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賭徒 勿忘我
第15章 賭徒 勿忘我
“那只怕是要讓小師姑失望了,我與劉姑娘之間清清白白,也不會棄她于不顧。”邬崖川說話的語氣雖仍然從容,但虛攏在她腰肢外側的左臂卻在微微顫抖。
饒初柳一頓,倏地想起先前在邬崖川身上聞到的淡淡血腥味。
她大致能猜測出虞錦玥的意圖,心思急轉,便打算順着她的意演:“沈老伯,你就看着你道侶這麽欺負人,真想讓沈姐姐做一輩子傻子不成?”
說話同時,饒初柳從身前抓住邬崖川未掐訣的左手,他的左臂就結結實實貼在了她腰肢上。
邬崖川身軀一僵,似是想要掙開。
她連忙在他手上寫:“我牽制,你想法子逃。”
邬崖川傳音道:“姑娘打算如何牽制?”
饒初柳卻沒回他,揚聲道:“一個無親無友還生得花容月貌的傻子,在這世上能活幾時?只要殺了我們,虞姑娘不但能順理成章留下沈老伯陪伴,又能報了我們壞你好事的仇,還能置沈姐姐于死地……一石三鳥,好算計!”
虞錦玥怒道:“臭丫頭,你……”
沈自捷打斷了她的話,不悅道:“錦玥,你忘記你答應我什麽了?”
只聽這兩句,饒初柳緊繃的心弦就松了些。
饒初柳不在意能不能真騙過邬崖川,但這兩人既然配合着她演戲,向來沒打算改變主意。她聽着虞錦玥急急切切地解釋,試圖将話題引開,沈自捷卻揪着“放人”“騙我”的字眼不放,肚子裏頓時冒出壞水,繼續挑撥起來。
“沈老伯,你怎麽能全責怪虞姑娘,她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你麽?別人有資格說她,可你怎能這麽傷她?”
才怪,沈自捷沒被廢,虞錦玥怎麽可能把神識放進他傷口?十之八九就是她設局幹的!
沈自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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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這滑頭的敏銳,他不信她猜不到當初發生的事,裝什麽打抱不平!
不等沈自捷開口,饒初柳又立即換了苦口婆心的語氣,對虞錦玥勸道:“虞姑娘,我知道你吃醋沈老伯有過別人,但沈姐姐已經是沈老伯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了,有她在,至少這世上還有人會一直記得他,不是嗎?”
虞錦玥:“……”
有過別人,血脈,記得他——這個小混蛋,仗着她現在沒想殺她,在她耐心上使勁蹦跶!
饒初柳就是故意戳他們傷疤出氣的,一會兒忙着勸沈自捷,一會兒忙着勸虞錦玥,煽風點火。但她也拿捏着分寸,見對方臉色都變了,就又說好話降溫。即使這兩人都知道她沒安什麽好心,但在這層出不窮的話術下,實在不能不窩火。
沈自捷愧疚又惱火到懷疑人生,卻憋屈到連氣都不知道該跟誰撒。虞錦玥倒很想收拾饒初柳這個伶牙利嘴的小丫頭一頓,但潛意識裏,她反倒更欣賞饒初柳了。
一味油滑,鋒芒早晚會被磨平。
想要往上爬,這股藏在骨子裏卻不輕易顯露的氣性必不可少。
忽然,邬崖川傳音道:“姑娘,這是殉日陣。”
饒初柳瞳孔一縮,倔強地拉扯着僅剩一粒盤扣的馬甲:“殉日陣是什麽?”
殉日陣,實際上應該叫做裂地陣。啓動後,陣法所在之處會不可逆的沉入地心,從此再不見天日。不過按照兩個大範圍陣法互斥的特性,青水山既然已經布置霹靂陣,那麽殉日陣涵蓋範圍應該只是山腹,或者是河心花島。
還好……個鬼啊!
饒初柳霍然睜眼,果然看見暗河水平面在種種陣法的遮掩下,距離洞頂越來越近,俨然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沒過頂端。這意味着她所在的位置正在不斷下沉,只怕外面的青水山也會受影響塌陷地下,從高山變成平原甚至峽谷!
而他們兩個,若不能及時離開,只怕也要深埋地下。
饒初柳暗罵一句瘋子,手心也不由沁出汗水。
即便浮生丹是真,死一次還能複活,可沒有靈力跟體力,她怎麽離開地底?
她抓着邬崖川的手飛快寫下三個字:“霹靂陣?”
