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等你歸來
楊宇又在陳三郎家中住了幾日,順便安排了一下往後幾年裏送砧木的事情,并且一次性付清了幾年的錢。就算他和高寶兒要走,可桃花村內仍舊有會嫁接之法的村民,蘋果仍舊可以繼續種下去,這也算是他給桃花村做出的一點貢獻吧。轉眼間,五日期限已到,這天楊宇正在房內收拾行李,陳三郎急匆匆地推開房門,滿臉焦急道。
“楊小郎君!京都來人了,正要去太守府拿你家兄弟!”
楊宇猛地站起身來,丢下疊了一半的衣服,一陣風似地往太守府跑去。
街上十分熱鬧,左右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一隊戎服官兵自大街中央威風凜凜地走過。這群人各個虎背熊腰,眉目俊朗,虎頭明光甲下穿紫單羅銘襟背衫,飾以對豸,且随身佩刀。看他們的穿着、步調和氣勢,應該是專門護衛皇族安全的金吾衛。
楊宇追着他們來到太守府外,陳三郎也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楊宇說道。
“麻煩你再想想辦法,讓我入府再見十八郎一面!”
陳三郎面露難色,最終一咬牙答應下來,吩咐楊宇稍後,自己從偏門進府去了。片刻後,陳三郎快步走了出來,滿頭大汗,神色錯愕,一把拉住楊宇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你這兄弟……究竟是何等身份?為何他坐于上座,陶太守待他都恭敬萬分?!”
“以後再跟你解釋。怎麽樣,我能去見他了嗎?”
陳三郎深深地看了楊宇幾眼,引他入府,徑直來到前廳的後院處。楊宇遠遠地看見,李瑁和陶太守果然都在裏面,李瑁換了一身绛紫華服,戴幞頭,正在淡定飲茶。陶太守端坐于下首,垂着頭不住抹汗,神色十分緊張。
陶太守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位貴氣公子,當真是失蹤許久的壽王殿下。他雖出自隴西世族,卻也僅是末流,曾在京都長安讀過幾年書,有幸參加過幾場貴族宴會,曾遠遠見過壽王幾面。前幾日手下來報,說是捉住個謀財害命的兇犯,提審時面見此人,陶太守不由暗自心驚,只覺此人雖一身便裝,卻難掩自身貴氣,面上雖抹了些灰,卻明顯是刻意為之,那眉眼又有些熟悉,似是皇族中人。他不敢擅作主張,尋個由頭将人扣下,将此事按下不敢張揚,并差人帶上李瑁畫像,快馬加鞭前往京都禀報皇帝。
誰曾想,此人當真是壽王,新皇還特意派來金吾衛護送。
楊宇站在院中,不敢擅自開口。陳三郎走了進去,也不敢直面李瑁,只低聲說道。
“客人來了。”
李瑁放下茶盞,語氣淡然卻威儀十足地說道。
“爾等暫且退下,本王有話要單獨向友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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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告退。”
陶太守連忙起身告退,拽着神情呆滞如遭雷劈的陳三郎,急匆匆離開了。
楊宇這才從後門走進去,全程沒有和陶太守打照面,他進去後坐到李瑁身邊,兩人雙手緊握,四目相對,久久無言。半晌後,李瑁開口道。
“……我大抵,要走了。”
楊宇呼吸一滞,佯裝鎮定地問道。
“去哪裏?”
“皇兄下了谕旨,暫且沒說去何處,大抵是先回長安罷,去向新皇請罪。”
“要去多久?他會把你怎麽樣?”
