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遠游
第65章 遠游
不顧未完成的使命, 年輕的主演抛下一切,幾乎是飛奔着離開。
言亭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懼籠罩着,是近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
葉心怡死了。
那天被他漫不經心劃過去的新聞, 但凡能點開看一眼,也不至于在她承受巨大痛苦的時刻依舊歲月靜好,欣賞着山中風光霁月。
他對她的苦難一無所知,到現在完全無從得知, 尤川三言兩語便帶過了她額頭的傷,但言亭還是哭了,因為在他印象中, 程秋來從未受過很嚴重的傷, 就連生病都很少。
她當時一定痛極了, 還流了很多血, 可身邊卻沒有一個能扶住她的人。
明明他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可就是遲了一步。
在确定人已經跑沒影了之後,尤川還算冷靜,指揮言亭先回鎮上等等, 也許她會回去處理一些事情。
當天言亭便回到了森也。
店裏靜悄悄的,依舊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
冷藏櫃裏的花大多數已經枯萎, 僅剩幾枝存活,言亭默默将它們取出,學着程秋來的樣子插了瓶,還調整了位置, 盡量讓它們看起來好看。
随後,抄起靠在門後的工具習慣地開始打掃衛生。
店裏實在被小花造的不像樣子, 等她回來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崩潰。
一直打掃到淩晨,店裏差不多幹淨了, 言亭就在她的位置坐下,緊張地聽着門口的動靜,無數腳步聲由遠及近,再走遠,都沒能觸動他半分情緒。
從小跟在她身邊,在這裏住了那麽多年,等了她那麽多年,他怎會聽不出她的腳步聲。
也許她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樓上睡覺也說不定。
于是言亭又飛速沖上樓,推開程秋來的卧室門,看到裏邊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床上依舊亂糟糟的,可也只有她一個人留下的痕跡,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他又跑去了樓上。
那個原本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回憶起程秋來初次将他帶到這裏,看着眼前溫馨的布置,他是多麽激動,多麽幸福。
如今那張承載了他太多美好回憶的小床已經不再屬于他,衣櫃裏的衣服被人亂翻過,床頭櫃擺着煙灰缸,裏邊已經攢了不少煙頭,甚至有些煙灰落到了枕頭上,一看就是江驿的傑作。
言亭心中稍稍寬慰。
沒發生最好,就算真發生了什麽也沒關系,他只要她現在好好的就行。
整棟樓亂竄一通後,言亭回到一樓,和衣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程秋來正俯身看着他笑:“亭亭你怎麽躺在這睡啊?小心着涼。”
言亭怔怔看着她,大腦一片空白,發不出一點聲音。
程秋來揉了揉他的頭發,變戲法似地舉起手裏的塑料袋:“看我給你買了什麽?糖炒栗子!不過要寫完作業才能吃!”
作業……老師留了什麽作業來着……
完不成作業就不能吃栗子了……
言亭急的大哭:“老大,我書包丢了!我哪都找不到我的書包!”
程秋來摟着他笑的前仰後合,他卻死死盯着那包糖炒栗子,等到他忍不住伸手去夠,程秋來卻開玩笑地把袋子舉高,“不給,就不給!”
他撒嬌似地撲向她,二人很快鬧作一團:“老大!我要吃栗子!快點給我!”
争搶中,他不小心觸碰到程秋來的臉,只覺得格外濕潤。
低頭一看,滿手鮮血。
程秋來頭上不知何時多出個血窟窿,他連忙伸手去捂,可血源源不斷地溜出來,怎麽也堵不住。
他急的大哭大叫,卻看到她淺笑着搖了搖頭。
“沒事的亭亭,我不疼。”
……
言亭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他茫然接起,聽到尤川焦急地問道:“她回去沒有?”
