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草芥
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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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地圖都不會顯示的、橫濱最惡最肮髒的所在——只以一座橋與其他土地相連的人工島。
即使是在衛星地圖上,也以馬賽克直接模糊化,不知道的人就永遠不會知道。
枝垂栗跟着太宰治踏上橋梁,有點好奇的朝着橋邊看過去,“竟然還有廢棄的鐵路。”
橋邊有個看起來年代久遠、以鉚釘連接而成的鏽壞鐵路,鐵軌上生滿雜草,比他們站立的地面還高一點的拱橋已經完全鏽蝕,看起來搖搖欲墜。
“已經廢棄七十年左右了。”太宰治随意的瞥了一眼,“走了,別在橋上停留太久。也別想拿出手機拍照,會出大事。”
枝垂栗很乖巧的點點頭,繼續往前走,“為什麽不拆掉?廢棄的鐵路。”
如果是在擂缽街形成之後才廢棄,也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麽不拆掉,可是早在擂缽街形成之前就已經廢棄很多年了,為什麽當年沒有拆掉?
江戶川亂步對這裏的事老實說不太了解,也跟着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興致缺缺的說,“反正就是官僚的那些事,拖延着拖延着,就到了現在。”
雖然是非常籠統的回答,不過已經完全能讓人想像其中的原因。
畢竟就是這樣的,枝垂栗作為世家子弟,更清楚究竟會拖延到什麽程度。
很久以前,人工島和周邊還是由官方管理的租界時沒有處理廢棄鐵道,現在就更不可能處理了。
這座橋梁不算長,走到中間就能看見島上最前方的房屋、倉庫、附近淩亂擺放的集裝箱,以及更後方屹立不搖的骸塞。
“骸塞呀。”枝垂栗舉目眺望,“在橫濱之外的地方也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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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亂步轉頭看了看他,“很有名?”
“廢墟探險。”枝垂栗眉眼彎彎的說,“骸塞太明顯了,來到橫濱的人都會看見,難免就有一些想探險的人出現。”
“啊啊、那些想偷拍的家夥啊。”太宰治滿臉嫌棄的說,“确實三不五時就會出現,不過都被阻擋在橋外了。如果偷偷溜進去的,也會在黑市就被打暈丢出去。”
“沒錯!”枝垂栗說,“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更多想探險的人前仆後繼的過來。裏面到底有什麽呢?明明不是官方機構或軍事基地,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進去……這會讓一部分人特別好奇呢。”
江戶川亂步更嫌棄的咂咂嘴,“日常生活過得太幸福了才會這樣!”
“這個嘛。”枝垂栗笑了笑,“雖然不一定是過得很幸福才想探險,但大概是想尋求刺激才過來的。”
江戶川亂步注視着離他們越來越近的黑市建築,低聲說,“尋求刺激……”
太宰治也嗤笑一聲,“是呢,即使沒成功進入黑市,被打出去就足夠刺激了。”
“這麽說也是呢。”枝垂栗理解的點點頭,“對很多人來說,被打暈丢出去也是非常特殊的經歷了。”
太宰治摸摸下巴,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懂了!前仆後繼過來的人都是為了體驗被丢出去的快感才來的吧!嗚哇……好惡心,黑市的極道勢力們完全變成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的玩具了嗎?”
