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十年,十年
第62章 十年,十年
春分時節, 冰消雪融,暖陽微醺。
如同鎮上其他商戶一樣,森也每天照常開門, 卻已經很久沒有營業了。
風鈴響了一遍又一遍,興沖沖進店的客人打量了一番冷藏櫃裏寥寥無幾的鮮花,又搖頭離去。
程秋來臉上再無笑容,幾天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她再無心去琢磨生意或者別的,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在電腦前搜各種資料熬到很晚,然後匆忙上樓睡上幾個小時, 待天色一亮, 循環往複。
江驿站在她身邊, 随手拾起她打印出來的一疊厚厚的材料, 嗤笑一聲:“何必呢。”
程秋來麻木地把資料從他手裏奪過來, 頹然靠上椅背,神情無力。
她已經跟江驿了解了足夠多關于葉心怡的事,她清楚地知道現在不是發火怄氣或者将責任推卸到某個人身上的時候, 她現在應該做的是理智分析,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将懲罰降至最低。
為此她不停地搜集資料, 不停地花錢咨詢律師,雖有所收獲,卻依然絕望,不過, 已經比什麽都不做要好太多。
關于葉心怡精神方面的疾病,從小身邊人都知道, 她去過醫院,也請過國外專家到家裏會診, 按說精神病不該入刑,偏偏家裏将葉心怡保護的太好,為了不影響她的未來,愣是沒有在她的人生檔案中留下關于躁郁症的只字片語,而自從懂事後,葉心怡也早就放棄了治療,仗着豪門家世徹底放縱自我。
凝視着白紙上一串串天文數字,程秋來眼底驀地一緊。
就算證明了又能怎樣,抵押了全部身家,賭了這麽多次,借了那麽多錢,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她正常與否已經不重要。
“……至少能撿回一條命。”程秋來啞着嗓子勉強笑了下,“好在輸的大都是自家的錢,借的那點還不上,進去待幾年就是了。”
說罷,她擡頭看江驿:“我什麽時候能去見她。”
她對葉心怡的擔心程度遠遠超出他想象。
除了得知消息那一刻失控地爆發,剩下的時間她沒有一刻不似現在這般冷靜,再也沒有情緒化地跟他說過一句話。
這反而令他感到不安。
“你恨我嗎。”江驿道,“是我讓她變成這樣。”
程秋來斂眸不語。
這種事,怎麽說的清楚呢。
責怪江驿的話她是一句也不忍心說出口,最終低聲道:“……也許不算一件壞事。”
江驿:“所以,你未來打算怎麽做?”
程秋來心裏暗自盤算了一番,遂認真道:“等她出來大概是四十歲,如果精神狀态不錯,就給她找個工作買個房子安置下來,如果還是瘋癫不可控,我就給她一筆錢,然後離她遠遠的。”
江驿嗤笑:“你對她可真夠意思,我以為你根本不會在意她的死活呢。”
最開始程秋來也這麽以為。
但畢竟,血濃于水。
她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通的親人了。
江驿緩緩在她面前蹲下,仰頭看着她:“那我呢?”
程秋來伸手撫上他的臉,凝神細看,嘆道:“我不會再幹涉你的任何決定,阿驿。”
江驿握住她的手,用臉頰在她掌心輕輕地蹭,“那,等一切結束後,你會重新愛上我嗎?”
短暫幾秒的對視,令程秋來的思緒回到十八歲那年與叛逆少年的初相識,那夜,她馴服了他,事後他們碰響酒杯,慶祝餘生相伴的歲歲年年,他們曾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聲稱要對彼此永遠信任,永遠忠誠。
“會的。”
江驿眼中飽含熱淚,虔誠親吻了她的手指。
焦急等待的時間裏,程秋來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來自言亭的消息。
他已經跟随劇組進了鳳鳴山,跟上次去玩不一樣,這次行程對他來說是一次全新的體驗,但凡令他感到驚奇的事,都會毫不吝啬地分享給程秋來。
他拍下好多照片,每發一張,緊跟着就是一大段話,程秋來一打開聊天界面就看到了一長串的圖文。
[老大,你看我們群演的衣服是不是挺酷的,分給我的這套正合身,還給佩了劍,不過是塑料做的,上邊噴了漆。]
[太遠了拍不清楚,這個演員你認識嗎?聽說很小的時候就作為童星出道了,我怎麽沒印象他拍過什麽作品呢?]