“她……”言亭目光呆滞,啞着嗓子道:“沒有回來。”
只是一場夢而已。
那端尤川不知暗罵了句什麽,兀自挂了電話。
越是拼命想回憶起昨晚夢境的內容,可偏偏那段記憶愈發模糊漸遠,臨近醒來之際,他只記得程秋來絕望又凄美地笑容。
言亭再次淚流滿面。
哪怕只是傷痕累累地出現在他的夢裏,也足夠讓他感到無比幸福。
俠義道裏關于他的戲份并沒有完成,還剩最後幾個鏡頭,對此言亭感到抱歉,并跟打電話來詢問的導演保證在殺青之前一定趕回去補齊所有,聽他狀态不佳,導演還以為他家裏出了什麽事,只讓他注意身體,不要生病。
言亭覺得自己已經快病了。
記憶中鮮活充滿生機的森也如今充滿了植物腐爛的味道,孤寂壓抑,就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墓室,他已瀕臨崩潰。
好在這時齊佑安抱着小花來看他,見他如此傷心難過不願多言也未逼問,幾番欲言又止後選擇獨自離開。
其他人或許不清不楚,但他們兄弟倆從小跟言亭一起長大,幾乎目睹了他成長過程中經歷過的所有。
他早看出,言亭對程秋來的感情,并不是只有親情這麽簡單。
有了小花的陪伴,言亭情緒總算緩和下來,現在店裏多了一個等她回來的生命,讓他感到不那麽孤單了。
晚上,他心不在焉地逗小花玩,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匆忙地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森也前邊開始大力敲門。
“言亭你在裏頭嗎?把門給我開開!”
面無表情地把尤川讓進門,言亭重新坐回沙發上。
尤川早已疲憊不堪,一進門到處找水喝,站在飲水機前一通猛灌總算回了口氣,轉身癱坐在言亭身邊大口喘息。
轉頭見他情緒低落,他故作輕松地揚了下嘴角:“別擔心啊,她要真出點什麽事,早上社會新聞了……總不至于昏倒在路上,被人拉山溝賣了吧?”
言亭冷冷道:“閉嘴。”
尤川笑眯眯地點了根煙,又開始打量他:“亭亭你是從學校跑回來的?”
言亭不想跟他說話,索性沉默。
“耽誤了學業可不好啊,她可是對你有挺大期望的。”尤川聽着電話裏傳來的關機提示音,面無表情道:“你啊,還是盡快回去上學吧,等我找到她了告訴你。”
言亭:“見不到她我不走。”
尤川笑着嘆道:“何必呢,你總得讓她緩一緩吧……頭上那麽大個口子,真出現在你面前,不得把你吓着啊?亭亭你真是一點也不懂女人。”
言亭莫名覺得尤川說的有* 幾分道理,半信半疑道:“你有辦法找到她嗎?”
尤川彎腰将路過的小花抱到懷裏順了順毛,“只要人活着,總有辦法。”
見言亭明顯松了口氣,尤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亭亭,你跟哥說實話。”
“她是你什麽人?”
言亭恍惚。
程秋來是他什麽人……她撫養他長大,是他最親的家人,無條件地呵護他為他撐腰,是他最好的朋友,包容傾聽他青春期的迷茫叛逆,是他最交心的知己,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授予他花藝知識,令他擁有一技之長,是最值得他尊敬的恩師。
她幾乎囊括了他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身份。
然而此刻面對尤川的發問,他依舊難以回答。
尤川沒再逼問,只是靜靜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神驟然羨慕不已。
靜坐至後半夜,尤川逗夠了貓,也歇夠了,起身道:“我要走了。”
言亭擡頭看他。
“人我盡量幫你找,但是,無論這個世界多了誰還是少了誰,生活總要繼續。”尤川回頭沖他擠了擠眼,“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平常心的去度過每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小花就拜托你照顧了,再見。”
言亭又在店裏渾渾噩噩度過了三天,這期間他沒刷到關于成年女性遭遇不測的社會新聞,也再沒夢到過程秋來。
也沒能等到她回來。
直到導演打電話來催他,他最後一次仔細打掃了店裏衛生,換上新的桶裝水,将小花繼續托付給水果店後鎖門離開,直返鳳鳴山。
每到休息時間,他都會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關于她的消息。
程秋來的電話再次陷入關機狀态,不止是她,同樣失聯的還有江驿,以及承諾會幫他找人的尤川。
他們的消失就像一陣無聲浪潮,推着他直面更深處的命運,他依依不舍,頻頻回頭,卻無力與之抗争,只能随波逐流。
最後一個鏡頭拍完時,俠義道正式宣布殺青。
有人往他手裏塞了一束花,讓他去拍照。
言亭怔怔看着手中的混搭花束,神情恍惚。
這樣的花束別的演員也有,他們把他簇擁在中間,笑着比出勝利手勢,攝影師拍了幾張,對言亭喊道:“帥哥你笑一下啊!你是主角,還站在中間,板着臉拍出來不好看!”
