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蝴蝶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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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保土谷公園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案件。
雖然以駭人聽聞形容,但在橫濱,最不缺乏的就是駭人聽聞的案件,因此或許也能說是普通的案件。
這起在橫濱幾乎像是家常便飯,在其他城市就會是占據好幾天地方新聞、甚至是全國新聞頭版的案件——死者是三名警察。
其他地方的警察若是不自然死亡,絕對是大事一件。可是在橫濱因為各種原因死去的警察多如牛毛,即使是居民看見新聞報導,也只能嘆息一聲的裝作無事發生。
三名警察的死亡地點,就在保土谷公園前方的派出所裏。
由于只是小型的派出所,全所就只有四名警力,換句話說,派出所幾乎所有人在中午十二點整的時候,同時因為爆炸死去了。
剩下來的那名警察因為出去巡邏逃過一劫,回來就看見幾乎流了一地的血。
爆炸規模不算大,派出所內部裝潢甚至沒受到太大的破壞,三個警察有兩個死于爆炸、一個由于噴濺出來的玻璃而亡。警方已經去過現場,沒看見炸彈和火藥的痕跡,也不是電器物品爆炸。
江戶川亂步還沒來得及前往查看現場狀況,但爆炸源不明的爆炸案,在橫濱十有八九是異能力者所為,這是毫無懸念的事。
江戶川亂步站在藤田警官面前,翻開報紙,啪一下拍在桌上,“看!”
那份報紙是橫濱人最常看的地方報紙之一,藤田今天早上也看過了,滿頭問號的說,“看什麽?動物園浣熊産子?”
江戶川亂步:……
江戶川亂步指向浣熊産子新聞右下角小小的另一則新聞,“這個!”
——金澤區的幾個高中生回家路上,疑似看見一群燃燒着的小紙人從面前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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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還是滿臉茫然,國木田獨步很努力的思考又思考,終于和在場一些能力比較好的警察同時反應過來。
“燃燒的紙人?”國木田獨步不太确定的問,“這就是犯人的異能力?”
“不是紙人,是紙。”江戶川亂步以極為篤定的語氣說,“紙是異能力的發動條件,只要他觸碰過的紙,就能被他遠程遙控,甚至成為燃燒物或炸彈。”
他在衆人有些懷疑的眼神裏,翻開昨天警方拿去偵探社的卷宗,指向其中一張照片,“看這裏。”
在一地狼藉中,隐隐約約有個黑色的紙張碎片。
派出所內本來就有不少紙張,幾乎不會有人懷疑地上的紙屑有什麽問題。
江戶川亂步又指向地上的另一張紙屑,在鴉雀無聲的辦公室裏繼續篤定的說,“這是傳單。昨天犯人至少試試水,今天從早上八點開始,他每個小時都會到車站附近發傳單。”
發傳單……
國木田獨步反應了一下,瞪大眼睛,“拿到傳單的人……!”
“沒錯。”江戶川亂步語速很快的說,“中午十二點整,他會進行第一次爆炸。在此之前,每到整點會出現在人流多的電車車站,其他時候會搭着電車四處跑。”
區域實在太過廣泛,偵探社現在的人手不可能一下子找到定點,需要警察全部動起來才行。
面前和他對接的藤田警官依然一副跟不上進度的樣子,不可置信的說,“什麽啊,怎麽可能是紙?還是要先到現場探查……”
“那就來不及了。”江戶川亂步戴上黑框眼鏡,終于睜開眯起的眼睛,“我的異能力告訴我的。”
警察本部和偵探社合作也有一段時間了,在橫濱長期駐留的警察都知道他異能力的神妙之處,紛紛行動起來。
江戶川亂步看他們終于準備行動,又提醒道,“絕對不能打草驚蛇,犯人可能會魚死網破。”
國木田獨步畢竟初出茅廬,不太理解江戶川亂步為什麽會特地叮囑一句。
警察怎麽會不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但他沒有多嘴,只是靜靜待在江戶川亂步身後。
