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第42章
睜開眼睛, 一片搖晃着的、柔和的橙色緩緩鋪開。
身下的搖椅“吱呀”搖晃着,盛住了集市喧嚣。來來往往的人們都穿着清涼夏裝,初夏的輕快在空氣中跳躍。
“上周去醫院做檢查, 說是只剩3個月壽命了。”身旁傳來老人輕細的嗓音,“所以…最後的最後, 能拜托你一件事麽?”
我轉過頭,默默望着還在平靜微笑着的老人;忽然想起她在信件裏的第一句話, 就半是報複的說:
“該不會是什麽‘陪你去買棺材’的笨蛋話吧?拜托你千萬別這麽說。”
貓婆婆:“……”
“…很遺憾,就是這樣。”她嘆了口氣,像變魔法一樣提溜起一個食盒,“我準備了‘賄賂’喔?”
“誰會被區區一盒關東煮賄賂到啊!”我義正言辭,視線随着食盒的移動而移動。
“你是不是變得比以前還要不坦率了?是被誰影響了嗎?拜托了, 一個人去看棺材很可怕嘛,想到最後要躺在裏面燒成灰就夠難過的。”貓婆婆說,“就當做是最後的‘願望’……可以麽?”
“嗯……不要。”我歪歪頭, 看她露出詫異失望的神情來,“現在就誇下海口說是‘最後’, 之後的3個月要怎麽辦呢?”
“我會全部用來準備葬禮喔。”她立即道。
“那種事只要選好棺材和鮮花就夠了吧,一天就可以辦完了。”我說, “其它都是生者要操心的吧, 你又看不到自己的葬禮, 那天只要安心躺在棺材裏等着被燒掉就行了。”
“啊呀…你什麽時候對這些有這麽多了解了?”貓婆婆一臉驚訝。
“還要多虧了你寫給我的殡葬指南啊。”
聞言,老人先是疑惑,随後笑意加深:“那…可以理解為, 你願意陪我去挑棺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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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就不打算拒絕。”我“唰”的朝旁邊伸出手。
“明明之前說‘不’說得那麽堅定。”她把關東煮的食盒遞了過來。
“因為根本不是什麽‘最後的願望’吧。”我把盒子抱在懷裏。漆黑盒身被日光曬得發亮, 溫暖幹燥的氣息在胸口蔓延開來,很舒服。
“不是…嗎。”她露出一個苦笑。
“本以為這些年你有了長進, 沒想到還是那麽害怕寂寞啊。”我望着她說,“我已經知道你真正的‘願望’了。”
“——放心,這次會陪你到最後的。”
老人一愣,眼睛被夕陽照得微微發亮;良久後,她彎起眼睛,對我說:
“這樣嗎……這樣啊,那就拜托你了。”
“那明天就一口氣把葬禮的事辦完。喂完貓然後去棺材店,午飯就在隔壁町的隔壁町吃。”我滿意地計劃着。
“啊啦,但是一起的話,說不定光喂貓就要花費掉一天呢。”
“關于這一點也不用擔心。”我煞有介事地豎起食指,“因為我已經請好外援了。”
“嗯……?”