當然絕對不是這樣的。
不過江戶川亂步和枝垂栗對視一眼,倒也沒反駁他,反而同時笑起來。
枝垂栗還附和着道,“這麽想想,極道勢力的人真的變成某種游樂設施一樣的存在了呢。”
太宰治露出更嫌惡的表情,搓搓手臂,“好惡心——”
但再怎麽惡心,還是要把那群人丢出去。
無論是橫濱的普通人還是在這裏的極道勢力,都絕對不想讓人工島……或者說連着這座橋梁之外的、以往的整個租界區域在內的所有事情被外界知道。
要判斷究竟是來黑市買東西的人還是來探險的人也很容易。通常手中拿着相機或手機,一臉鬼鬼祟祟模樣的就是來探險的人;有着特定目标、眼神堅定的,通常就是來買東西的普通人。
雖然也有一些防不勝防的,但特務科和港口都有專門的部門在處理被放到網絡上的資訊,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外界的人真的搞清楚這座人工島究竟扮演着什麽角色。
當然,除了探險的和買東西的,極道勢力的人、本來就在這座島上生存的擂缽街和貧民窟的人,也只能通過這座唯一的橋梁進出裏外兩個世界。
比如現在。
他們即将踏出這座橋時,幾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迅速從他們身邊奔跑過去。孩子們穿着極為破舊的衣物,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洗過澡,臉上的神情帶着隐隐的喜悅,一個個興高采烈的。
枝垂栗的目光從他們鼓鼓囊囊的褲子口袋飄過。
“巧克力。”太宰治也看了一眼孩子們奔跑的身影,“那就是他們外出打工的報酬、接下來幾天的食物。”
他只是将他們三個人都很清楚的事實說出口而已。
江戶川亂步雙手放在兜裏,将視線從迅速隐入暗處的孩子們身上收回來。
太宰治笑眯眯的繼續說,“別覺得我在說多餘的話,我今天可是導覽呢,不說點什麽就太不稱職了。”
枝垂栗看了看他,直接拆穿,“剛才明明就是故意說巧克力的。”
太宰治無辜的攤攤手,“我才沒因為有的巧克力可以住豪宅,有的巧克力卻是孩子們唯一能維生的食物而感到心理不平衡呢。”
“你就是沒有,你一點都不覺得不公平,只是故意說給小栗子聽而已。”江戶川亂步也直接戳穿他,“哼哼,太明顯了,連亂步大人都看出來了。”
太宰治撲哧一笑,也完全不否認,“沒錯,我就是沒有。”
這座人工島原先是租界區域很重要的地方之一。在擂缽街大爆炸之前,這裏住着無數、無數的人,房屋和設施都非常完備,也正因如此,爆炸造成的傷亡非常嚴重。
不過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人工島已經重新煥發生機,住進比以前還要多的人。
“感覺是好諷刺的話。”江戶川亂步評價道。
太宰治還是笑眯眯的,“不然呢?從一座死亡之島到現在能讓一大堆人生活,就是重新煥發生機呢。”
整體算是個寬敞長方形的人工島,現在以爆炸後的廢墟為基礎,大致可以分成三個環狀區域——最外圍房屋完好無缺的是黑市區域;中間房屋沒有完全消失、還有着斷垣殘壁的是貧民窟;當年房屋完全消失、有着規律碗狀,比貧民窟還難以生存的擂缽街。
環狀區域之外,長方形左右兩邊的長邊,一邊太靠近爆炸範圍,已經成為擂缽街的一部分;另一邊則保留着當年租界的小型碼頭,現在由港口管控,用來運送各種在黑市流通的貨物,放着不少集裝箱。
黑市區域占據着最好的活動空間,大多數店家都是過往沒受到爆炸影響的住家,看起來井井有條。雖然也有一些後來才用破木板搭建起來的店,不過不會影響美觀。
“這種地方哪需要美觀啊!”太宰治忍不住吐槽道,“連普通的房子都三不五時被打得亂七八糟,随便用木板釘起來就當修理好了,哪需要什麽整體美觀?”
江戶川亂步非常贊同的點點頭,默默看了看枝垂栗,“小栗子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堅持耶。”
枝垂栗有點受打擊,“很奇怪嗎……?唔,仔細想想,有木板房混在裏面,也是一種特殊的美感呢。”
太宰治又吐槽道,“就說了,這裏沒有任何一點能稱作美感的東西啊!”
他們走在原先是住宅區而規劃良好的街道上。可能正如太宰治說的,由于三不五時發生火拼,道路已經明顯有些破敗,周邊的房屋也一個個看着就身經百戰。
房屋外部看不出來,但是可以從外頭守備的人、店面裏的人,很明顯看出地盤劃分。
太宰治依舊悠悠閑閑的帶着兩個人往前逛,在各種隐蔽的目光中停下腳步,站在其中一棟房子前介紹道,“這是黑市最大的武器交易中心!港口旗下的店鋪之一,由黑蜥蜴直接控管……”
枝垂栗小小聲的對江戶川亂步道,“總覺得不該和太宰一起來的,他好高調啊。”
雖然和太宰治來是最好的選擇,不過太宰真的很高調,一點都不在意周邊的隐蔽目光,想停就停、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江戶川亂步也小小聲的回答,“亂步大人就說他不行……”
“什麽不行?”太宰治瞬間回過頭看他們,冷笑一聲,“我特別行。”
另外兩個人都實在不是很想立刻聽懂他在說什麽,可是依然非常不願意的聽懂了他話中的含義。
江戶川亂步決定裝作沒聽見。
枝垂栗倒是笑着擺擺手道,“你行不行,好像不重要呢。”
“怎麽可能不重要?”太宰治不依不撓,“這關系着我的名譽!”