他們能做的事情已經幾乎做完了,接下來能做的……
就是祈禱不要有太多人受害。
江戶川亂步微微垂下眼,一屁股坐到警察幫他準備的椅子上,看着警察們來來往往。
國木田獨步站在原地半晌,也坐到另一張椅子上。
他們現在只能等待,等警察找到目标,才能跟着出動。
江戶川亂步看了看亂成一團的警察們,雙手抱胸的把椅子轉了一圈,目光瞥到某個警察桌上的甜甜圈盒子,突然頓住動作。
枝垂栗的跑步路線——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稍微側了個身,不讓國木田獨步能輕易瞄到他的手機畫面,迅速找到巧克力的頭像點進去。
——不要去車站,不要拿傳單!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
如果是其他人,大概會難以理解的回個問號,不過枝垂栗沒過多久就回了個代表知道的貼圖,還回複了“謝謝”以及一個顏文字笑臉。
江戶川亂步稍微放下心來。
未料。
他的手機都還沒放下來,和枝垂栗的聊天界面又跳出一則新訊息:[犯人目前在北新橫濱站前。]
還附了一張照片。
江戶川亂步瞪大眼睛,猛地站起身。
此刻,離警察本部只有短短二十分鐘左右車程的北新橫濱站。
“傳單……”枝垂栗望向前方拐角處那名帶着禮貌笑容發傳單的不起眼男性,放下手機、調轉腳步,“我們也去拿一張吧。”
他今天沒有帶着巧克力出門,跟在他身邊的是有着一頭暗紅色頭發、胡子拉碴的男子。
男子名為織田作之助。
他沒有去看枝垂栗手機裏的畫面,當然不知道那些傳單有什麽意義……看見了也不會知道有什麽意義,不過他見枝垂栗要特地去拿傳單,便下意識問,“粗點心的傳單?”
枝垂栗微微擡起頭看他,笑着說,“不是。”
他們幾句話間,已經即将來到發傳單的人面前。
枝垂栗像是普通的經過一樣,從缺了一根手指的男人手中接過傳單,便順順的往前走,過了會兒才低頭看了看,“哎呀,是盛大的橫濱花火祭呀。”
傳單很簡陋。
因為行色匆匆、沒有注意內容就接過傳單的人,如果沒離開之後就随手丢到地上,大概會把傳單放在包裏或是放到口袋,帶到公司或學校裏丢掉。
織田作之助的目光在不遠處地面上被踩出腳印的傳單上飄過,又看向枝垂栗手中的傳單。
上頭用血紅的字體寫着“橫濱花火祭”,舉辦時間是今天中午十二點整到下午五點整。
織田作之助微微皺起眉,“下午的花火祭?範圍是……全橫濱?”
枝垂栗把傳單折好,放到外套口袋裏,“這樣花火祭就沒辦法順利閉幕了。”
織田作之助直到此時,才忽然反應過來,“……傳單有問題?”
“嗯,有問題。”枝垂栗半舉起手,手掌朝上的張握了一下,“會爆炸哦!保土谷區的爆炸案兇手。”
織田作之助頓了頓,心裏稍微有了底,“媒介是紙啊。”
枝垂栗點點頭,“時間還早,警方已經開始行動了,應該能在花火祭開始前結束。”
織田作之助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能比大多數人都更快看穿事情真相、仿佛在尋求死亡的舉動,似乎會讓人想起太宰治。
但是枝垂栗和太宰治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不會死。
這麽說其實也不算對,最簡單直白的說法應該是,他不會死于“健康老死”之外的死法。
這便是他乍看之下非常無害,實際上也非常無害的異能力——【盛放的不凋花】。
所有會讓他無法健康老死的事物都會以無法準确預測的方式被改變,但可以确定的是,會爆炸的傳單,在他這裏永遠不會爆炸。
不會爆炸的原因不是将異能力附着的媒介無效化,而是異能力犯罪者極有可能在傳單爆炸之前就會先被抓獲,或是因為什麽原因使得異能力者不按照原定計劃使用異能力。
——“和織田作一樣,擁有幹涉因果的異能力哦。”
約莫半年多前的Lupin酒吧裏,織田作之助第一次在太宰治口中聽見枝垂栗的名字。
當時,太宰治興致盎然的晃着酒杯,半眯着眼睛道,“要找個時間去會會他才行。”
坂口安吾狀若随意的接話,“別太欺負人家了。”
太宰治不滿的說,“我怎麽可能欺負他?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對不對,織田作?”
