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花葬
第63章 花葬
冗長沉悶的路途中, 程秋來收到一張來自言亭的最新定妝照。
照片上的黑衣少俠身形修長,立于崖邊持劍微微回頭,露出半張清致側臉, 将年少風流四個字體現的淋漓盡致。
底下緊随一條文字:[老大,我們主演跑了,他們讓我頂上,現在我成主角了。]
程秋來長時間苦悶着臉, 總算在看到消息的剎那發出聲悶笑。
身旁的江驿也湊過來,看到消息後皺眉:“還有這種好事?難道這小子真要成明星了?”
程秋來忍俊不禁道:“說不準呢,亭亭運氣向來不錯。”
思忖幾秒後, 又拿起手機回了個“好看”。
孩子能有出息, 當長輩的自然該高興, 但看着照片上那麽帥的言亭, 江驿還是不甘地撇了撇嘴, “造型一般吧,我十九歲的時候比他帥多了。”
他這麽說本意是想逗程秋來開心,程秋來也配合地笑了下, 上揚的唇角僅維持了幾秒,便又耷拉下來, 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色,神情惆悵。
在青石鎮耽擱了那麽久,江驿總算答應帶她去見葉心怡了。
她知道這次會面意味着什麽,也為此做足了準備, 她會盡可能地安撫葉心怡的情緒,告訴她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 就算幾年後出來一無所有,她作為長姐也不會對她棄之不顧, 并且可以保證她依然能過上很好的生活。
至于唯一的不确定——
“你有去看過她嗎?”她看向江驿。
江驿淡淡道:“看過。”
程秋來大概能猜到葉心怡如今矛盾的處境,她大概已經開始後悔去幫江驿實現那個遙不可及的願望,然而就算恨江驿,也無可奈何,不老實待在房子裏的話,哪怕跑出去一步,都會被抓到更可怕的地方。
長時間的軟禁,足以令一個精神原本就有問題的人變得更加瘋癫。
程秋來抿了抿嘴,又問:“她情緒怎麽樣?”
江驿莞爾道:“出乎意料的穩定,沒有發脾氣,沒有打人罵人,每天乖乖吃飯睡覺,還會看電視。”
程秋來對這個形容存有疑慮,但她相信江驿不會在這種時候跟她開玩笑。
“對你也是這樣?”
“嗯。”江驿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語氣輕松,“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嚣張跋扈的資本了,沒人兜底的話,幾年後她甚至連個普通人都不是,* 比起之前的喜愛,現在她對我更多的應該是依賴和懼怕。”
程秋來又将頭別向窗戶,不再說話。
她當然希望葉心怡是真心不再喜歡江驿,徹底斷了那份執念,這樣一來,假如到時候江驿選擇跟着她,她也不會太為難。
身旁,江驿一派悠閑地戴上藍牙耳機準備小睡一下,順勢将頭靠在她肩膀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她低頭,能看到他長長的眼睫随着呼吸時而顫動。
與此同時,言亭在經歷一番深呼吸後,一陣助跑,自山巅一躍而下。
即使身上吊着威亞,下方鋪着厚厚的氣墊,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仍是不小的挑戰,幸運的是作為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他的表現已經足夠亮眼,在克服了恐懼後第二遍導演就給過了。
中場休息時,苑博坐在他身邊連說帶比劃,比自己當了主角還激動:“言亭你知道你剛剛跳那一下多帥嗎?就衣服被風吹起來時,你那個腿啊,有——那麽長!好多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剛剛我還聽見導演跟作者誇你來着,說你未來可期,以後一定爆火!到時候可千萬別忘了我啊!”
