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你好,文先生,今天你遲到了。”
醫院vip病房外,陳立穿着一套毛絨量很大的外套從椅子上起來,将手中的四層食盒交給頭發被風吹得潇灑飄逸,且明顯沾着還沒完全化掉的雪花的文林。
文林氣喘籲籲摘了手套,解釋說有的路面結冰了,他騎電瓶車摔了一跤,所以來遲了。
“好的,先進去吧,我走了。”
陳立冷酷地推推鼻梁上的鏡框,心想如果不是為了那點錢,誰也不會在冬日的清早趕來醫院送早飯。
并且如果不是雲頌醒來後“失憶”,看見霍宗池後表現得極度抗拒問他是不是黑社會,送飯陪吃這項工作也輪不到他,和這名初出茅廬莽莽撞撞做事顧頭不顧尾的大學生來做。
興許是對近似同齡人的親切感,讓記憶停留在高考結束後的雲頌在一群守在他病床前的人中挑選中了文林,說覺得他臉型最圓,看起來最真誠。
可惜文林是這群人中對他知曉最少的一個,他挑選了一個錯誤的對象,有人黯然神傷了。
“難怪你穿得這麽厚實,今天可真冷!”
文林朝手心哈了口氣,問:“霍總還是不來嗎?21號除夕夜了,他不來嗎?”
文林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八天前接到霍宗池的這個“手下”的電話趕來醫院看望雲頌的時候,發現他和霍宗池各自帶傷,第一反應是興許霍宗池找到了并不想回家的雲頌,于是他們打了一架。
雲頌腦袋碰傷了,腿也骨折了,霍宗池是胳膊綁繃帶,說是擦槍走火碰到的。
文林并沒有意識到這裏的擦槍走火就是字面意義的擦槍走火。
“不知道。”
陳立覺得他話多,工作而已,為什麽要問一些偏的跟他無關的事,因此愛答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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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是哥他還是很不喜歡看見霍總,霍總才不來的吧?”
“我不知道。”
“你說他倆能好嗎?醫生只說了記憶恢複看時間,萬一時間很長可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走了。”
陳立緊緊裹好衣服,對文林說再見。
文林說:“明天見,陳哥。”
陳立朝前走了幾步,背對着文林擺了下手,忽然轉過身來叫住剛要進門的文林,“霍總說今天要下雨,下午別推他到外面去了。”
文林說我知道了。
這是雲頌醒來的第五天,腿上打着石膏的他暫時還沒法靠自己下地自如地做許多事,等着不認識的人來伺候他之前,只能無聊地不斷切換病房內的電視頻道,看了十幾個回播小品,發覺都不好看了,只有畫面變得更清晰,內容卻很匪夷所思地難看。
五天前他就是在這張病床上醒來,剛睜眼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後來來了個大高個男人,沒多久,四五六七八個人就全都進來房間裏圍着他左看右看。
他一個都想不起來,管為首那個最高的人叫叔叔,說你們幹嘛啊,想綁架嗎?我的腿呢!我的腿怎麽不見了!
那個被他叫叔叔的男人臉上先是詫異,仿佛很不可思議問:“你叫我什麽?”
壞了,雲頌心裏想,叫錯了嗎?會顯得很不禮貌嗎?
可是叫哥哥也讓雲頌無法突破自己內心,這個人看上去實在不夠青春。
在他為難之際,這個人坐到了床邊,說:“你的腿骨折所以暫時包起來,它還在,不綁架你,放心。”
雲頌手伸長往下夠,摸摸摸,摸到了自己的腿,放心下來,盯着眼前的人問:
“那你們是誰?我……我家裏人呢?”
“你做噩夢了吧?”人群裏擠出來一位身形與他哥付習州有些類似的人,笑起來眼神壞壞的,叫他:“寶貝,你家裏人不是面前那個,還有其他家裏人?你不是孤兒麽?”
孤兒,哦,也是。
雲頌很多年沒聽見別人在這樣公開的場合光明正大的說他是孤兒了,可他現在不是被付家收養的嗎?
“是失憶症狀。”
醫生查看雲頌後診斷說,“頭部受到撞擊後會有這樣的後遺症,不過從ct來看是輕微腦出血,暫時不到手術的程度,恢複情況還是樂觀的。”
“可是怎麽會丢掉那麽多年的記憶?”