李瑁苦笑着搖了搖頭,他也不清楚。楊宇趔趄着撲進李瑁懷中,擡頭吻他,哽咽道。
“別怕……歷史上唐肅宗李亨的風評不錯,還算仁德,沒有做過殘害兄弟手足的事情。”
李瑁喉頭滾動,将楊宇用力摟入懷中,擡手拂去他面上的淚水,卻久久無言。
正在兩人缱绻難分之時,陶太守忽然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躬身告罪道。
“微臣鬥膽,有事起奏……金吾衛,帶來聖上谕旨要宣,還請壽王殿下移步……”
李瑁忙用袖子遮住楊宇的臉,悄悄地指了下屏風後面,示意楊宇不宜露面,讓他去後面暫避。待楊宇躲好,李瑁撩袍在地上雙膝跪好,金吾衛統領進來宣旨。
“宣,聖上谕旨。壽王李瑁,兵敗脫逃,棄太上皇于不顧,是為不孝;棄朕于不顧,是為不忠;棄黎民蒼生于不顧,是為不義。如此不孝、不忠、不義,壽王李瑁,你可知罪?”
三項罪責壓下來,已是壓的李瑁冷汗涔涔,面無血色,肩膀微顫。只見他躬身跪伏于地,雙掌鋪平,額頭觸地,十分虔誠地說道。
“臣,知罪。”
楊宇躲在屏風後面,雙手緊握成拳,內心亦揪成一團。只聽金吾衛繼續說道。
“如今亂賊未除,江山未定,朕念及手足親情,暫不治罪。着,壽王李瑁即刻進京,聽候指示。欽此。壽王殿下,還請速速随我等入京罷!”
“臣,叩謝聖恩。”
李瑁躬身,拜了三拜,起身雙手接旨,又對那位統領說道。
“還請給本王一個時辰,容本王打點行囊。”
金吾衛統領抱了抱拳,轉身出去了。楊宇從屏風後面跑出來,撲到李瑁懷中,擔心道。
“你哥急着叫你回去幹什麽?”
李瑁心中也沒譜,但他怕楊宇擔心,只得強裝鎮定地笑道。
“不敢揣摩聖意,但依你所見,哥哥仁德,且早已登基,我對他構不成威脅。現如今大唐危難,戰火綿延,且長安剛剛收複,叫我回去,大抵是要清掃餘孽或去洛陽平亂罷。”
“上戰場?那豈不是很危險!”楊宇緊張道:“我喬裝打扮,陪你一起回去吧?我知道的東西多,如果真的有什麽變故,我也能幫你出出主意,告訴你什麽人能信任。”
“朝堂之上,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豈是你能應付的?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變幻詭谲,又豈是你能預見的?且我也該回去這一趟,此事必然做個了結,往後也不必再東躲西藏。”
楊宇張了張嘴,心知谕旨以下,如果李瑁不回去,那就是抗旨不尊,引來的麻煩将會更大。且李瑁作為李氏兒郎,心中到底還有一腔熱血,做不出棄江山百姓不顧的事情來。見楊宇沉默不語,李瑁還當他不願意,将人在懷中摟了,在光潔額頭上落下一吻,柔聲道。
“此事與你無關,你不是甚麽楊貴妃,只是桃花村的楊宇。你好不容易從紛擾中摘出來,我只求你後半生平安無虞。只要你能好好活着,那我便此生再無遺憾了。”
“那你……”楊宇還沒開口,眼淚便滾落下來,止也止不住:“那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李瑁頓了頓,用力握緊楊宇的手,一字一句道。
“我發過誓,此生要與你長相厮守,我必然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
楊宇望向他雙目,眼神灼灼道:“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你不回來,我就追你去天涯海角。”
兩人再度擁抱接吻,金輝将他們的身影纏纏綿綿地扭在一起,延伸很長,難舍難分。
陶太守知道李瑁要走,忙差廚房備齊一桌宴席,替壽王送行。李瑁沒點任何人作陪,單與楊宇并排坐了,兩人默默地飲酒吃菜,再沒說什麽別離之言。吃到一半,又有人進來煞風景,此人身着布袍,乍看過去普普通通的一個漢子,一進來便給李瑁跪下,說道。
“參見,壽王殿下!”