邬崖川霎時領會了饒初柳的意思,道:“機關變動,陣法異位,霹靂陣已經不攻自破。況且就算霹靂陣還在……”
他頓住,表情隐隐露出歉意。
饒初柳明白邬崖川的意思,就算霹靂陣還在,他也不能引動陣法擊碎山壁逃出去。畢竟,不引動霹靂陣,死的不過是他們兩人;可若是引動陣法,外面那些星衍宗修士跟泷水鎮附近的全部百姓都有生命之危。
饒初柳抿了抿唇,她不知道邬崖川為何如此平靜,但她絕不引頸受戮!
視線掃過頭頂,她再次寫字:“石室!”
雖然上方全是大小等一的窟窿,但他們之前進過的那間幹淨到迥異于其他,不難辨認。邬崖川“嗯”了一聲,存正冒出銀光,擦着接連不斷的攻勢,嗖地朝斜上方石室所在飛去。
虞錦玥冷聲道:“想跑?”
“轟隆!”
頃刻間,暗河掀起萬丈波濤,洞頂的石室邊緣也瞬間脫落,無數銳利的冰淩、石片鋪天蓋地把兩人包裹其中,讓人寸步難移。
更雪上加霜的是,擋過這一波攻勢後,邬崖川面色煞白,額角滿是滲出汗珠,衣物也被浸濕了。饒初柳背後是他滾燙的胸膛,她甚至能隔着他貼在身上的衣物感覺到他胸腹清晰的肌理,跟他身上似惠風和暢的淡雅香氣。
邬崖川破開陣法跟布下靈盾的速度越來越慢,且靈盾原本能撐半柱香的時間,現在不過幾個呼吸就“咔咔”冒出裂紋。
顯然,他靈力逐漸耗盡,撐不了多久了。
情形已經如此危急,但邬崖川一句抱怨她是累贅的話都沒說。她被他妥帖地護在胸前,微顫的左臂充當護欄,左手懸在衣物旁,未觸及皮膚,未對她有任何冒犯,未讓她沾到半點水花。
體貼極了,但饒初柳除了感慨邬崖川穿得竟不是法衣外,滿腦子問號,“邬真人,你們仙人沒有能恢複的藥嗎?”
邬崖川抿了抿唇,專注地躲閃過一道冰淩,“都已經用光了。”
饒初柳倒也沒覺得他有騙自己的必要,但她也沒想拿出自己的回靈丹給他,倒不是她在生死關頭還不願暴露自己是修士,實在她練氣期用的回靈丹,金丹修士得吃多少才管用啊?如果不管用,那幹嘛還浪費?
——絕對不是她摳門!
饒初柳果斷拿出納魂瓶,叫道:“沈老伯!”
沈自捷沉聲道:“虞錦玥,放人!”
“沈郎,急什麽?徹底沉下去還有将近半個時辰,咱們且有時間陪他們玩呢!”虞錦玥跟沈自捷說話的聲音很溫柔,但下一句就變成了漠然:“況且,那個小丫頭可以走,但邬崖川今日必須死!”
“可以。”說話的是邬崖川,饒初柳只覺指尖一疼,緊接着,圓疙瘩化成氣流,包裹在她衣物外。
邬崖川淡聲道:“小師姑,現在就放劉姑娘離開吧,晚輩留下。”
沒人想到他竟如此果決,山腹內一時間只有冰淩石片擊在靈盾上的金石交鳴聲。
片刻,沈自捷道:“放人!”
虞錦玥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她嗤笑着掩下了複雜微妙的神情,柔聲道:“聽你的。”
話音剛落,那間石室側面忽然出現了個一人大小的能量漩渦,透過似乎薄如蟬翼的透明屏障,隐約可見熟悉的綠樹叢林。
饒初柳一眼認出這是青水山半山腰的位置,她跟沈自捷上山時曾瞥見過。
顯然,這正是出口。
饒初柳剛想暗示邬崖川一起跑,擡頭的一瞬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什麽東西瞬間吸空了,冷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漩渦外圈若隐若現的微小風龍卷正逆時針旋轉着,跟陣紋幾乎融為一體,很難察覺。
——是陰泵陣。
這是沈自捷發明的最陰損的陣法之一,可以附着在任何陣法上,讓人防不勝防,只有極少數人能認出來。在來青水山的路上,沈自捷告訴她,不管陣法破沒破,陰泵陣都能吸收附近陣法跟術法的全部能量。陰損之處在于,第一個出去的修士安然無恙,但此人後面的人卻會瞬間承受那股能量的爆破,常常被他用來脫險。
銀槍距離漩渦越來越近,少女卻呆住了,她像雕塑般一動不動,僵硬地盯着漩渦。
饒初柳死死盯着前方殺氣騰騰的組合陣,只覺外面的所有景物似乎都随着漩渦都在她腦海裏瘋狂旋轉,讓她一時之間大腦空白,幾乎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
剛才山腹內的陣法跟術法到底産生了多少能量波動,她數都數不清,這股力量只怕也遠超化神吧?盾丸也擋不住的吧?