言亭只好勉強彎起唇角,攝影師心滿意足地按下了快門。
隔日,這張殺青照傳遍網絡,引發了熱烈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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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根手指将照片正中間的主角放大再縮小,縮小再放大,似乎要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肯罷休。
清吧裏,酒氣肆虐,煙霧襲人。
粗糙地指腹摩挲着屏幕中言亭的臉頰,江驿眼神柔和,笑容寵溺:“……明明小時候還是圓臉,挺有肉的,怎麽長大了,這麽瘦呢?”
尤川噙着煙,同樣在手機上刷着關于俠義道的各種快訊,語氣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這小子,居然都沒跟我提過,他是要火了嗎?這就成明星了?”
江驿微笑着重複了遍程秋來的話:“說不準呢,亭亭向來運氣不錯。”
尤川嘆道:“是啊,比你我都強。”
江驿放下手機開始喝酒,眼中似有水光。
“亭亭他,一直在等消息。”尤川讷讷道,“我答應幫他找人,也無從下手,你今天突然把我約到這,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她……還好嗎?”
“好。”江驿低聲道。
尤川急問道:“她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江驿道:“我只知道,她去拜訪過她的花藝老師,然後就離開了。”
“好吧……”
總歸算是個不錯的消息。
尤川松了口氣,語氣依舊憤懑不滿:“就這麽莫名其妙玩失蹤可真讓人不爽,枉我守了她那麽多天,不跟我報平安也就算了,居然連亭亭也……”
江驿笑道:“她可能最不想告訴的,就是亭亭。”
那孩子,正在拼命往上爬呢。
尤川又問:“她準備躲我們到什麽時候?”
江驿将擺在自己面前空着的酒杯倒滿,語氣凄然,“大概,會躲到我們都忘了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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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青合照後,言亭越來越多的照片流傳到了網上。
他不喜歡照相,網上那些關于他的照片大都是偷拍,有他穿着戲服認真聽導演講戲的,有跟武打老師學動作的,有坐在椅子上皺眉看臺詞的,返校之後,無論是去食堂吃飯還是在教室上課,總有各種角度的照片打着他的名字标簽被傳到各大平臺。
自打從鳳鳴山回來,言亭變得愈發沉默寡言,他臉上再也沒有浮現過笑容,永遠是一副冷漠姿态,這樣的性情在旁人看來孤傲清冷,拍出照片來效果卻是格外的好,苑博給他展示着他最近爆火全網的神圖,語氣興奮不已:“電影還沒上映呢你就已經火了!現在全校,啊不,全國都知道你!未來可期啊言亭!”
未來,可期嗎?