李瑁微怔,忽站起身來,讓對方平身,有些激動地說道。
“你……竟還活着?他們可還平安。”
漢子哽咽道:“我等十二人皆平安。臣有罪,竟叫殿下流落民間如此之久,當罪該萬死。”
楊宇好奇地看了對方一眼,忽然驚訝道:“你你你……你是那個誰——”
此人正是當初他東逃時,一路護送他到臨安縣城,并給他推薦了桃花村的那名護衛。
楊宇看向李瑁,疑惑道:“原來他是你的人?”
李瑁解釋道:“他們本是母妃賜給我的死士,共有十二位,亦是壽王府的護衛,功夫不在金吾衛之下。他們原本只護衛我的安危,後來被當做聘禮給了你六位,你入宮後,他們不便一同随行入後宮,便暫且歸了楊國忠來管。”
“原來是這樣。”楊宇若有所思道:“當初我就好奇,這是誰的人,如此看來應該是楊國忠安排的……不對啊,他們說到底,還是你壽王殿下的人!當初離婚,你完全可以将聘禮收回,你把他們安排在楊家人身邊,是不是也存了探聽消息的心思?你也挺有心機啊!”
李瑁輕咳一聲,并未正面回複,而是繼續說道。
“我這一去,仍由他們留下保護你罷……”
楊宇打斷道:“我先問問,當初你們離開餘杭郡,又去哪裏了?怎麽今天忽然來了?”
那護衛抱了抱拳,老實道:“當日離開餘杭郡,且楊相國已死,我等便速速返回成都去尋壽王殿下,卻知壽王已然失蹤。我等遍尋不見,只得隐姓埋名暫且安頓下來,一邊尋找殿下蹤跡。前些時日有兄弟傳來消息,說是金吾衛要來餘杭郡迎回壽王,我等亦不敢輕易暴露身份,便随行而來,只說是殿下在民間時的仆從,這才混入太守府中。罪臣直至今日才與殿下相認,乃臣等失職,萬死難辭其咎,本再無顏面茍活于世,當以死謝罪,奈何中原戰亂,回京路途風險不絕,待臣等護送殿下回京後,再自行了斷。”
李瑁說道:“你們都是忠臣,又與我一同長大,便是兄弟手足也不過如此了。這樣的話,萬萬不可再說了。若是你們有心效忠,便仍舊隐去姓名,留在餘杭郡內,代我護他周全。”
楊宇開玩笑道:“怎得?怕我偷漢子?留下他們也來監督我?”
“又渾說了。”李瑁握住他的手,說道:“這仗還不曉得要打幾年,戰火會不會綿延至餘杭郡內。我不在你身邊護着你,留下他們,總是好的。”
護衛見狀,忙躬身退至一旁,不敢亂問更不敢亂看。楊宇又說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是至德二年,安史二賊嚣張不了多久了,雖還要打仗,但長安、洛陽收複後,士氣一定會大振,再加上郭子儀将軍運兵如神,他們攪不起風浪了。”
這兩年期間,李瑁也被楊宇惡補了一些歷史知識,倒也放下心來。
楊宇繼續說道:“你如果要上戰場,還是讓他們跟着你比較好,你要是受了傷,我也會擔心的。我在桃花村內一切都好,臨安縣城有黃家兄弟,餘杭郡有陳氏夫妻,都會幫助我的。嗨,這位兄弟,你的意思呢?你想跟着誰混?”
護衛一愣,忙走上前來抱拳道。
“臣等願誓死效忠壽王殿下!”