話音剛落,路的盡頭便卷起一陣煙塵。一道身影正朝着這邊極速奔來,那風馳電掣的身姿,恰如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風雨。
“哎呀,這不是……?” 貓婆婆先是驚訝,随後遞來一個揶揄眼神,“待會兒可要記得誇誇他啊。”延續的是上次夏日集市、獄寺君當衆演奏後的對話。
“嗯!這是當然的。”我等着對方狂奔到面前,擡起手來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呦,彈鋼琴很瘋狂的少年崽。”
“哈啊…哈啊……”
獄寺君應該是一口氣跑過來的,扶着柱子大口喘氣,瞳仁縮到了麥粒大小。他看看一臉好奇生龍活虎的貓婆婆,又環視一圈熱鬧非凡無比真實的集市,最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
“哈啊???”他一臉撞到鬼的表情。
“不是幻覺哦,現在是夏天沒錯。”我朝他篤定的點點頭。獄寺君嘴角一抽,費解地撓了撓額發,有幾絲就很崩潰很外放的在頭頂炸開。他現在看起來像個廢寝忘食的數學家。
獄寺君拼命思考了。
思考告一段落,他再次撓了撓額發,翡綠色的眼瞳因震驚而無比純良。他再次崩潰的朝我吼:
“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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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的事給獄寺君造成了極大沖擊。
證據就是他不斷的喃喃自語,諸如“平行世界”、“世界線”、“莫比烏斯環”等複雜術語接二連三冒出;每報出一個,他就會表現出更深程度的費解以及更加迫切執着的鑽研精神。
“試圖理解的一瞬間你就輸了。”我告訴他。
“找到突破點以前必須按原路線循環,否則β線的我們會消失,所有人都會變成襪子,最後宇宙就要完蛋了!”他則告訴我。我覺得像這樣徹底崩潰的他也超可愛。
最後,認為宇宙有可能坍塌成一個舒芙蕾的獄寺君堅持按照原本時間線,匆匆忙忙的趕回去和沢田同學他們吃飯了。
即便是在向着遠方奔走時,那顆銀灰色腦袋明顯都在高速運轉。真擔心他會不會忽然承受不住、往外崩出幾顆螺絲釘來。
“那個少年崽真的不要緊嗎?”貓婆婆悄悄問我,“他就是那種吧、會因為1加1不等于2而徹底瘋狂的類型。”
“…沒關系啦。”我以手握拳,“我會對他負責到底的!”
再一次見到獄寺君則是在藝術街的宇宙塗鴉旁邊。我剛把貓婆婆送回家,正想着要去找他的時候,他就自己先一步主動現身了。
雖說是以口吐白沫意識不清的異常狀态。沢田同學一臉擔憂的站在旁邊,褲腿上還挂了一只嬉皮笑臉的奶牛妖怪。
“藍波大人最先找到了!笨蛋獄寺!嘗嘗藍波大人的厲害!”奶牛妖怪邪笑着給了癱軟在地的獄寺君一拳。或許是由于大腦使用過度,獄寺君竟然完全沒有躲閃。
奶牛妖怪把手指含進嘴巴,瞳孔漸漸深邃,最後擡起頭對沢田同學說:
“獄寺死掉了。”
“你不要胡說啊喂!”沢田同學立即大聲道。
我歪了歪腦袋。
以前的沢田同學總給人留下“不起眼”的印象,像是那種會在乖乖遵守交通規則的情況下被自行車撞翻、即便在大馬路中間躺一個小時也不會有人去扶的類型。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身上開始散發出一種神聖的保父光輝。這種光輝在他一邊面露難色一邊阻止奶牛妖怪繼續毆打獄寺君的時刻到達了頂峰。
“啊呀,這不是沢田同學嗎?”我快樂地和他打了招呼。他先是一驚,随即有點慌張的縮着腦袋回應了。
“十代目…請離那家夥…遠一點……”獄寺君在此時喃喃道。即便是意識不明的狀态,卻還是憑借對沢田同學的關懷之心發出了警告,真是個叫人感動的家夥。
然而,沢田同學好像誤解了他的意思,稍微退開兩步後,滿臉都是“原來那個獄寺君也會在意這種事啊”的感慨。
“地獄使者!”奶牛妖怪指着我說,我覺得他一臉癡呆相。還沒等沢田同學慌裏慌張的制止、小妖怪就又抑揚頓挫的補充,“在公園和獄寺玩嘴巴貼在一起的游戲!”
……收回前言,我覺得這孩子将來說不定能獲得諾貝爾獎。
沢田同學化身快要燒開的水壺,臉頰通紅、發出了“咦咦咦咦!?”的尖銳鳴響。
獄寺君則像剛下鍋的蝦子那樣彈動了兩下,俨然是和神游宇宙的意識作着搏鬥。
“真是的,到底是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的啊?”我蹲下來查看他的狀态,發現他嘴唇烏青,“毒殺嗎?”我的目光頓時深沉。
“不不不,獄寺君還沒有死啊!” 沢田同學大叫起來,“那、那個…剛剛在壽司店裏,獄寺君不小心食用了有毒料理——不不不、我是說……”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再然後…他忽然站起來,嚷嚷着說要去‘找那家夥問個清楚’——指的果然就是回末同學嗎?”