織田作之助沉默幾秒,還是應和道,“嗯。”
坂口安吾嘆了口氣,“慈父多敗兒。”
那天晚上坐在酒吧裏的三個人依舊很随意的說着話,即使其中一人明顯有着隐瞞之事,但友人之間本就不用探究太多。
無論誰都不會想到。
織田作之助和他的幾個孩子,竟然都會被枝垂栗救下來。
人的際遇一直都不是能完全被預測的。
織田作之助曾經以為他會在港口基層待到孩子們長大,會這麽日複一日的做着基層瑣碎的工作,偶爾和友人一起喝杯酒、再帶着孩子們喜歡的東西回家。
但世事難料。
被打得滿身傷痕、綁在巴士裏的孩子們絕望的神情至今依舊留在腦海中,像是噩夢一樣難以揮散。
他當時因為距離過遠,只能眼睜睜看着Mimic的司機按下手中發訊器時那股難以言喻的絕望,也依然深深刻印在心底。
光是回想起來,胸口就悶痛的無法喘息。
織田作之助的異能力若是主動發動,能看見的是五秒後的“其中一個”最有可能發生的未來,他可以做出不同于“未來景象”裏的舉動來應對即将發生的事。
他在生活中幾乎不會主動發動異能力,但他的職業使然,觸發異能力被動發動、被迫看見自己死亡模樣的次數太多太多了。
像是在預告着他的靈魂即将死去,那瞬間,他不受控制的看見了他絕對不想看見的未來。
孩子們會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永遠離他而去。
不是因為絕望而看見的幻象,而是他已經絕對無法改變的未來。
本應如此。
但接下來的發展,即使是早就想到孩子們可能會受到傷害的太宰治,或是更加運籌帷幄、在幕後策劃了一切的幕後黑手,都絕對不會預料到。
或許人的際遇從來都不是能完全被誰掌控在手裏的,即使是能看見未來的織田作之助也是如此。
就在司機按下發訊器、巴士即将爆炸的那一刻,忽然有一道身影從巴士破損的擋風玻璃跳了進去。
……跳、進去?
織田作之助已經無法轉動的頭腦,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看見的畫面。
本來應該立刻爆炸的巴士,竟然……沒有絲毫動靜。
沒有任何本來應該有的情況,沒有爆炸,依然維持着原樣的停留在原地。
司機似乎也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沒空理會不知為何突然跳進巴士的人,試圖重新摁下手裏的發訊器——
跳進巴士的人動作很快的把司機手裏的發訊器搶走,直接往外丢,又在司機反應過來之前就把人敲暈。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從發現孩子們被綁到巴士裏,到司機即将按下發訊器,甚至是現在發訊器被不知名的少年丢掉、司機被打暈,都發生得太快太快了。
織田作之助陷入混亂的頭腦無法清楚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他知道,現在孩子們暫時安全了。
他幾乎是顫抖着大跨步奔跑過去,踹開巴士的門。
孩子們雖然受了很多傷,可是都還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
織田作之助抱緊哭着圍過來的孩子,緊緊閉上眼睛,忍住了也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沒事了、沒事了。”
“那個……”少年清亮的聲音傳過來。
織田作之助這才想起來自己激動之下完全遺忘了剛才打暈司機、救了孩子們一命的少年,深深吸了口氣,回過頭看向少年,“非常感謝、真的非常感謝。”
“這些晚點再說吧?”少年的語氣很溫和,帶着安撫人心的作用,讓織田作之助本來還有些惶惑的心情莫名被撫平,“先離開這裏,巴士沒有爆炸,很快就會有人過來看了。”
現在孩子們都受傷了,有的幾乎不能自己行走,織田作之助也沒辦法一次抱起五個孩子。
年紀最大的幸介抹抹眼淚,撐着地板站起身,“我可以自己走。”
時間緊迫,不知道幽靈們什麽時候會過來查看,也不知道巴士什麽時候會再爆炸。
織田作之助看向少年,還沒開口,少年便率先道,“我可以抱兩個孩子下去。”
年紀最小的優和咲樂讓少年幫忙抱着,織田作之助抱着克巳和真嗣,幸介扶着織田作之助的手臂,一瘸一拐的走出巴士。
可是又能去哪裏呢?