“你看。”楊宇笑道:“好男兒應當征戰四方,建功立業,讓他們跟你走吧。”
“好好好。”李瑁撫掌,又對楊宇道:“只是接下來幾年,苦了你,不曉得幾時才能回。”
“沒關系,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飯後,楊宇親自替李瑁收拾好行囊,又紅着眼眶将行囊遞給李瑁,說道。
“一路順風。如果方便,有空就寄家書回來。”
李瑁也眼眶濕潤,他接過行囊,輕輕地嗯了一聲。
楊宇又說道:“我們那裏有個習俗,叫上馬餃子回家面。等你回來,我親手煮面給你吃。”
李瑁用力地點了點頭,擡腳要走。楊宇卻将他從背後抱住,将臉埋進那寬闊後背中。
“我就不去送你了,我不好露面,也怕你舍不得。十八郎,保重。”
李瑁輕輕地應了一聲,掙開楊宇,快步走出門去。只見院內黑壓壓地跪了一片,陶太守跪在前方,見到李瑁出來,忙率領衆人深深地拜了下去,恭敬道。
“臣等,恭送壽王殿下,願殿下一路平安,萬事順遂。”
李瑁道了句平身,翻身上馬,在一衆金吾衛的護送下走出太守府大門。
陶太守這才戰戰兢兢地直起身來,陳三郎也在恭送的隊伍中,見李瑁走了,他慌慌張張地跑進前廳,見楊宇怔怔地在榻上坐着,既好奇又謹慎地問道。
“殿、殿下已離開了……楊小郎君,你……你又是甚麽人?難道你也是皇族?”
楊宇終于回過神來,頓了頓,輕聲笑道。
“……我?我是他的愛人。”
陳三郎神色複雜,楊宇與李瑁交情匪淺,且楊宇亦舉止氣度不凡,想必身份也十分尊貴。但見楊宇不肯明說,他也不好再繼續問,深深地躬身行了個大禮,說道。
“我知你并非平庸之輩,先前我夫人多有得罪,還請楊小郎君海涵,我有一事相求……”
“你千萬別多心。”楊宇走過來,雙手将他托起,笑着打斷道:“我不是什麽貴族,我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我是臨安縣城桃花村的楊宇,只要你記住這點就行,往後我們還想以前那樣相處,千萬不要束手束腳,反而拘束了,也不痛快。還有,這次的事情,也多謝你們夫妻幫忙,要不是你們,我連他也見不到。大恩大德,我銘記在心,來日一定報答。”
“楊小郎君客氣。”陳三郎見楊宇大度,不計前嫌,忙說道:“朋友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楊宇笑了笑,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門口。陳三郎試探道。
“當真不去送麽?才走一陣子,興許趕得上……”
話音未落,楊宇忽然掀袍,疾步而出,一邊跑一邊急道。
“我要去、我要去送送他!……馬?哪裏有馬?!”
陳三郎追出來,說道:“雪香塵在後院馬廄內!”
兩人來到院中,從馬廄裏牽出雪香塵。楊宇還不太會騎馬,但他此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他扯住缰繩,貼在棗紅馬的耳邊,懇求道。
“雪香塵,今日我求你一回,求你送我去見見十八郎!”
雪香塵極通人性,只見它嘶鳴一聲,兩只前蹄曲起,跪倒在地,示意楊宇上來。楊宇又驚又喜,忙跨坐于馬背之上,雪香塵緩緩起身,帶着他往路上疾馳而去。
長街之上的居民紛紛避讓,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這位鮮衣怒馬、國色天香的清俊兒郎。只見楊宇緊握缰繩,匍匐于馬背之上,因跑得太快,他的幞頭掉了,墨發衣袂随風而散,雙眸雪亮堅定,俊美的臉龐之上卻落滿淚水。
楊宇追至碼頭,恰好遇見李瑁一行人正在棄馬登船。
“李瑁!李瑁——”楊宇翻身下馬,立在岸邊,沖着遠方大喊道:“我等你回來!”
李瑁聞聲,忙回身去看。只見楊宇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絲毫不顯狼狽,反而越發動人。金吾衛們也不敢擅動,紛紛駐足觀望。只見李瑁沖着對岸擺擺手,朗聲道。
“我必定早歸,保重,勿念!我的愛人!”
此話一出,一衆金吾衛嘩然,卻也不敢多言。楊宇紅了臉,繼續大喊道。
“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李瑁雙目水潤,仍舊笑道:“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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