅色的醬。
季堯回到自己位子上,将所有盤子裏的菜一一品嘗過了,對女傭笑着道別:“謝謝姐姐,我吃飽了。”
他鑽進了季葶房間帶的兒童房,趴在床邊的窗臺上,望着右下方,那裏能看見側庭的一角。
邱蕪瀾很少離開三樓,季堯來了半個月,除第一天見面外,再沒有和她說過話。
他發現每天下午,邱蕪瀾都會從那條路上經過,去往莊園後方,直到黃昏才會回來。
過了兩點半,季堯果然看見邱蕪瀾坐着那輛沒有門窗的簡易小車從道上離開。
奇怪的車子。
第一天和季葶參觀時,季堯就在莊園裏看見零散的好幾個。
他看向牆上的挂鐘,于心中默數。
當他數到6000時,客房被推開,飽含着隐忍憤怒的腳步踏了進來,接着浴室響起了水聲。
季饒數完8000,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浴室的門也在此打開,裹着浴巾的季葶冷冷地看着準備出門的兒子,“幹什麽去?”
“去找哥哥們。”季堯如實說。
女人哼出一聲意味不明地冷笑,倒也沒說什麽,往沙發走去,坐下後打開精油揉腿,随口一句,“來這裏後,你倒是不怎麽煩我了,以前我上個廁所你都要守在門口。”
她最煩這小雜種不分場合地貼着她,還總撒謊說看不見她會頭痛。
季堯無措地站在門前,不知如何回話。
“去啊。”季葶将精油抹在腿上,“我又不是在罵你,你要是能和他們玩得好,我還得謝謝你。”
男孩沉默片刻,沖着背對他的媽媽勾起甜軟的笑。
“好的媽媽。”
他去了窗戶下的那條內部路,對面便是薔薇園。
季堯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撐着座沿遙望那些花盤大到沉重的花朵。
花和藤在他眼中化為色塊,過高的飽和度讓他眼睛泛了疼。
時不時會有這種情況。當他一個人待着時,眼前的世界就會拉伸、扭曲,最後變成奇異的色塊。
反過來說,當他和媽媽在一起時,世界就會從扭曲的色塊變成形形色色的景物。
季堯不知道那一個世界才是正常的,或許兩個世界都是正常的,就像天空的顏色總會變幻一樣,這應該也只是種正常的自然景象。
他在外面待了幾十個數,就等到了自己需要的人。
邱澤然。
“起開。”高季堯大半頭的男孩惱火地朝他跑來,“誰準你坐在這裏的!”
他像是一頭憤怒的小牛犢,眼中只有那塊可惡的紅布。
季堯呆着沒動,吓懵了一樣。
邱澤然走到他身前,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從長椅上扯了下來。
“這是我們和母親的位置,你也配坐在這裏!”他氣不過地踹了季堯幾腳,身後站着的雙胞胎哥哥并無阻攔的意思。
“對、對不起……”季堯嗫語着,連連後退,“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麽?”邱澤然大吼,“你不知道你媽媽是小三?不知道這裏不是你的家?這裏的人都姓邱,你姓什麽你自己不知道!”
他說着就上手去抓季堯的頭發。
在季葶和邱夫人的諸多相似之中,數頭發最為相似。她們都是帶一點曲度的自然卷,如綢如緞,亦如水下搖曳的海藻。
季堯遺傳了媽媽的頭發,這使得他更像一只洋娃娃,也更加激怒了母親病逝不到一年的邱澤然。
他抓着季堯的頭發往牆上磕,邱澤安沒有制止弟弟,只是說:“換個地方,姐姐快要下課回來了。”
“有什麽關系,”邱澤然不以為意,“他敢坐在這裏,姐姐知道了也會想揍他!”