一條腿被高高吊起的雲頌在床上發出自己的疑問,從聽說他已經不被領養後的沉思到聽說他已經滿二十六歲的崩潰,好像比起身份的丢失,他更在意的是時光匆匆在他身上光留痕跡不留記憶,無法面對自己現在已經是合格社會人士的身份。
“是因為這八年很不重要嗎?怎麽會一下子全部忘記呢?”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
包括他新交的舊朋友文林。
文林來找他的時候總是話很多,但對雲頌有用的信息卻很少,并且常常前言不搭後語。
比方說他講自己不會做飯所以經常搞砸廚房被姐姐罵,但是每回來帶的好吃得雲頌沒工夫回複他的飯菜,又說都是他自己親手做的。
比方說他講那天被雲頌叫叔叔的人其實不僅年紀沒有那麽大,而且是個很不錯的人,在街坊四鄰面前頗有口碑,他們認識很多年,算是知根知底,覺得雲頌實在不應該那麽排斥他後,又說自己根本不是裕市人,只是來這邊讀大學,去年才跟雲頌認識。
雲頌被他說得腦袋疼,通常都是吃飯不說話,吃完後才問:“那我為什麽在這裏。”
文林答不上這個問題,他說,只有霍宗池能回答你。
“霍宗池是黑社會嗎?” 雲頌一想到那個人就心有餘悸,“我很懷疑我的腿是他打傷的,不然他為什麽會這麽關心我的恢複情況?”
“真的嗎?”
文林表現得比他還要緊張,“你真的這麽想?你恢複記憶了?”
“沒有,”雲頌說,“我猜測的,因為一看見他我就覺得哪裏很不舒服,我說不上來。”
雲頌本來蘇醒後的第一天就想離開這個地方,雖然還不知道去哪兒,但陌生房間與陌生的人讓他感到壓抑,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行走,他不讓人扶強撐着自己下床,在霍宗池面前摔了兩個跤,笑着說:“沒事的沒事,腿有點麻了,還能走的。”
“不要勉強。”
霍宗池坐在離他最遠的那把椅子上,坐得還算筆直,但雲頌總覺得他身形有些佝偻,嘴唇也泛白似的,比自己還像個病人。
因為心裏沒有完全接受自己二十六歲的事實,雲頌沒法避免地恐懼霍宗池,但只有他自己明白這恐懼不僅是因為年齡和外貌,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裏面。
也許還有讨厭。
霍宗池來過三次,每次來都會擋住雲頌看電視,坐下就舉着雲頌的左手東看西看然後發呆,雲頌問他到底想幹什麽,霍宗池又不說話,扯了半天,不是問他疼不疼,就是問他餓不餓。
直到雲頌受不了地說他這樣特別怪,天天來卻什麽都不說,放下東西坐會兒就走,勾起自己的好奇心不負責。
霍宗池問:“你會想聽嗎?”
雲頌和他對視了幾秒,也許就是這十幾秒的猶豫,讓他從中讀懂了一些什麽,橫亘在他和這個人之間沒那麽簡單的曾經。
“好吧,”雲頌所以說,“那還是不要開口了。”
霍宗池問為什麽,雲頌笑了笑,說,重要的事情就算忘記身體也有反應吧,你給我的感覺挺不好的,我不想知道了,忘了就忘了吧。
霍宗池對此只有沉默。
“不過,”雲頌只有這點無論如何都想知道:“我們過去是有仇嗎?”
霍宗池整個一頓,在這個間隙不大自然地眨了兩下眼,說:“沒有。”
“那你不讓我出院?”
“你的傷沒好。”
“好全了。”
霍宗池看他腦袋上的繃帶跟腿上的石膏,雲頌作勢就要解開那繃帶,說:“完全只是具有一定保暖的作用,我的腦袋好得很,既沒有流血也沒有長包。”
“別弄!”霍宗池慌忙伸手阻止他,說:“傷口好全了會讓你出院的,別亂弄,聽話好嗎?”