我爽快承認:“嗯,一不小心做了件讓他驚訝的事,應該是被吓到了。”
不知道為什麽,沢田同學一臉“唔啊啊不要告訴我這種事啊!?”的惶恐表情。他的視線在我和獄寺君之間逡巡幾圈,試探着說:“那、回末同學接下來……?”
我朝他豎起大拇指:“我會負責和獄寺君好好解釋清楚的!請放心吧,沢田同學。”
從表情來看,沢田同學現在的心情和“放心”扯不上絲毫關系。他又看看獄寺君,忽然不再躲閃視線,而是很認真地看着我問道:
“确實…可以交給回末同學嗎?”
未盡的話語裏似乎含着擔憂;并不僅僅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同時好像也在用“直覺”一類的東西作着判斷一樣。
“是的,這裏請先把獄寺君交給我吧。”我就也看着他的眼睛說,“不會讓他受傷的。”
沢田同學聽了下意識點點頭,點完又莫名其妙的有點慌張,“我、我明白了,那獄寺君就拜托回末同學了!”
他忙不疊的抱着奶牛妖怪離開了。
“——沢田同學都這樣說了哦。”
我笑眯眯的看向獄寺君。他還是仰着腦袋昏迷不醒,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樣子。
“再不醒過來我就親你咯?”我伸出手,小聲威脅。似乎是聽到了聲音,少年眼睫顫了顫,卻還是沒能醒來。銀灰色的碎發輕輕搭在我手背上。
我幫他理好頭發,中途沒忍住、摸了摸他的臉,難得看到這家夥這麽乖的樣子;拉住他的手,意念一動,獄寺君就像喪屍一樣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時間寶貴。這麽好的天氣,”我拉着他,仰頭看看粉藍色的夜空,“我們去散步吧!”
無視路人投來的驚恐注目,就這麽往前走着。
沿着坡道向下的時候,手指處傳來微微一勾,我就知道他醒了。但不知道為什麽,獄寺君一直默不作聲,快走到最底的時候,我回過頭:
“怎麽不說話啊?”
“唔哇哇!?”他吓了一跳,身體邊緣變成了漆黑的鋸齒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知道我醒了為什麽不說啊?”雖說是做出了兇惡的表情,但看起來超級不自然。
“因為想和獄寺君多牽一會兒手啊。”我笑着回答。
他反應過來,飛快把手掙開了:“我才不想和你牽什麽手呢!”
“不牽手的話宇宙就會爆炸哦。”
“…混蛋,少把我當白癡耍!”多半是想起了剛回溯時的那些言論,他頓時面紅耳赤。
遠處橋上有列車急速駛過,驚起了樹林裏的鳥雀。一陣急促的翅膀拍打聲後,周圍的聲響變得渺小而遙遠,仿佛與環境融為一體。街上汽車的鳴笛聲、樹上的蟲鳴、小學生的打鬧……無論是炎熱的空氣,還是皮膚與衣服布料間的黏膩觸感,都彰顯着此刻是夏天的事實。
夏日在我們的對視中膨脹開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獄寺君擰眉,“時間回溯……竟然能做到這一步,這已經超出人類的範疇了吧。”
“真是失禮,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哦?況且要說超出,也只是超出了‘當今人類’的範疇而已吧。”我說,“現在世界上研究‘時間’的人不是還有很多嗎?就算哪天真的發明出了‘能夠穿梭時間的機器’也不奇怪。從這個角度看,我也只是比當今人類超前了那麽一點點嘛。”
獄寺君嘀咕了一句“胡攪蠻纏”,卻沒和我争辯,而是緊接着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貓婆婆向我許下了願望。‘不願意孤獨的死去’——直到她死掉才知道她真正的願望,想要實現不就只有‘逆轉時間’了嗎?”
“…哈啊?”獄寺君的眉頭越鎖越緊,“為什麽你要這麽執着于那個老…那個貓老太的願望?不對……光是‘願望’這個形容就夠怪的了。你們兩個究竟是什麽關系?”