江戶川亂步雙手叉腰,“你的名譽也不關我們的事!”
枝垂栗偷偷笑起來,目光在太宰治後方的店鋪頓了一下,眨了眨眼,“上午好,芥川君。”
太宰治跟着轉頭看過去,笑眯眯的揮揮手,“好久不見,芥川。”
一身黑風衣、兩鬓底下微微泛白的纖瘦少年出現在店鋪門口,微微朝太宰治鞠躬,“太宰先生。”
他鞠躬完畢,又對着枝垂栗微微鞠躬打招呼,“枝垂先生。”
枝垂栗眉眼彎彎的朝他點點頭,介紹道,“這位是江戶川亂步。”
芥川龍之介這才将目光放到旁邊的江戶川亂步身上,也點點頭,“江戶川先生。”
江戶川亂步皺着眉看了他一眼,脫口而出,“有病就去治,一直拖着做什麽?”
空氣頓時有些安靜下來。
枝垂栗率先撲哧笑了一下,又微微嚴肅起來,“是呢。芥川君最近是不是沒去看醫生了?”
芥川龍之介露出有點心虛的眼神,過了會兒又堅定起來,“近來事務繁忙……”
“哎呀哎呀。”太宰治插話道,“看來我該打個電話給小銀了呢。”
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立刻點頭道,“在下知道了,明天、不,今天下午就去回診。”
太宰治一臉滿意的點點頭,“行吧,我就打電話和小銀說你今天下午才要再回去看醫生。”
芥川龍之介沉默一秒,非常拙劣的轉移話題,“……請先進來吧。”
他說完,沒等回應就轉過身,黑色的長風衣在背後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江戶川亂步咂咂嘴,指了指他的衣服,“為了耍帥,練了很久吧。”
枝垂栗微微瞪大眼睛,小聲的說,“這種事就不要說出來了……”
走在前面的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默默道,“在下沒有練習,是羅生門自己動的。”
太宰治笑眯眯的伸出食指,戳了一下芥川龍之介無風自動的衣擺,“這樣就會直接掉下來了呢。”
枝垂栗忍了忍,實在沒忍住用手背捂了捂嘴,偷偷笑了一下。
江戶川亂步側頭看看他,“怎麽會認識這種奇怪的人?”
“芥川君是太宰的弟子哦,因為太宰才認識的。”枝垂栗小聲的對他說着,跟在太宰治後面進了眼前的店鋪。
黑市裏的住家在以前就是統一規劃起來的,每個房子長得都差不多,這家店自然也和旁邊的店家一樣大。但畢竟是最大的武器店,裏頭販售的東西很多,周邊的幾個房子實際上也都是武器店的範圍。
枝垂栗完全沒隐藏行蹤的進入人工島,還和太宰治一起走,港口自然在枝垂栗來到人工島周邊時知道這件事了。
芥川龍之介今天剛好在這裏,就決定稍微招待一下他們,和太宰治打個招呼。
當然是正常普通的招待、打招呼,不是處理掉人之類的招待。他還沒那麽厲害,能逃過枝垂栗異能力的監測。
他加入港口的時間很短,到現在也只有半年左右而已。
他怎麽可能想到,當初勸誘他加入組織的那個……仿佛會永遠身處黑暗中的人,竟然會在沒幾個月之內就大大方方從組織離開,還跑到組織的對立面去工作。
一開始真的很生氣、完全無法諒解,心中憤怒的情感幾乎将他淹沒,想要把所有導致太宰治離開的因素都消除掉。
但是……
芥川龍之介直接把目光放在枝垂栗身上,問道,“今天是單純參觀,還是要買東西?”