言亭不曾關注與自己有關的任何輿論,反而機械地起身走到陽臺,開始處理一紮花材,娴熟地打刺剪根後調整每支的位置,遂插入瓶中,擺在自己的桌面上。
他早已習慣了鮮花的陪伴,只有聞到花瓣幽香清寂的味道才能安然入睡。
春雨淅瀝地某個晚上,尤川給他打了個電話。
言亭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尤川的聲音感到親切。
尤川告訴他程秋來目前很好,雖然不知道她身在何處,但據她的老師說她精神狀态都還不錯,未來可能計劃到處旅游散散心,程秋來兜裏不窮,雙商也在線,無論在哪都能過得很好。
最後,尤川開始肆無忌憚地發洩自己的情緒:“讓我費心費力的給你找人,你小子自己偷摸拍戲當明星是吧?我告訴你哈言亭,我手裏還有你打架的黑料呢!火了之後要是敢忘了我,哼哼,你等着瞧!”
挂斷電話,言亭總算笑了下。
瀾城大學真正參演過影視作品的學生少之又少,當過主角的更是寥寥無幾,言亭出名很快,不止同校校友想認識他,就連老師對他似乎也比對別人要和善幾分。
自然也有很多學姐學妹通過各種途徑打聽他的聯系方式,暗着進行無果後索性直接轉到明面,一些膽子大的會在上課或者課間的時候直接湊到他身邊搭讪,一開始言亭還能禮貌回應兩句,時間久了愈發感到煩躁,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在校園裏推着露營車賣花,就連宿舍都懶得出了。
漸漸地,就連課都不上了。
雖說大學逃課是常态,但言亭本想着不辜負程秋來的期望好好學習順利畢業的。
苑博看出他的顧慮,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就算所有科全挂,一節課不去上,也不會拿不到畢業證的,沒有畢業證,你就不能算是學校栽培出來的學生,到時候你火了,他們還怎麽給自己宣傳啊?你等着吧,等俠義道一上線,你絕對不缺資源的,你只要抓住機會,往上爬就可以了!”
言亭垂下眼眸,說不上此刻的心情是悲傷還是喜悅。
似乎除了往上爬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他身後已經沒有人了。
程秋來依舊處在失聯狀态,但言亭每隔十天半個月都要回青石鎮一趟,他把三樓的房間重新收拾了出來變成自己的,鋪上程秋來好多年前給買的舒适的床品,再在床頭櫃擺上一瓶應季鮮花,窗戶半開着,窗簾被風吹的起起落落,仿佛下一秒,程秋來就會出現在門口,叫他下樓幫忙幹活。
齊佑安早就返校了,小花被高曉麗養的膘肥體壯,肚子圓滾滾的,見到言亭十分開心,蹭着他的褲腳轉來轉去。
言亭感謝高曉麗的關照,本想着付給她錢,卻被她連連擺手拒絕,“都是自家孩子,客氣什麽!有只貓在店裏也挺好,老鼠都不敢來了。”
高曉麗給他拾了一袋水果,不知想到什麽趣事邊說邊笑:“就是這貓可不老實,老往外跑,它一叫喚呀,咱這方圓幾裏的貓全聚過來了!一到晚上,跟開演唱會似的。”
言亭似乎意識到什麽,下午就帶着小花去了寵物醫院,在得知它性別為母後,毫不猶豫給它做了絕育手術。
清醒過來的小花癱在墊子上冷眼看着言亭,警惕地像面對一個陌生人。
這樣的眼神令他感到親切,于是他摸了摸小貓的頭,笑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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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烈陽當空。
三個月後,俠義道趕在暑假正式上線各大網絡平臺,這部由小說改編的網絡電影本來沒什麽熱度,無非就是靠孔亞哲撐着,後來孔亞哲跟劇組爆發了矛盾解約退出,不僅帶走了大批粉絲,還招來不少诋毀。
原本就沒人對它有太大期望,就連導演都表示只要能順利殺青,呈現給觀衆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好。