[山裏晚上可真冷,但空氣好,星空也很美,就像我們上次在瀾城看到的那樣。]
[呼——一場戲拍了好多遍還過不了,導演要改,編劇不讓,他們在吵架呢,我們趁機歇一下。]
[店裏還好嗎,是不是很忙呀?老大你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等拍攝結束了,我回去看你。]
言亭大概覺得她一直在忙,忙到即使收到信息也只是匆忙一瞥就關掉。
事實上每一張照片她都會放大看很久。
江驿湊過來跟她一同欣賞,發出調笑:“我們亭亭,要當明星啦。”
提到言亭,程秋來肅穆地神情總算變得柔和,“是啊……真好。”
他要去體驗很多她沒能體驗到的事,去看更多她沒有看過的風景,他要飛的很高很遠,才不枉她竭盡全力,托舉半生。
翻着那些照片,程秋來的眼神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江驿注視了她的側臉良久,想說的千言萬語最終化作無聲嘆息。
他恨極了那個孩子。
若是他不曾出現,若是他不曾被程秋來留下,若是他不曾嚣張地對他出言挑釁,他們之間也不會有後來的隔閡,他仍會選擇無條件地信任程秋來。
現在,只能祝願他前途坦蕩,一帆風順,在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後徹底忘記這個小鎮,永遠別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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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山景色雖美,但劇組生活屬實無趣。
幸好有苑博作伴,一天天的也不至于太無聊。
導演喊咔後,就是演員們短暫的休息時間,主演在助理的簇擁下風光離場,走到遮陽棚下喝水乘涼,群演們則席地而坐,從兜裏摸出手機争分奪秒地刷幾下。
苑博坐在他身邊,不停發着語音,語氣已經從最開始的驚喜期待變成了發牢騷倒苦水,一會兒埋怨衣服太久鞋子不合腳,一會兒埋怨劇組盒飯難吃像豬食,晚上住的地方蚊子還多,跟他想象中的舒适環境完全不一樣。
言亭戴着一頭假發欣賞着簇擁在半山腰的雲團,良久後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發給了程秋來。
他已然把與她的聊天框當成了日記本,根本不指望能收到任何回複。
隔壁苑博挂了電話,怨氣反倒只增不減:“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在這待了,早知道不報名了,剛剛才知道俠義道這部電影只在網絡上線,我還以為會在電影院上映呢,白高興了!”
言亭慢悠悠道:“都一樣的。”
苑博翻了個白眼:“哪裏一樣了……首先資方投的錢就不一樣,大頭全給那幾個主演發片酬了,你看那個孔亞哲,跟咱們年紀一樣大,但人家是演藝世家出身,從幾歲就開始接廣告拍電影了,這起點不知道比普通人高了幾倍去,唉,真叫人羨慕。”
孔亞哲是俠義道的男主角,在化妝和服飾的加持下一眼看去鶴立雞群氣度不凡,此刻正坐在遮陽棚下乘涼,化妝師造型師正圍在他身邊給他補妝,三個助理一個給他扇扇子,一個給他倒水,還有一個正站在不遠處打電話,頤指氣使地交待一些事情。
待遇屬實令人羨慕。
“不過小制作也有好的一面。”苑博自言自語道:“相較院線電影來說,網絡電影拍攝時間會短很多,我剛剛上廁所聽他們說這部電影大概半個月就拍完了,到時候就能回學校喽!”
