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擁抱 二更
第17章 擁抱 二更
雨已經停了。
青水山比先前整整矮了半截, 數十個星衍宗弟子在上面走來走去,不時移開周遭因震蕩而散落的碎石,似在尋找什麽。
走到一處時, 拿着羅盤的孟臻‘咦’了一聲, 揚聲叫道:“大師兄,這裏應該就是山壁最薄弱的地方了,我感應到了水流!”
周圍的人霎時圍了過來, 荊南離得最近, 頓時嚷嚷:“讓讓, 我把它劈開!”
他提刀覆上靈力便準備砍向山壁, 刀尖将落下時,一杆銀槍倏地伸出格擋住, 刀槍相撞,登時濺起一片金星。
連帶着荊南,衆人一起詫異看向邬崖川。
“山體還不穩固, 你這一刀下去, 萬一引起餘震, 翠初姑娘只怕又危險幾分。”
邬崖川不想承認‘劉翠初’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讓弟子們退開,他操縱靈力仔細在山壁上鑽洞,不多時,就磨出了一道可容兩人通過的窟窿,其中水聲潺潺, 在陽光下泛着幽光。
“暗河都快漲到洞口了。”孟臻雙眉緊蹙, “大師兄,那位翠初姑娘只是個凡人,在這種環境裏, 不可能生還的。”
邬崖川涼涼瞥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荊南便怒視他:“你這人怎麽冷血?萬一劉姑娘就躲在什麽地方等待我們救她呢?”
“你還敢說?”孟臻也瞪回去:“要不是你被輕易引走,劉姑娘又怎會遭此橫禍!”
兩人如鬥雞一樣,眼睛越瞪越大。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邬崖川打斷兩人的眉眼官司,沉聲道:“孟師弟,泷水鎮的失蹤慘劇是虞錦玥造就,但她如今已死,咱們必得承擔起這個責任,她從前是玄陣峰的人,那便由你帶人去處理一下吧。”
孟臻一怔,随即猛地轉頭看向洞口,驚恐、憤怒、怨憎、難過紛紛在他臉上閃過。最終,他只幹澀地吐出一個字:“是。”
邬崖川轉身跳進了洞口:“荊南,你跟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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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各尋了一個方向,潛入水裏,用神識搜尋起來。不多時,荊南驚喜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七哥,你快看,劉姑娘在這——”
正往下潛的邬崖川倏地用出遁術,出現在荊南身邊。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他大腦一片空白。
少女被白绫吊住脖子,懸挂在山壁上,身上的衣物破損嚴重,濕噠噠着垂落水珠。
她面容蒼白,四肢僵硬地貼在身側,俨然已經死去多時。
荊南呆呆看着少女的屍身,情緒也很低落。他自責道:“都怪我,要是我當初沒離開山神廟,劉姑娘就不會死了。”
邬崖川沒有說話。
他切斷了白绫,自己還泡在水裏,卻用靈力将掉落的女屍托舉在水面之上。
邬崖川取了件外衣裹住她僵硬的身體,随後,他低頭,凝視着她蒼白的臉跟脖頸處深深的凹痕,嘴唇緊緊抿住,眼神空茫。
“七哥……”荊南看得心裏難受。
邬崖川仍舊沒有理他,他緩慢托舉着女屍朝洞口游去,動作輕柔到近乎小心翼翼。
洞口還有幾個弟子等待着,聽到動靜探頭一看,立刻打算幫忙。邬崖川卻避開他們的手,輕輕托起女屍的腦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将她抱進懷裏,才一躍出了洞口。
落在地面時,懷中人身上的衣物已幹,他身上卻還濕漉漉的。
旁觀的弟子們愣住了。
他們不知大師兄跟劉姑娘在山腹裏發生過什麽,但他們覺得,大師兄好像很難過。
邬崖川拒絕了所有師弟的幫助,選了風水寶地,親自挖坑、雕棺木、刻碑,全程未用一點靈力。他往棺木中放入被褥,枕頭,仔仔細細整理好,才把女屍放了進去。
他站在棺邊,凝視許久,才把手放在棺蓋上。
“咯!!!”一只肥雞猛地沖飛過來撞開了邬崖川的手。