額頭撞在粗砺的牆面上,直擊骨頭的痛楚中,季堯瞥見牆角匆匆閃過的裙角。
是女仆的衣服。
所有傭人都自覺回避,假裝沒有看到。
“注意分寸。”邱澤安提醒道,“別給家裏惹麻煩。”
邱澤然沒空回話,他左臂格着季堯細嫩的脖子,把他壓在牆上,右手提拳往他肋下砸。
成套的動作、陰狠的部位,無一不說明這位将将八歲的小少爺受過格鬥訓練。
第一拳下去,季堯臉色煞白。
他挨過很多次季葶的打,可沒有一次比這一拳更加痛苦。
他痛得流出了眼淚,卻沒有再道歉,也沒有求饒,只是持續默數。
在他數到8657時,庭院代步車從道路遠處開了回來。
邱澤安剛要制止邱澤然,車上的少女便撐座跳車,一把扣住邱澤然的肩膀,将他半身拽開。
男孩打得紅眼,猝不及防對上邱蕪瀾的眸子,不由得氣短了一截,“姐、姐姐。”
他篤定邱蕪瀾也不會同意季堯玷污他們和母親的長椅,但真被邱蕪瀾捉到時,還是忍不住發虛。
“姐姐,是他…”他張嘴要告狀,被邱蕪瀾打斷。
“夠了。”她說,“你這是在幹什麽。”
她不分清白的呵斥讓邱澤安都忍不住委屈,“姐姐,你不先聽我們說明理由麽?”
“他坐了這個長椅!”半大的男孩握着雙拳,喘着粗氣,遷怒地大喊,“這是母親和我們一起看花的地方!”
邱澤安以為姐姐知道原因後會和自己同仇敵忾,可邱蕪瀾只是看着他,她沒有比他高很多,卻像是在居高臨下地俯視。
“這不是你的椅子,”她殘忍而輕聲地道出了事實,“這是父親的。”
邱澤然愣了。
“這張椅子、這片宅院,還有他和他的媽媽,全部都是父親的東西。”邱蕪瀾說,“父親只是暫時借給我們使用,不是真的讓我們支配它。”
少女下巴微擡,指向大門方向。
“洗澡、吃飯,然後去上你們的晚課,明天我會要求老師們進行一次抽測。”
“為什麽!”回過神來的邱澤然大喊,“為什麽你總是這麽向着他們!我們才是你的親弟弟!他們入.侵了我們的地方,應該把他們趕出去!”
“我不是這裏的主人,你也不是,沒有驅趕誰的權力。”邱蕪瀾漠然道,“正如你現在反駁我一樣,你知道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做什麽,有權力的是父親。澤安,你是要我找父親和你對話麽。”
邱澤然憤然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
邱澤安猶豫地看了眼邱蕪瀾,這次選了和弟弟站在一條戰線,小跑着追上了他。
“小姐。”管家适時出現,試圖勸慰三個剛剛失去母親、變得渾身帶刺的孩子。
“你很溺愛我們。”在他說話之前,邱蕪瀾回眸,先一步警告,“但雇傭你的人是父親。作為管家,至少應該妥善保管好雇主的私人用品。”
管家一頓,低頭道,“我這就安排醫生。”
邱蕪瀾邁步回了庭院車,取下劍術課上的練習用刀,繼而朝大門走去。
運動褲被輕輕拉扯,她回頭,看見捂着肚子,顫巍巍擡頭的男孩。
他的臉被壓在粗砺的牆壁上,磨破了一片皮,生理淚水淌了滿臉。
如同初生的小鹿掙紮站立一般,他亦拼盡全力、掙紮着對邱蕪瀾露出一個讨好的笑來。
“姐姐……”他說,“我也想和哥哥一樣學習。”
邱蕪瀾訝然。
這是季堯在她心中第一次留下了印象,不是可憐的小狗、不是隐忍蟄伏的小狼,也不是後來人們常罵他的狐貍精。
邱蕪瀾想到了真蛸。
一個極其擅長觀察模仿、具有強大學習能力的天才,如同擁有五億神經元的真蛸。
母親去世的那一年,邱蕪瀾想擁有一把長椅,但那是父親的東西。
她需要力量,需要人來幫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