“欸?如果獄寺君一問我就要回答,不是顯得太傻了嗎?”我無辜地眨眨眼睛,“你要是感興趣,就麻煩自己去調查吧。”
“誰感興……”他想也不想就要反駁,結果話到一半又改口,眼神也跟着陰沉下來,“好啊,我會把這些全都搞清楚的。你就給我等着吧。”
他邊說邊露出一個冷笑,“到時候要你好看!”的含義不言而喻。我以為他問完了,沒想到他沉默着瞥瞥我,忽然很大聲很蠻不在乎的說:
“這玩意兒……用起來有沒有什麽副作用啊?”
“啊,不用擔心,不會對獄寺君産生什麽影響哦。只要當成是普通的時間旅行就行了。”
“誰擔心這個了!?”他相當暴躁,“我是問——別誤會,我只是怕你突然死掉了、連累我也被一直困在這段時間裏,我是在擔心這個!”他大聲對着我說,頭部像開了大頭特效一樣。
“放心啦,我不會這麽随随便便就死掉的。”我回答。
獄寺君頓了頓,“…其它代價呢!?”表情超級兇,好像這樣就能和我徹底劃開界限似的。
“嗯……一次兩次還好,頂多就是有點累吧。”我歪歪腦袋,唇邊揚起大大的笑容,“啊呀,獄寺君是在關心我麽?”
“哈……你要是聽不懂人話就算了。”少年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就算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都死光了,我也絕對不可能關心你的!”
“你好傲嬌哦。”
“你眼睛和舌頭都不想要了是吧。”他陰恻恻的。
“哎呀,忽然之間好疲憊。”我捂着額頭,“好像有點暈——”
“……!”
獄寺君的兩只手條件反射般從褲子口袋裏拔了出來;像只蓄勢待發的猩猩,稍微有點搞笑。
我哈哈大笑,一邊朝他伸出手,一邊補上了沒說完的話:
“再不牽手就要暈倒了——不對、再不牽手就要死掉了。怎麽辦,我一死掉的話,β線的我們就會消失、所有人都會變成襪子、最後宇宙就要完蛋了!”
“……”
獄寺君額角一抽一抽的;明明之前還那麽慌亂,現如今居然對宇宙的危機都袖手旁觀,實在是太冷酷了!
“火山會噴發、末日會降臨、沉睡的魔王會從城堡裏蘇醒……”我掰着手指頭瞎說,“還有沢田同學——”
“不準詛咒十代目!”他立即喝斷,表情超級威懾。
“但是…末日都降臨了,宇宙也毀滅了,沢田同學恐怕也——”
獄寺君冷哼一聲,一臉驕傲:“十代目的話,這種時候一定會站出來拯救世界!那可是十代目首領啊!”
根本難不倒他。
但是,也在我的預料之中!
我邊想邊加深了笑容:“可是——為‘十代目’排憂解難、掃除萬難,這難道不也是‘左右手’的職責嗎?”
“……!”獄寺君神情一凜,明顯是想要反駁、卻偏偏怎麽也說不出反駁的話;最終,只得不甘的默默望向我。
我像企鵝那樣晃了晃還伸在半空的手,“只要牽一下,宇宙就不會毀滅了,沢田同學也免除了一次拯救世界的煩擾。只要牽一下就可以哦!”
獄寺君嘴角猛猛抽搐,憋了半天最後說:“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家夥啊?”看那副費解的表情,我在他眼中的複雜程度好像都足以與“時間穿越”比肩了。
最後,夏日晴朗的夜空下,我如願以償。
“十代目——沒錯!我是為了十代目才這樣做的!”少年紅着臉朝我吼,末了又沒好氣的補上一句,“還有宇宙!”
“是是是——”我眨眨眼睛,擡頭面對着浩瀚星空,“太感謝你啦,宇宙——!”
“唔啊啊你在做什麽啊白癡!?”獄寺君被我羞恥到了。我歪過腦袋朝他笑了笑,銀發少年漂亮又帥氣的面容倒映在眼中,無比生動。
——時間寶貴、時間寶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