它身上沾着泥灰,大概是摔在地上過,看向棺材裏時,驟然爆發了更凄厲絕望的鳴叫,大顆大顆的淚水從那雙黑豆眼中流下,感染得周圍人也情緒更加低落,被甩在後面的蓮環三女更是泣不成聲。
肥雞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振翅就要往棺材裏跳。
下一瞬,它翅膀被一只手抓住,整個被拎了起來。
肥雞掙紮了兩下沒掙開,頓時回頭怒視邬崖川,那雙被淚水浸透的黑豆眼露出了幾分仇恨。但它似乎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奈何得了邬崖川,只得絕望回頭看着棺木裏的主人,叫聲一聲比一聲悲怆。
“邬仙人……”蓮兒看不下去,抽噎着上前兩步,壯着膽子勸道:“翠初妹妹生前最看重茂茂了,您在她面前欺負它,翠初妹妹在九泉之下也會擔憂的。”
邬崖川颔首,垂眸看向手中還不斷掙紮的肥雞:“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
肥雞一僵,他便又接着說:“你跟她一起被長埋地下,又有誰能為她打掃墳茔?既然放不下她,你便為她守墓吧。”
是了,柳柳愛財,必不願意有人掘開墳墓,将她身上的儲物袋摸走。
肥雞頹然地放棄了掙紮。
邬崖川便将它放在一邊,手再次覆上棺蓋,眼睜睜看着女孩蒼白的臉一點一點隐沒在黑暗中。
他仰頭,閉眼壓下澀意,“将虞沈之事通傳五域。”
默然肅立的星衍宗弟子頓時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可這樣一來,宗門名譽……”
“養癰遺患的道理諸位比我清楚,此事本就不是秘密,與其遮掩,成了外人抨擊宗門的把柄,倒不如我們自己動手,破而後立。宗門名譽縱一時被損,以諸位之能,想修補也容易。”
邬崖川提起鐵鍁,一層層沙土便潑灑在了棕黑色的棺材上,他垂目看着沙土越堆越高,直至将棺材徹底掩蓋:“修者非神仙,有私心在所難免,卻不能因私欲禍亂生民,尤其我們煌煌正道,更該追究到底,以身作則,讓所有月琅洲修者引以為戒!”
衆弟子心服口服,齊齊應是。
其他的星衍宗弟子都在忙着處理虞錦玥造成的後續影響,邬崖川卻在‘劉翠初’墳前站了一天一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輕聲道:“把沈姑娘她們三人帶回安和城,安頓好她們。”
荊南頓了頓,道:“要是她們不願意呢?”
“這是翠初姑娘的遺願。”
“……是。”
“回去後,除了之前的懲罰,再抄十萬遍門規。”
“是。”
泷水鎮的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邬崖川也下了山,茂茂憎恨地盯着他身影在山路上越來越遠,直到消失,才一屁股坐在‘劉翠初’墳前,帶着哭腔碎碎念。
“你還說拜進合歡宗,就沒多少人敢殺你了,那你怎麽死了呢?”
“早知道這樣,咱們費盡心思下山幹嘛?你還嫌棄跟師兄他們奠基效果不佳,但再差,也不至于送命啊!”
“你還說邬崖川名聲在外,不會殺你。”
“是!他沒親手殺你,但結果有什麽不一樣?”
饒初柳剛醒,就聽到這一連串的抱怨。
外面的咯咯聲越來越低,哭腔卻越來越濃:“就說讓你帶我去,遇到危險我就算不能給你擋一擋,至少還能陪你一塊死。”
饒初柳輕笑一聲,戲谑道:“這麽依賴我啊?”
“咯咯”聲忽然一停。下一息,茂茂尖叫起來:“詐、詐、詐屍啦!”
饒初柳也有些驚訝:“你聽得到?”
實際上,主寵契約本就包含心靈溝通,只是她們倆實力太弱,頂多清晰溝通一兩句,就變得模糊不清,半天都不能讓對方明白意思,所以暫時也只能用語言交流。
大概是浮生丹滋養了神魂。
得出這個結論,饒初柳略有欣慰,就把浮生丹的事情跟茂茂解釋一番,又無奈道:“你都不感受一下契約斷沒斷?”
一入幽冥,此生禁忌。
幽冥境雖也是七大絕地之一,但畢竟是死後的世界,即便主寵契約作用神魂,但入了幽冥也會斷掉。
茂茂放下心,也簡單将她失去意識後發生的事說了一下。
有多簡單呢?
“邬崖川把你埋了,然後他們就都走了。”
“……”作為一顆光球存在的饒初柳也感覺到了窒息,問明白沈棠跟蓮兒環兒三人已經跟着荊南去了安和城後,她松了口氣,但還有點不甘心:“真就那麽輕易的走了?”