然而上線僅半天,俠義道便收獲好評無數,話題如潮水瞬間席卷所有平臺,從劇情到臺詞,再到演員,照片文字鋪天蓋地令人目不暇接。
其中言亭作為主演,更是承包了百分之九十的話題。
年輕的素人一夜爆火,熱度只增不減。
苑博一語中的。
接下來的時間,無數媒體,劇組,導演,傳媒公司,經紀人蜂擁而至湧入學校妄圖找到言亭,好第一時間将他納入自家公司麾下。
不顧教導處和導員被打爆的電話,言亭戴着圍裙手套,在森也安靜地搞着衛生。
直到玻璃透亮如新,地板光可鑒人。
森也門關着,沒人知道他回來了,他也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回來了。
他只能在晚上戴着口罩如老鼠般偷偷溜出去,事實上也沒地方可去,他只能獨自一人穿梭在青石鎮的大街小巷,最後在即将打烊的商鋪裏買下最後一份糖炒栗子,一個人坐在路邊邊剝邊吃。
除了那些不相幹的人,言亭也收到無數來自昔日同學朋友的祝賀信息,張超群,武靖和,小瓜小果……他們都對他的演技贊不絕口,他們都說等他什麽時候回來,大家好好聚聚。
可他最想聽到的那聲誇贊,卻杳無音信。
俠義道資方跟幾個演員簽訂的片酬是分成制,其中言亭比例最高,在收到款項時,言亭盯着那一串令人眼花缭亂的零看了很久,難怪那麽多人都想出人頭地,難怪那麽多人拼了命的要往娛樂圈擠,他只需耗費一兩個月的時間,就能輕松獲得別人奮鬥一輩子都未必擁有的東西。
他為自己買了一輛車,後備廂寬敞,可以放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例如露營車,醒花桶,花藝資材和一些必備工具。
這個暑假他去了很多城市,也欣賞了很多美到令人落淚的風景,每流竄到一個地方,他就去當地花材市場進貨,然後戴上鴨舌帽和口罩挑選一個繁華熱鬧的路口開始賣花。
他接過路人遞來的五元十元,跟他們讨價還價,看他們認真挑揀,然後滿心歡喜地拿着花離開,也有過跟旁邊賣煎餅果子的大娘一塊被城管攆跑的經歷,臨走時,言亭紮了一大束花送給她,作為報答,大娘給他做了個豪華版煎餅,非常美味。
白天,商場大屏幕播放着對俠義道總導演的專訪,所有主創人員都對言亭贊不絕口,評價極高,言亭看着自己的放大版定妝照,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受人矚目。
在外游蕩期間,除了校方和朋友,他還接到了一通特別的電話,來自舒曼秀。
自從他們搬離青石鎮,幾乎再也沒聯系過,而言亭對他們的印象也愈發模糊,甚至連長相都記不大清楚了。
對方聲音親切,不停跟他噓寒問暖,“亭亭啊!我們都看到你拍的電影啦!真帥啊,我跟這邊的鄰居說你是我兒子,他們還都不信呢!你現在在哪啊?反正暑假也沒事做,不如過來我們這住一陣,伊伊都想死你了,天天念叨。”
言亭已經連聲媽都叫不出口,沉默幾秒後禮貌道:“現在沒空,下次吧。”
舒曼秀連忙附和道:“嗯嗯,猜你現在也正忙呢!我兒子成大明星啦,嘿嘿,那你以後有空一定要過來啊,或者我們去看你也行!”
挂掉電話,言亭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厭惡。
為什麽還能這麽心安理得的打電話來跟他套近乎啊……要不是程秋來,他早就被扔掉了。
他現在名利雙收,完全可以對他們破口大罵,或者借助輿論控訴他們當年虐待兒童的行徑,把他們網暴到死。
可跟在程秋來身邊這些年,耳濡目染的素養告訴他,不必在意。
畢竟他的妹妹很可愛,現在應該也是個亭亭玉立的中學生了。
暑假結束後,言亭返校。
他收到來自俠義道一筆可觀的分成,只是無論再怎麽看,也覺得那就是一串冰冷數字而已。
他拒絕了所有劇組廣告方以及傳媒公司的邀請,苑博對此痛心疾首,表示非常不理解:“你懂什麽叫趁熱打鐵嗎?現在不趕緊提升身價,到時候熱度過了,誰還找你啊!你不會是嫌錢少吧,蒼蠅再小也是肉啊!”