言亭也輕松一笑。
在回學校之前,他還要抽空回青石鎮看看。
也就在這時,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下,
本以為是程秋來發來的消息,言亭第一時間解鎖查看。
可惜新消息來自張超群。
因為他臨行前交待過讓他隔一段時間就去店裏看看,張超群嚴謹地照做了,上次過去溜達一圈并無異樣,他便如實彙報,而這次,特意給言亭拍了張照片。
照片上的森也隔着馬路,內部環境并不清晰,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站是在店門口抽煙的那個男人,清峻的眉眼和小臂上的紋身令他思緒瞬間回到當年。
遙想孩童時期在森也初見他的第一眼,時隔多年,他再次令他感到通身徹寒。
言亭時常會想,他們之間的較量有盡頭嗎。
十年前是他,十年後,他依然在。
沒人可以霸占程秋來全部的愛,除非是江驿。
言亭當晚徹夜無眠,窗外的星星月亮倒映在他眼中,就像浮在水面上。
手機微弱地光芒顯示現在時間是淩晨一點半,言亭沒有驚醒苑博,随手拽過戲服披在身上,獨自出了門。
劇組宿舍外邊是一片曠野,其中遍布着大大小小凸起的岩石,遠方群山隐沒在雲霧之中,輪廓巍峨,頭頂是壯闊星河,弦月似弓。
言亭漫無目的地在平原上走了很遠,四周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能聽到音調忽高忽低的蟲鳴近在咫尺。
相對于白天來說,夜晚的鳳鳴山更像仙境,靜谧無聲,被夜霧缭繞的美景似夢似幻,令人難分真假。
言亭很想将此刻景色分享給程秋來,但一想到江驿可能在她身邊,便硬生生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陣冷風吹來,言亭忽然注意到岩石縫隙之間,似乎生長着許多藍紫色的野花。
多年的花藝經驗令他對此産生莫大興趣,索性俯身半蹲在地上,摘下一朵舉到身前仔細查看。
他看的太過專注,絲毫沒留意到有人從岩石後徐徐走出朝他接近。
“這花一到晚上漫山遍野都是,你是第二個發現的,哈哈!”
言亭被陡然響起的人聲吓了一跳,詫異回頭,看到個打扮樸素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笑吟吟站在不遠處看着他,“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
言亭輕撫了下花瓣,思忖片刻道:“應該是屬于,鳳仙花科裏的紫堇,這種花喜歡溫暖潮濕的地方,還能用作藥材呢。”
中年人十分驚異:“你怎麽知道的這麽詳細?”
言亭抿嘴一笑:“家裏開花店的,了解的比別人多一點罷了。”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幾分欣賞,有意與他攀談,“你身上穿着戲服,是俠義道劇組的群演吧,大學生?”
言亭:“是。”
中年人惋嘆道:“真是辛苦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好處沒有,苦倒是沒少吃……”
“也沒多辛苦。”言亭只當他是附近村民,同是失眠出來閑逛的,便多跟他聊了幾句,“雖然累是累了點……不過也是蠻新奇的體驗。”
中年人眯起眼笑:“你心态倒是挺好。”
言亭得到誇獎,報以一笑,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拍戲呢,再見。”
次日拍攝現場狀況頻出。
大部分群演皆無所事事地坐在地上,言亭跟苑博也不例外,他們已經在這坐了将近四十分鐘,自拍攝到現在還從沒中場休息過這麽長時間。
不遠處後期棚內,通過半敞的門簾可以看到導演後期制片編劇助理等人正吵成一鍋粥,門外還圍了不少人看熱鬧。
言亭對此毫不關系,垂頭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苑博比他要積極的多,活脫像個正在吃瓜的猹,跑過去聽一會兒再跑回來興致勃勃地跟言亭分享所見所聞。
“導演生氣是因為孔亞哲耍大牌啦!你說說咱一個仙俠電影,有打戲動作戲很正常吧?孔亞哲接角色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一到跳崖戲份非說自己有腿傷做不來劇烈動作,哪有他這樣的?現在找替身也來不及了呀!”
正說着,孔亞哲在助理和保镖的護送下冷着臉直接大步從後期棚裏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扯下頭上的假發狠狠丢在地上,氣勢十足。
導演緊随其後,目送他離開的背影氣的臉色鐵青。
苑博樂了:“嘿嘿,這下怎麽辦,主演沒了,不會要散夥了吧?”
下一秒,又有一人從後期棚裏走出來,繞到導演身邊低聲說了兩句,二人忽地擡頭,不約而同地看向苑博方向。
苑博一愣,連忙拍身邊垂頭不語的言亭:“哎哎哎言亭!導演在看咱們這邊呢。”
言亭茫然擡頭,只覺得站在導演身邊那個中年人十分眼熟,定睛細看竟是昨夜在曠野上與他聊天的那位。
“你不知道那個戴眼鏡的是誰吧?就是俠義道的原著作者!老有名了!”
正說着,中年眼鏡男竟直接朝着二人走來,直到在言亭面前站定,沖他微微一笑,面容和煦,“又見面了,同學。”
“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出演我筆下的主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