茂茂仔細回憶起來。
它趕過來時,已經是準備蓋棺的時候了,并未看到邬崖川壓抑的難過跟那一系列的動作。從頭至尾,它只看到邬崖川很冷靜地對同門發號施令,處理後續。
也正因此,就算茂茂知道饒初柳能活過來,也還是很不滿:“你丢了一條命,就換來他在你墳前多站了一會兒。”
饒初柳:“……”
這話怎麽怪怪的,像是她對邬崖川多麽深情,而邬崖川是辜負她的渣男似的。
饒初柳自認是個講理的人,“倒也不能這麽算,畢竟是我心懷不軌把他引來,倒黴被抓也算是咎由自取,說到底是我實力太差,怪虞錦玥跟沈自捷倒沒問題,怪邬崖川就太不講理了。至于為他而死……”
她沉吟片刻,道:“其實跟他本人也沒什麽關系。”
茂茂氣哼哼道:“可邬崖川又不知道你是因為天道誓言才救他的!”
也是!
饒初柳輕易就被說服了,內心開始對邬崖川指指點點:太無情了,至少得給她掉兩滴眼淚吧?
茂茂狠狠啄了墳前堆得小山高的靈餅一口,補充道:“不過他走前給我留了靈餅,還給你墳頭上布了靈盾,算他還有點良心!”
饒初柳:“……”
邬崖川布下的靈盾未對茂茂設防,它可以自由進出,那她作為墳主,大概……可能……應該也能吧?
三日後。
封度圍着墳頭轉了幾圈,痛心疾首道:“小師妹!小書呆!你一句話,師兄我就丢下已經進了房間的女修,趕了幾千裏的路到這裏!”
他隔着靈盾對饒初柳指指點點,咬牙切齒道:“結果你告訴我,你打算在這裏再住幾天?”
靠坐在棺材旁啃靈餅的饒初柳眨了眨眼,弱弱道:“但是師兄,這個靈盾不能破。”
她意識在浮生丹內困了三日,回到身體後就連手指都擡不起來,差點被憋死。好在茂茂的千幻已經過了強制鎖定期,重新變回了靈鶴,在她窒息昏過去之前,總算掀開棺材把她救了出來。
但饒初柳那個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她爬不出靈盾,茂茂背上她後,也被靈盾擋住了。
還好封度師兄及時趕到,否則饒初柳覺得自己遲早要被困死在靈盾裏。
“你瞧好了就是!”封度斜她一眼,揚手,輕飄飄一道術法就打在了靈盾上。
看似單薄的靈盾表面晃了晃,就恢複了穩固。
封度臉色變了,凝重道:“這靈盾是誰布下的?怎麽這麽結實?”
饒初柳咬了口餅,道:“邬崖川。”
封度表情扭曲了一下,像是吃了什麽酸得難以忍受的東西。他繞着靈盾走了三圈,上下打量着饒初柳,像是看着什麽奇行種,聲音恍惚:“別告訴我,你選擇的奠基目标是……”
饒初柳滿眼無辜地看着他,龇牙一笑。
封度滿臉匪夷所思,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通過口型,饒初柳猜測他沒出聲的那句話是“你是不是有病”。
片刻,封度遲疑道:“你為什麽選他?”
饒初柳嘆了口氣,滄桑道:“風險最小,收獲最大,試試不要錢。”
結果,她沒栽到邬崖川手上,但被他師姑坑了個大的。
——還好有點補償,不虧。
封度白她一眼,撇嘴道:“師兄給你補充一句,成事的可能沒有。”
他還想再擠兌饒初柳兩句,散散在歸望山上的怨氣,但看着原本朝氣蓬勃的小師妹虛弱到甚至坐不直,只能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倚着棺材,便把話又咽了回去,只朝墓碑擡擡下巴,“白烏鴉刻的?”
邪道修士向來把邬崖川叫做白烏鴉,用以諷刺他走到哪都沒好事。
茂茂用力點頭。
饒初柳詫異道:“他刻了什麽?”
封度憋着笑,握住墓碑兩端,硬生生從土中拔起,轉到了饒初柳面前,“你自己看。”
饒初柳視線落在上面。
‘俠女劉翠初之墓’
‘泷水翠初者,二九年華。仙姿玉質,讷言敏行。舍己成人,澤被泷水。予愫頌淑,倘誠再世。億萬斯年,鵬程高翔。’
沒錯,是她,這家夥眼光也不差嘛!
饒初柳美滋滋地将這簡短的四十一個字來來回回讀了三遍,又看向落款。
‘佑安十八年六月十三’
‘過路人。’
饒初柳:“???”
饒初柳:“……”
晦氣!她要回歸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