枝垂栗有些好奇的環顧四周。
這家店的店面什麽都沒有,看起來就是個非常普通的住家,還有幾張沙發和桌子。
三個穿着黑衣服的港口成員站在桌邊,朝着他們恭敬地鞠躬。
“來看看而已。”枝垂栗把目光再次放到芥川龍之介身上,沒有和他一樣使用“參觀”這個詞,只是道,“看看這個地方是什麽樣的。”
芥川龍之介有些不解的皺起眉,低聲道,“沒什麽好看的、咳……”
“就是沒什麽好看的才要來看。”太宰治說着,指了指樓上,“帶我們上去,我想喝點水。”
芥川龍之介便再次回過身,風衣又掀起完美的弧度,“請随我來。”
他不太确定導致太宰治離開極道組織的因素究竟都有些什麽,但看起來最主要、最明顯的,就是只身來到港口事務所和首領交涉的——枝垂栗。
他嘗試過對枝垂栗出手。
然而每一次、每一次只是剛剛起了念頭,就會有無數不可抗力出現,讓他完全無法付諸實行。
一般來說,可以主動發動的異能力需要在清醒的時候才能使用;而完全被動發動的異能力,即使是在昏迷、無意識的時候,都依然會被動觸發。
也就是說,枝垂栗的異能力是全天候毫不間斷的監控着會對他不利的任何因素。
或許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個人是無敵的。
芥川龍之介不斷重複着起了念頭就巧合的有事不能成行的狀況,心中逐漸出現無力感,可是越無力就越憤怒,對枝垂栗的殺意就越重。
……殺意越重,就離枝垂栗越遠。
後來。
在他意料之外的,枝垂栗竟然主動和太宰治一起來找他了。
那時離太宰治确定要離開組織,也才過了一周的時間。
即使知道他動不了枝垂栗,可是在看見枝垂栗的瞬間,他還是第一時間出手了。
原本連目标都看不見,現在枝垂栗自己過來了,就絕對、一定要試着出手。
“都重複這麽多次了,怎麽還是看不清呢?”太宰治帶着冷冰冰的笑容,注視着連異能力都沒發動就忽然彎下腰咳嗽起來的芥川龍之介,冷笑着說,“連眼前鮮明的事物都看不見,真弱……”
“太宰。”枝垂栗搖搖頭,輕聲打斷他的話,“你答應過我的。”
太宰治撇撇嘴,興致缺缺的停下話語。
他沉默片刻,主動站到枝垂栗身後,直到芥川龍之介停止咳嗽,才開口道,“芥川,你想要的……活着的意義,我給不了你。”
芥川龍之介惡狠狠地擡起頭。
“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沒有用。”太宰治無辜的攤攤手,“沒辦法做到的事就是沒辦法做到,一直瞪着我,我也做不到。”
“您之前、咳咳!明明說過……”芥川龍之介直起身來,瞪着太宰治說,“只要在下變得足夠強大、得到您的認可,就能找到生存的意義——”
“騙你的。”太宰治興致缺缺的說,“那是騙你的。我都從組織脫離了,你怎麽還搞不懂?那種東西……我自己都找不到。”
芥川龍之介愣住了,微微瞪大眼睛。
太宰治注視着他的視線冰冰涼涼的,帶着點難以言喻的、輕微的厭惡。
“那不是讨厭你,芥川君。”枝垂栗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周遭冷冽又寂靜的氣氛,“太宰讨厭的是他自己。”
太宰治:?
太宰治轉頭看他,似笑非笑的說,“胡說八道什麽呢?”
枝垂栗沒理他,只是上前一步,對着茫然的芥川龍之介說,“在某些……真的只是某些方面,只有一點點,你和太宰其實有相同的地方呢。”
“相同的……?”芥川龍之介喃喃說着,看向太宰治,忽然靈光一閃,“不知道為什麽、要活着嗎?”
枝垂栗彎着眉眼,沒有回答。
太宰治也沒有回答。
可是芥川龍之介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仿佛能聽見玻璃裂開的聲音、泡泡破滅的聲音,周遭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間離他遠去,眼中看見的東西都變得扭曲模糊。
“那在下、”他握了握拳頭,啞聲道,“在下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麽?”
枝垂栗停頓片刻,輕輕說,“如果暫時沒辦法從心中得到答案,或許可以試着……看看外界的事物呢?”
芥川龍之介瞪着他,“你懂什麽?!”
“我不懂。”枝垂栗不在意他兇狠的目光,依然帶着柔和的微笑,“我當然不懂你們。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的家人、我很重視的存在死去了,我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我不希望我重視着的所有人,因為我而露出難過悲傷的神情。”
重視着的——
芥川龍之介模糊的視線前,恍惚出現芥川銀的身影。
生命如草芥。
但即使是微小的草芥,死去之時依然會有人為之哭泣。
比如他會對同伴的死亡感到憤怒,會忘卻一切的想替同伴們複仇、會想宣洩這股他無法用具體言語形容的情感。
也比如……銀會因為他身上的傷口而露出悲傷難過的神情。
他不想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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