雲頌忽然猜測他和霍宗池之間可能結仇也沒有結什麽很大的仇。
雲頌就是不相信霍宗池單純只是想幫他。
“我知道了。”
雲頌拒絕了他的幫助,冷淡地說:“你先別碰我。”
之後直到今天,霍宗池都沒出現過。
雲頌那天醒來看見的所有人裏只有文林堅持每天都來照顧他,盡管雲頌明确表示他不需要文林每天都來,文林卻一邊在堅持說自己每天都有空當然要來照顧他好朋友時,一邊将霍宗池付他高薪這件事完全暴露。
這樣,雲頌就能明白風雨無阻的廚房小白文林,為什麽能燒出一手不重樣的好菜來。
“他每個月給你多少錢?”雲頌打探道,“照顧人可是很辛苦的,其實,我只要吃醫院的飯菜就可以了,也很有營養。”
文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因為霍宗池給的實在不少,他都覺得受之有愧,報數字時猶猶豫豫的。
雲頌聽完只是微微張大了一點嘴嘴,點了點頭,說,“那還挺大方的。”
“那是,”文林如今換了份自己很滿意的工作,幾乎忍不住不幫東家講好話,“他對你一直都很舍得。”
“這話好奇怪啊,以後不要說了。”
雲頌用着自己一點也不熟悉的手機,在上面翻來翻去看新奇的軟件,還有比以前方便很多的視頻功能,想看的電視竟然随時都能在手機看,他有點放不下這個手機了,雖然遺憾的是這是個新手機,他沒有通訊卡,聯系簿裏也沒有人可以供他聯系。
住院期間雲頌總想出去,在規定可行的範圍文林都會讓他坐上輪椅推他出去。往往都是空着手出病房,雲頌懷裏抱滿了回去——都是文林隔着圍欄在醫院後門小攤上買的,烤紅薯烤玉米炒栗子。
也能在門口的小店裏堂食,起初雲頌還有些心理負擔,一想到他早和付家沒了關系,吃辣子雞炒面被辣得直流鼻涕時,也就無所謂了。
這些時候,雲頌記得自己身上是沒有什麽錢的,但每次出去他都能從衣服包裏摸出一大疊錢,推着輪椅恨不得像跑車一樣飛出去給錢。
雲頌隐約知道這些都不是他的錢,估計是那個叫霍宗池留的,花起來沒什麽心理負擔。
反正腿瘸肯定不是意外,是誰導致的呢?
誰表現得最好就最有嫌疑。
二十號下午,雲頌一個人太孤單,決定私自和文林約好到他家去吃年夜飯。
原本文林不同意,說要考慮考慮,誰知道隔一天來他又答應了。
二十一號早晨雲頌拄着拐杖從醫院偷溜出去,在後門碰見剛下車的霍宗池,驚了又驚,不明白這人怎麽好端端不走正門偏走後門。
而且他來幹什麽,不是很多天沒來了嗎?怎麽今天就來了。
也沒聽見誰說他要來啊,否則自己沒那麽輕易能溜出來,文林拿他的工資都沒聽他說呢。
算了,無所謂了。
雲頌很驚險地躲過了他的視線,在外面看見文林先去找來的出租車,雲頌招招手,文林下來幫他開門,問他今天要吃餃子還是湯圓。
雲頌說我都想吃。
文林覺得雲頌這場浩劫好像還因禍得福了,失憶後變得能吃,整個人氣色都好多了。
雲頌說:“我剛才看見霍宗池了,吓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跑也跑不掉,就鑽到一棵大樹後面躲起來了。”
文林低頭看手機,“哦哦”兩聲,沒接下去。
文林的家真是夠遠的,坐了三個小時吃才到,雲頌下車後不好意思地找衛生間,出來碰見一個打扮很精致的姐姐,鬧了個臉紅,拄着拐杖慢慢低頭,叫:“表姐好。”
文林說過他有一個表姐,今年也在他家裏過年。
“你好小雲,快來,要不要我幫你?腿受傷最麻煩了,做什麽都不方便。”
文林表姐身上香香的,雲頌沒好意思讓她幫忙,自己慢吞吞挪到客廳去,找到文林。
雲頌才知道文林是單親家庭,是被他媽媽一個人帶大的,今天在他家裏的除了他媽媽跟表姐外還有他的姨媽,每個人都對雲頌親切得不像第一次見他,導致雲頌過渡擔心自己表現不佳而變得拘謹。
文林姐姐叫康米陽,一直給雲頌投遞相當多的食物,晚飯前因為聽見雲頌肚子叫了兩聲,還單獨給他煮了陽春面。
雲頌一直笑,嘴角都快抽抽了,還是覺得有姐姐真好。
他喝面湯的時候忍不住想,自己生命中好像有過這樣的好人,難道他之前也有一個姐姐嗎?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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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宗池:太好了是失憶!懸着的心終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