言亭對這番說教無動于衷。
他想要的生活明明不是這樣的。
或許一開始被大家吹捧的有些迷茫,在暑假歷經兩個月的流浪後,聚在心頭的迷霧一點點散開,路的盡頭沒有功名利祿,只有繁花似錦。
後來,俠義道的作者又找到他,說自己朋友寫的一部現代小說也要改編成電影了,目前正在選角,主角的職業是一名花藝師,他認為言亭非常适合這個角色。
言亭一開始遲疑,但一想到自己是通過作者引薦才成為俠義道的主演,收獲了如今的名利,便答應去試一試。
偌大的劇組多安排一個打醬油的配角很容易,于是他又帶上了苑博,好使自己在陌生的環境不那麽孤單。
因為主角職業的專業性,劇組提前找好了花藝師,準備到時候對确定下來的主演進行簡單培訓,不久後主演定了,不僅外貌氣質貼合角色,花藝方面比請的那些老師還專業,根本用不着培訓。
跟言亭搭檔的女主演算是當今頂流女星,長相清純身材窈窕,是不少人夢寐以求的女神,然而除非是在拍攝中按照劇本進行對話,否則言亭絕不主動跟她說一句。
拍攝進行到一半,言亭在劇本裏發現了男女主吻戲的橋段,他找到導演要求修改,他們卻不以為然地取笑他:“哈哈哈小夥子是害羞了吧?是不是從來沒談過對象,初吻還在啊?不用緊張,遲早的事!你想想,你初吻可是給的譚娅娅啊!國民女神,大家都羨慕死你了……”
言亭面無表情當着所有人的面将劇本撕的粉碎:“那我不演了,你們找別人吧,違約金我出。”
察覺到言亭并非在開玩笑,一瞬間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比起收違約金然後重新找人拍攝,還要培訓主演花藝,在劇情上稍作改動明顯更加省時省力。
他們都看出言亭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也不知道他這股無畏的底氣究竟從哪來。
深秋十月,電影上映,發布會上,言亭西裝革履坐在導演以及一衆主創之中,神情漠然,不茍言笑。
他不喜歡這種被無數攝像機對着的場合,但作為男主角,不出席實在不合适。
各路媒體記者舉着話筒一個勁往前擠,言亭根本聽不清他們問了什麽,導演又回了什麽,只覺得周圍一陣聒噪,令人煩悶。
欣賞了幾個電影片段後,一個比較有權威的娛樂記者将話筒對準了言亭:“大家都知道俠義道是你的第一部電影,同年又參演了如錦,很少有素人剛出道就成為兩部電影的主角,請問言亭,你覺得你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麽?是你的努力,還是天賦?”
言亭稍加沉思道:“……運氣。”
記者指了指大屏幕上定格的片段,笑着繼續采訪道:“你在如錦中所飾演的男主角是一名花藝師,我聽說你并未接受劇組的任何培訓,電影裏所呈現的所有你處理花材,包紮花束的鏡頭全部由你獨自完成,你好像對此相當熟悉,是為了适應角色提前做了功課嗎?”
言亭環視了一圈大廳內所有對準他的鏡頭和記者,這麽多人,這麽多媒體,這場發布會一定會傳遍網絡,無論認識他,或者不認識他的人,都能在屏幕裏看見他此刻有多麽風光。
他眼神一瞬恍惚,嘴角微微揚起,“我小時候,在花店當過學徒。”
“那一定是段特別的經歷!”記者為了引他說更多話,抛磚引玉地問:“有什麽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要跟大家分享嗎?”
見言亭沉默不語,記者又道:“比如,教你花藝的那個人,你對他印象如何?”
“我的老師,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花藝師。”言亭淺淺笑道:“她的作品獨一無二,我算一件。”
“那你一定是她最驕傲的作品了!”記者感嘆道:“她現在一定也在看這場直播,你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嗎?”
