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湯禇回想起那些以往的事情,仿佛在回想上輩子的事情,是那麽久遠,久遠到記憶被埋上厚厚的塵土,追溯到他的年幼時期,确切的說來,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的知道那些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前?或者遠遠不止。
他出生在大雪紛飛的冬日,作為最後一代偃師,他從小就扛起了重責。
也不知為何,他極度讨厭身為偃師的自己,無論在父親如何嚴厲的苛責和打罵之下,他都不願意以偃術去複活已死之人,奪取生者之壽。
他說,這是遭天譴的。
“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呢!”父親氣急敗壞,“倘若你不這般,你便要早早夭折去見你的母親!”
他說,那便去見母親吧,我會同她交代。
他仍記得,那時候府上住着一位比自己年長幾歲的貴公子,病入膏肓,整日于床榻之上。
那位貴公子雍容華貴,稚氣的眉宇之間卻透露着天生的王者風範,向被父親罰跪的他伸出手來:“湯禇。天寒,起來罷,到我屋裏坐坐。”
湯禇從未見過如此俊美之人,即便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卻依稀已經可以看出其風華絕代,便糊裏糊塗伸出了手。
“你叫我再蘇便可。”
許久之後,湯禇才知道,他的姓氏為軒轅,乃皇族之姓。
湯禇喜歡同這優雅的貴公子相處,二人可以不曾言語也能呆上一整天也不嫌無趣,偶有時再蘇身子轉好,便會彈琴給湯禇聽,再蘇雖才十二三歲,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說起話來也慢條斯理文鄒鄒的。
再蘇問他:“你為何這般讨厭偃師?”
湯禇看着他,回答:“這并非是與人為善,而是逆天改命,逆天改命是不可為的。
再蘇笑了,眉眼幹淨凜冽,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對于被幫助的人而言,卻是生命的再一次被點亮。”他伸手摸了摸年幼的湯禇的腦袋,“湯禇,你會成為一個好的偃師,而不是為了與你父親賭氣,白白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湯禇似懂非懂,卻也恍惚将再蘇的話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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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讓他少去打擾公子休息,公子自幼身體孱弱,常常夜裏病發,每次病發都仿佛要帶走他這條命,湯禇不解,明明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為何會有如此嚴重的疾病纏身。
随着時間越來越久,湯禇依舊不肯使用偃師,于是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老去,彼時湯禇不過十歲,而模樣卻已仿若三四十年紀的中年人,他躲在房間不肯見人,他的父親氣得發抖卻無可奈何。
湯禇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怪物,而再蘇公子卻并未怕他,只派人請他過來喝茶下棋。
再蘇見他來了,笑說:“我倘若是你,巴不得多活幾年。”
湯禇捂着臉不願面對:“再蘇,這就是我的命嗎?那我寧願就這樣老死。”
再蘇公子伸手将湯禇的雙手輕輕拉開,望着湯禇,眼中是無盡的溫柔,“湯禇,我活不了多久了,縱使你父親醫術再好,也不過只是讓我多茍延殘喘幾年。”他笑着,“世間如此美好,名山大川,鄉間河流,集市熙攘,我都未曾見識過,這些都是我所夢想之事,你卻覺得不如死去,湯禇,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便是替我多去看幾眼也罷。”
湯禇不肯相信,“再蘇,你會長命百歲的。”
再蘇笑了,眉眼彎彎,像一壺溫酒醉了湯禇的心頭。
縱然過了一年又一年,那燦爛如陽的笑容始終是湯禇灰暗人生中一道不曾熄滅的光芒,支撐着他步步前行。
“湯禇,你要好好活着啊,即便是為了我。”
湯禇記不清了,是在哪個季節裏,是在陰雨連綿的傍晚還是在陽光熾熱的午後,再蘇公子的病又複發了,再蘇拉着湯禇父親的手說,先生,再蘇活不了多久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讓湯禇活下去了。
湯禇突然記不清一切了,過往一切如同煙雲而過,幻化作泡沫塵埃,他記不清在哪個夜晚,再蘇沉沉睡去,再也未曾醒來;也不記得是在哪個清晨醒來,對着銅鏡中恢複往出的自己,他只流淚不做聲,父親推門而入,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不言亦不語。
“傅昭,我好累。”湯禇擡眸對我說道,偏頭靠在我的肩上,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翳,他講給我那些只言片語關于他的過去,言辭之中充滿了悲痛,我才知道,原來冷漠如他,堅硬如他,揭開防禦之後也是一顆血淋淋并跳動的心,而我正在往這顆自我修複的心髒上狠狠地重新又插了一刀。
我将他輕輕抱起,他已經瘦得毫無重量,如同一片我不握緊就會飄走的羽毛:“湯禇,累了就睡吧,我在你身邊。”
湯禇将頭鎖在我懷裏,喃喃自語道:“我後來才知道,他身為皇族血脈,自娘胎中便被人下人了蠱毒,一出生就能看到生命的終點。”他仿佛在哽咽又仿佛只是過于虛弱,“他将他為數不多的生命過渡就給我,只是想讓我能夠秉着這份恩情活下去。”
湯禇在我懷裏沉沉睡去,我終于敢撫上他的眉梢,他的睫毛,他的眼眶和他的唇,像是要依賴觸感去記住他。
我不知道,我還能陪伴他多久,他已經太虛弱了,虛弱到似是只剩那麽一口氣,我望着熟睡的他,露出了笑容,我說:“湯禇,我卻獨愛這冬日,冬日将你帶到了我的身邊。”
恍惚之間,湯禇眼眶微動,那麽湯禇,你聽到了嗎?有關于我最隐秘的內心的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