“嗯。”言亭敷衍地回了聲,盯着手機屏幕上程秋來回複的兩個字傻笑。
如果剛剛那一幕真的很帥,到時候無論用什麽方法也要讓程秋來看到才行。
“诶我去?你的手怎麽流血了啊?”苑博忽然驚恐道。
言亭這才發現手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劃了一道口子,應該是剛才跳崖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凸起的石壁上挂到的,傷口不深,故而他沒覺得有多疼,只是看着不斷滲出的殷紅鮮血,無端令他感到一陣不安。
傍晚天邊紅霞似火,經歷幾番輾轉,程秋來總算跟在江驿身後下了出租車。
在青石鎮待了太久,她幾乎快要忘了外面世界的模樣,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在踏上土地的瞬間便被眼前陌生的城市風光所吸引,站在原地駐足良久未動。
有家境事業兜底,還在葉心怡身邊待了那麽久,江驿并不窮,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悄無聲息地安置一處自己的房産而不被人知曉,他城府也不淺,早在嗅到風聲的那一刻便趕在警察找來之前将人藏了起來。
葉心怡他是遲早會交出去的,之所以藏到現在,無非是為了向程秋來邀功。
她惱火也好,開心也罷,能讓她親眼見證二人之間最大的阻礙銷聲堙滅,光是暢想一番未來的美好畫面就令他感到格外興奮。
城市是一線城市,程秋來眼前的公寓樓也是高檔公寓,幾乎處在商圈正中心位置,周圍車來車往,人群熙攘,熱鬧非凡。
氣候舒适,環境宜居,假如葉心怡也喜歡這裏,她便在這裏為她安排好幾年後的退路。
“這裏外來人口很多,假如她戴上口罩捂嚴實些,只要不暴露身份,在這座城市裏還是挺自由的。”江驿眉頭微蹙,道:“可她不願意邁出門一步。”
她是自願被困的,就跟那時的江驿一樣。
程秋來站在公寓樓下,因為這似曾相識的一幕神情恍惚。
公寓很高,光電梯上升就要耗費幾分鐘,最後在十四層的中間樓層停了下來。
“要我陪着你嗎?”江驿問。
程秋來深吸一口氣,“不用。”
“那好吧,我在樓下等你。”江驿指了指右邊一戶緊閉的防盜門,轉頭沖她笑道:“最好勸她自己走下來,比一群人沖上去抓她體面的多。”
樓道裏一片寂靜。
程秋來在門口站了很久,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不似昔日高跟紅唇明豔張揚,此時的葉心怡素面朝天,頭發也是松散挽起半垂肩頭,憑白多出的幾分清冷令程秋來想到尤川曾說過,她們兩個其實長得有點像。
葉心怡見到她仍是一派平靜,甚至沖她笑了笑:“姐,我一直在等你。”
客廳幾乎堆滿了外賣盒和空酒瓶,茶幾上的煙灰缸已經滿到溢出來,窗戶應該已經許久沒開過了,整個房子裏都彌漫着一股腐爛令人不适的味道。
難以想象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人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獨自生活這麽久。
然而情緒竟真比以前穩定了。
“你都知道了對吧,江驿一定都告訴你了。”葉心怡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将煙盒裏最後一支煙噙入口中,打火點燃,安逸道,“抱歉啊,把你那份,也輸光了。”
程秋來走到她身邊坐下,語氣疲然:“輸光就輸光了,為什麽不停手?”
“目的還沒達到,為什麽要停手?”葉心怡眯起眼,神情憧憬:“你知道嗎,我差一點就能跟江驿結婚了。”
程秋來心猛地一沉。
葉心怡眼中放光,忽地亢奮道:“你還有多少錢?借給我吧,姐,讓我再去試一次!這次一定能贏回來!”
“別傻了……”程秋來嘆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葉心怡懊惱道:“是啊,你怎麽可能再借給我錢,你一個破開店的,兜裏能有幾個錢……你就是個窮光蛋……”
程秋來臉色鐵青,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怡怡,你聽我說,或許事情還沒那麽糟糕,我查過相關資料了,你涉及的非法融資金額不算太大,最多待七年就能出來……雖然過得肯定沒以前好,但我會盡可能的幫助你,讓你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葉心怡感動的快要哭出來:“真的嗎?姐,我只需要待七年就能出來?出來後你還願意養着我?”
程秋來無力點頭道:“嗯……願意。”
葉心怡抹了把眼淚,又問道:“那江驿呢?我沒能完成他的願望,他一定不會跟我結婚了……那你會跟他結婚嗎?我在裏邊踩縫紉機的時候,你倆會環游世界嗎?會上床嗎?”