想對她說的話,沒必要讓無關緊要的人聽見。
言亭将目光投向桌上擺着的混搭花籃,伸手将唯一一朵白驕傲玫瑰折下,仔細端詳後,微笑着別進了西裝胸前的小口袋。
與程秋來相處的這些年,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很多,最讓他感到無限接近幸福的,莫過于學校舉辦成人禮活動那天,她穿着白色襯裙抱着一束花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将一枝白驕傲插進他西裝口袋,挽着他的胳膊,陪他一同過了成人門。
哪怕過去了這麽久,那天風的方向,雲的形狀,以及她頭發的味道,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與此同時,遠在世界另一端,充斥着民謠歡笑的小酒館內——
無人在意的角落,有人仰頭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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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寒風刺骨,又一年冬。
如錦上映後依舊爆火,數不勝數的優質資源幾乎是主動奔着言亭來,但孩子依舊死腦筋,無論對面多大的咖位,連個聯系方式都不願意加,他沒有經紀人,社交平臺的賬號也沒人知道,全靠學校聯系他,他嫌一天天的電話太多煩得慌,索性連學校也屏蔽了,反正他現在在娛樂圈算小有名氣,不怕學校不讓他畢業。
多少人擠破頭去瀾大表演系就為了有朝一日爆紅加暴富,他現在已經有了很多很多錢,他只想要一張大學的畢業證書,好對得起某人這些年的栽培。
學校一放寒假,言亭照例回了青石鎮,冬天花不好賣,他就只進了些臘梅,朱頂紅,郁金香等抗凍待機時間長的花,穿着厚羽絨服,圍巾擋住半張臉,拉着露營車往路口一站,一天下來生意還算不錯。
大概也因為快過年了的緣故。
言亭不知道自己除了森也還能回哪。
他原本就無家可歸,現在更是連個等他回來的人都沒有。
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生活該有的儀式感也是要有的,他可是在花店長大的孩子。
言亭給森也和曼秀分別貼上了好看的春聯和福字,花了幾天時間給兩棟房子來了個大掃除,又開車去市裏的大超市采購了不少年貨,足夠他過個舒服的假期。
小時候總覺得購物車體積很大不好掌控,現在單手握住都能輕松轉向,言亭正站在貨架前挑揀,一個踩在橫杆上把購物車當滑板的熊孩子嚎叫着朝他沖過來,直接把他創了一個趔趄。
小孩母親連忙沖過來道歉,順便在小孩屁股上狠狠打了幾巴掌,言亭笑着擺擺手說沒關系,推着車走了。
填滿冰箱後,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言亭又開車去了趟花材市場,買了不少花回來。
他自己做不了森也的生意,這些花是備着用來做雪人的。
大年三十晚上,就着電視上的春晚音獨自吃了頓速凍餃子,透過窗戶看外邊雪攢的差不多了,言亭穿上厚羽絨服,扛着鐵鍁出了門。
三個小時後,幾乎整條奚山街上的雪都被他鏟到了森也前邊,先做一個雪堆,再滾一個雪球,眼睛鼻子嘴裝飾好後,搬出花桶開始造型,白百合挨着香槟玫瑰,紅色臘梅跟紫羅蘭搭一起比較好看,他不停地把花往雪人身上插,再拔出來調整,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作品上,絲毫未注意到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路燈散發着暖黃的光,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轉眼桶裏只剩最後一枝紅色玫瑰,可眼前雪人已經足夠完美,無論把它放在哪裏都顯得突兀不搭調。
言亭拿着紅玫瑰半蹲在雪人前,認真尋找着合适的縫隙。
忽然,手裏的玫瑰不見了。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将紅玫瑰插進了雪人腦袋右側的一處空缺裏。
剎那間,整個雪人都因為那一點豔紅而生動鮮活起來。
言亭呼吸急促,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許自己哭出聲,可站在身側的人已然發出輕笑。
“今年的鮮花雪人也很漂亮。”
“謝謝你,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