溫暖的陽光依舊柔和灑落在地面上,仿佛将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朦胧的紗。
明明身處在這個世界,卻像是無法真切觸碰到任何事物,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們沒有關系。
沒有容身之處。
織田作之助抱着孩子,步伐緩慢,有些茫然的行走。
咲樂看着前面的織田作之助,呢喃着道,“織田作……”
少年微微垂眸,抱着兩個孩子快走一步,走到織田作之助旁邊,讓咲樂可以伸手碰碰他。
“孩子們還受着傷,你也受了點傷,需要治療才行。”少年彎彎眉眼,在織田作之助眼中幾乎天真的征詢道,“先到我家來吧?那裏很安全。”
織田作之助搖搖頭,“會牽扯到你,那是很危險的組織。你救了我們,已經很足夠了……你、麻煩您把孩子帶到前面,您就先離開吧。”
雖然少年的身手很好,可是一看就知道他和裏世界沒有關系。沒有殺過人、沒有觸碰過黑暗的事物,只是個善良的普通人。
善良的幾乎天真。
怎麽會想把牽扯進爆炸案的人帶回家?
織田作之助不想、也絕對不會讓這些事情再牽連到任何人了。
“唔、”少年沉吟半晌,藤色的眼瞳帶着柔和的光,還是再接再厲的道,“是真的真的很安全哦!”
能有多安全呢?就連太宰準備的安全屋都被找到,孩子們也差一點就——
一個表世界學生的屋子,又能有多安全?
織田作之助聽着他天真的話語,有些不合時宜的牽動唇角,“真的不……”
“織田作!”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織田作之助回過頭。
太宰治氣喘籲籲的快步跑來,似乎是迅速掌握了情況,大概是因為着急,聲音有些大的說,“和他走!”
織田作之助愣住了,“什麽?”
太宰治喘了兩口氣,慢慢撫平呼吸,又以平時說話的音量說了一遍,“……和他走。他可以保護你。”
織田作之助茫然的看他,又看向不管怎麽看都是表世界人的少年。
太宰治轉向枝垂栗,深吸一口氣,“栗君,拜托你了。”
栗君。
這個名字似乎才在哪裏聽過。
織田作之助忽然想起來。
是……枝垂栗嗎?
枝垂栗搖搖頭,“不用放在心上,我本來就想帶織田作先生離開的。”
他原先當然不知道織田作之助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綽號,只是聽太宰治這麽叫,便跟着這麽叫。
太宰治頓了頓,再次轉向織田作之助,低聲說,“織田作,和他走吧。我之前想得太簡單了,只有在栗君那裏,你才能和孩子們一起活下去。”
從巴士下來之後,一直安靜跟在枝垂栗腿邊的黑狗突然龇起牙,注視着遠方低鳴起來。
枝垂栗碰了碰狗頭,又對織田作之助說,“走吧?”
太宰治此時也顧不上讨不讨厭狗了,也在同一時刻毫不猶豫地舉起槍,朝着狗注視着的方向扣動扳機,“快走,幽靈來了。”
随時都可能會有人威脅孩子們的性命。
織田作之助直到現在才直面事實,沉默一秒,定定看向枝垂栗,低聲道,“拜托您了。”
……就這麽糊裏糊塗跟了個其實一點都不普通的普通人,開始了從前的自己難以想像的、普通人的生活。
他又默默看了看站在他前面半步位置的枝垂栗。
枝垂栗很清楚自己的異能力作用,拿了傳單就不再在意那名異能力犯罪者的事,繼續沿着河岸跑步。
織田作之助在他旁邊跟着跑。
現在只是輕松休閑的訓練,枝垂栗也維持着輕松休閑的跑速,目前織田作之助當然能跟得上,要跑更快一點也可以。
但是枝垂栗要一直維持着現在這個速度跑二十公裏,中途可能還會加速……織田作之助真的沒辦法一直跟到最後。
所以只要織田作之助跟他一起出來跑步,枝垂栗到中途就會把速度放得更慢一點、更輕松休閑的跑,讓織田作之助能一直跟到最後。
織田作之助的體能和體力自然都很好,只是主要做的不是長跑類型的訓練,是更需要瞬間反應力的殺人訓練。現在偶爾跟着枝垂栗出來跑步,感覺其實很新奇。
仿佛自己也成為了普通人一樣。
“不是仿佛。”枝垂栗的聲音響起,“你已經是普通人了哦,織田作。”
織田作之助停頓一秒,這才發現自己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低低的說,“……雖然已經過了幾個月,還是沒什麽實感。”
“才剛剛開始而已呀。”枝垂栗帶着明亮的微笑說,“才剛剛開始而已,不用着急。”
織田作之助沉默片刻,也微微笑了一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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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