“怡怡,這不是你目前需要擔憂的事。”程秋來麻木道:“未來如何誰也不能提早知道,但我們由衷希望你能變好。”
“不不不,我不擔憂,他能跟着你,我高興!”葉心怡又哭又笑,嗚咽道:“我一點也不恨他,也不恨你,真的……我也希望,你們倆都能過得好。”
樓下已經隐約傳來警笛聲,葉心怡站在陽臺上往下看,能看到三輛警車和站在旁邊的警察跟小手辦一樣滑稽移動着。
“你能來看我,真好,我一直在等你。”葉心怡轉身走到程秋來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姐,能再見到你,我沒有遺憾了。”
程秋來伸手緩緩擁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安撫:“別怕,我已經聯系好了律師,并且找醫生出具了精神證明……不會很久的,快的話只要三年。”
葉心怡怔怔看着她,似乎鼓足了極大勇氣,輕輕點了點頭。
程秋來摸了摸她的頭發,牽起她的手輕聲道:“……我們下去吧,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好。”
葉心怡跟在她身後,癡癡凝視着她的背影,忽地怪笑着叫了聲:“姐,看我。”
程秋來回頭的剎那,葉心怡順手抄起手邊一個厚玻璃洋酒瓶,掄圓了胳膊狠狠砸到了她頭上。
一聲慘叫伴着巨響将整棟樓的平靜驀地打破,程秋來感到劇痛的同時整個人已經被砸的眼冒金星意識模糊,伸手一捂,皮肉已經被碎玻璃劃的外翻,此刻鮮血正汩汩往外冒,頃刻間便染紅了整只手。
葉心怡只砸了一下就跑了,說明沒想殺她。
程秋來踉跄着跟出門,努力辨別着倉皇逃離的腳步聲,瞬間便明白了她砸這一下的用意。
葉心怡是往樓上跑的。
她掙紮着給江驿打去電話,聲音因失血過多而虛弱,“……往樓上跑了。”
說完挂斷電話,也不顧流血的傷口,扶着牆一階一階追了上去。
只是這次身負重傷,樓梯爬的比上次要吃力的多。
整棟公寓樓有二十四層高,程秋來單是往下看一眼便緊張到手腳發軟,等她跑到樓頂,看到雙腿懸空正在邊緣坐着的葉心怡,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樓下已經聚集了很多人,警察疏散了圍觀群衆,讓出很大一塊位置給即将到來消防車和逃生氣墊,江驿擡頭看着她,神色愈發冰冷。
“怡怡,別……別這樣,快回來……”程秋來已經滿臉鮮血,扶着牆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姐。”葉心怡回頭看她的狼狽模樣,咬牙切齒道:“但是吧,別說三年,就算關我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都——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而江驿也一定會帶你來……姐,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抱歉,這次又要讓你失望了。”葉心怡沒有朝下看,而是盯着遠方的晚霞看的入迷,“我當然會選擇重新開始,只不過,是用另一種方法。”
“怡怡,怡怡……”程秋來仍在不遠處絕望地呼喚她,卻不敢上前一步。
與此同時,葉心怡兜裏的電話響起,她看了眼來電顯示,面帶微笑地接聽。
江驿手心已然冒出冷汗,聲音帶着怒意:“怡怡,回去,別鬧了。”
葉心怡朝下看,一眼就看到正站在警車旁的江驿,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但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身材依舊挺拔,臉龐依舊帥氣,在人群中是那樣矚目,令人移不開眼。
“抱歉啊,沒能為你買下海島。”葉心怡低頭對他對視,哽咽道:“江驿,你真的很混蛋,如果有下輩子……別再讓我遇見你了。”
江驿看着坐在樓沿邊痛哭不止的葉心怡,思緒忽然回到高二那年,他想逃課去網吧不小心被葉心怡發現,小姑娘死活非要跟着他,他能輕松翻過三米高的圍牆,葉心怡卻被困在上邊不敢跳下來,只好祈求似地看着他:“江驿,你能接住我嗎?”
江驿轉身沖她扮了個鬼臉:“你還是回去老實上課吧。”
眼見着他越走越遠,她格外急躁,索性心一橫直接跳了下來,然後崴了腳坐在地上疼的大哭。
江驿本想對後方傳來的哭聲置之不理,走了幾步還是翻了個白眼轉身折了回去,将她背去了醫務室。
那天他沒能上網,還被全校通報批評寫檢讨,是他記憶中很不愉快甚至堪稱倒黴的一天。
卻是她畢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寶貝,這次……一定要接住我啊……”
耳邊的聲音截然而止,他看到葉心怡單薄的身軀如同一片枯葉在空中徐徐墜落,一聲巨響後,重重摔在他面前。
樓頂,程秋來怔怔看着自己滿是鮮血的手掌發呆。
明明剛剛已經觸碰到了她的衣角,怎麽一眨眼,人就不見了呢。
她緩緩朝下看去——
一枝玫瑰被摔的支離破碎,枝葉四散,紅的白的花瓣飄了滿地。
有人站在花瓣上,擡頭與她對視,神情比她還要絕望蒼涼。
剎那間,天旋地轉。
程秋來兩眼一黑,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