饒初柳屏住了呼吸。
天道誓言的威力她也是聽說過的,雖不知心魔劫究竟是什麽,但也明白,如果選擇不救邬崖川,她這輩子即便有奇遇,修為也最高只能到金丹大圓滿,只有六百年壽元。
如果選擇救,好處是剩下的天道誓言對饒初柳而言威脅不大,但,她得賭自己能不能從這次危機中活下去。
——即使浮生丹是真,可她被埋在坍塌的山腹內,無法動用靈力,又怎麽離開呢?封師兄能在她死之前趕到嗎?
六百年的極限,總比又一次死在十八歲強吧!
饒初柳內心不停掙紮,身後忽然響起邬崖川平靜的聲音:“出去吧。”
她猛地回神,驚覺自己竟出了身涼汗。
銀槍存正的槍尖虛頂在漩渦上,只要她往前邁一步就能出去,能活下去。
饒初柳忽然很想知道邬崖川在想什麽。
她順從了自己的心意,轉過身去,看向邬崖川的臉。
青年修士俊逸的臉上,表情仍舊如往日一般雲淡風輕,看向她的眼神隐隐帶着鼓勵跟溫和的安撫,好似根本不知面臨着什麽樣的危機。
他聲音也是同樣的溫柔:“別怕,大膽往前走,我跟在你後面呢。”
饒初柳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幹澀。
她閉了閉眼,張開手,低聲道:“邬真人,你不肯給我睡,抱一下總可以吧?”
饒初柳覺得自己真是個瘋狂的賭徒,籌碼只有自己的一條命,卻敢次次壓上賭桌。
三年前她賭自己能橫跨三域,能順利拜入合歡宗,她賭贏了;現在又一次面臨重大選擇,饒初柳也想再賭一把。
賭邬崖川會不會心軟。
她不做虧本買賣,要是邬崖川肯讓步,那即便他還是不會同意被她采補也有機會成為她的人脈關系;可他要是在以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還堅持保持距離,如此固執……
饒初柳心中一狠。
那她出去後就給茂茂改名叫邬崖川!
下方響起虞錦玥看好戲般的輕笑。
邬崖川凝視着她。
女孩子攤開雙手,身軀在并不合身的勁裝下微微顫抖,她很怕,卻沒立刻逃生,雙眸盯着他,帶着一股兇狠的倔強。
剛才被她握住左手時,邬崖川已經測出了她的骨齡。
十八歲,還是個初試啼聲的小修士呢。
他嘆了口氣,別過臉,緩緩張開了手。
願賭服輸。
饒初柳釋然一笑,靠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腰,邬崖川身體僵硬的任由她抱,始終沒把手臂放下。
就是現在!
饒初柳抽了抽發酸的鼻子,壓着不斷湧上心口的懊惱跟恐懼,精準戳中邬崖川麻穴。若他靈力沒到現在這般将近耗空的程度,必不會中招,即便現在,也奏效不到五息。
但這已經足夠了!
她把裝着沈棠智魂的納魂瓶塞進邬崖川懷裏,側身飛躍至他身後,狠狠一腳踹在槍柄上。銀槍距離漩渦本就極近,只這一剎那,邬崖川猛然轉頭,滿臉錯愕,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身軀沒入了漩渦。
最後一眼,邬崖川看見,少女衣袂在風中卷起,仰面朝滿是殘落花瓣的水面跌去。
她眼含淚光,看着他大喊:“邬真人,別忘了我——”
“轟隆!”
漩渦頓時炸碎,氣浪滾滾徹底扭曲了空間,洞口瞬間坍塌,無數石塊在五彩斑斓的熱浪裹挾下朝饒初柳砸來,又跟她身體彈出的光盾一碰撞——
饒初柳只覺眼前一黑,腦袋嗡鳴,渾身麻木,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
邬崖川應該聽到別忘了挖她的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