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所植之年
第53章 所植之年
不過才短短幾個月沒見, 程秋來已經快要認不出他了。
言亭似乎又長高了些,他的五官愈發清致,眉目溫柔, 眼下紅痣豔如朱砂。
見程秋來愣着不說話,言亭又問:“有活幹嗎?”
确定不是在做夢,程秋來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低聲道:“沒有。”
可言亭分明看見地板是髒的, 沙發是亂的,操作臺上各種工具淩亂鋪散,幾個花桶疊在一起還未洗刷, 打理下的花杆和多餘的枝葉被掃成了一堆, 在操作臺下邊聚成了一座小山。
這些原本都是他該主動去做的事。
但既然程秋來說沒有, 那就是沒有了, 她有手有腳, 她不需要他。
“好吧……”言亭垂下眼眸,被凍得吸了吸鼻子,轉身正要走, 忽然瞥見立在一邊的貓爬架,卧在透明碗裏的三花貓被小太陽照着, 舒服的已然化成一灘液體,它早已習慣進進出出的陌生人,此刻仍睡得正香。
“老大,你養了貓呀!”言亭眼睛一亮, 忍不住朝它走過去,伸手想要摸它。
程秋來忍不住提高音調:“小心點!它脾氣不好!”
然而言亭的手已經放到了它的頭頂, 小花十分配合,半眯着眼睛仰頭讓他摸了個夠。
“……”
言亭幫它順着毛, 笑道:“挺乖的呀,它叫什麽名字?”
“小花。”
“噢——”言亭彎腰湊近去看它的臉,“小花,你好。”
程秋來目睹這和諧的一幕,心中五味陳雜。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事,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言亭,而言亭卻比她純粹的多,即便被她放出的狠話傷的千瘡百孔,體無完膚,卻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問她有沒有活幹。
明明有太多太多話想對他說,可當他真正站在她面前,千言萬語都化作一陣靜默。
程秋來看着他,忽然道:“你怎麽回來了?”
言亭動作一滞,抿唇笑道:“學校放假了,我沒地方去呀。”
程秋來瞬間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感到懊惱,他只是成年了,不是自立了,他還是個學生,他的家在這,不回這裏還能去哪。
言亭忽而又一陣忐忑,擡眼不安地問她:“老大,隔壁……你賣出去了嗎,我還能去那住嗎?”
程秋來無力地點點頭:“……去吧。”
言亭眼中的原本熄滅的光瞬間重新燃起,神采奕奕道:“好,那我等下再來找你!”
店裏重新恢複安靜,靜的能聽到外邊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仿若方才言亭的出現只是一場幻覺。
僅僅過了幾分鐘,言亭就回來了。
他脫了濕透的外套,只穿着黑色的絨衫和灰色長褲,一進門先湊到小太陽跟前烤起凍得通紅的雙手,“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真冷啊……”
等身體暖和了,言亭自然地抄起靠在牆角的掃帚開始打掃衛生,全然不顧程秋來陰沉的臉色。
很快,森也迎來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一位約莫五十來歲的阿姨想要來買一束臘梅,為家裏增添一些年味。
程秋來還沒說話,言亭反倒先招呼起了客人,先将其迎到冷藏櫃前讓她挑選顏色,又從花桶裏拿了開的最好的幾枝走到操作臺前進行簡單處理,剪根保水一氣呵成,又貼心地告訴她關于臘梅的養護方法。
程秋來:“一共三十五,掃碼還是現金?”
客戶走後,言亭皺眉道:“老大,臘梅今年漲價了嗎?去年明明……”
“我這漲了。”
言亭歪着頭想了一會兒,恍然道:“最近生意是挺難做的。”說完又開始繼續打掃衛生。
雖然很不想看見言亭,但言亭目前也只能在她店裏待着,他名義上的家在隔壁,但那裏早已空蕩無人多年,森也才是承載了他成長記憶的地方。
搞完衛生,小花也睡夠了,伸了個懶腰開始在店裏散步,言亭坐在沙發上,抽出根逗貓棒揮來揮去,小花便追逐着彩色流蘇,在地板上活潑地翻滾跳躍。
終于,小花也玩累了,吃飽喝足後跳到言亭腿上一卧,再次眯起了眼。
言亭給小花順着毛,手忽然搭在它背上不動了,他擡眼看向程秋來,“老大,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程秋來一怔:“……問你什麽?”
“問問我大學校園是什麽樣子,在學校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學到什麽東西之類的?”言亭眼睛發亮,神情期待:“我有很多好玩的事想跟你說。”
程秋來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不用特意告訴我,你自己過得好就行。”
看他的精神狀态,生活質量應該也沒差到哪去。
“我偏要說。”言亭一巴掌把小花從身上拍下去,直接搬了個凳子坐到她身邊,“我知道你對我的資助已經停止了,也知道你不需要我,但你從沒說過不當我老大了呀,我們又不是陌生人。”
一時間,程秋來竟無言以對。
明明已經對他說了那樣決絕的話,他卻将尖刺一根根拔下,重新種成了花。
終于,她無奈一笑,“那你說吧,我聽着。”
仿佛回到小學的某個冬天,程秋來也是在櫃臺後坐着,言亭系着紅領巾站在她身邊,跟她一樣高,她噼裏啪啦地按着計算機算賬,言亭就一邊剝栗子一邊喋喋不休地跟她講學校發生的事,高曉燕又沒收了誰的手機,叫了誰的家長,班裏誰跟誰因為值日擦黑板幹架了,以及誰又向身為青石一小老大的他行賄,往他書包裏偷偷塞零食漫畫。
這些程秋來基本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事後完全記不起他都說了什麽,現在也不例外。
“……其中玫瑰和多頭是最好賣的,他們不喜歡紅玫瑰,對于單身狗來說,取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後來我又進了多頭卡布,多頭繁星,折射泡泡,還有果汁陽臺系列的,九塊九兩支,看上去很大一束,賣的特別好,連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來找我買。”言亭興致勃勃地跟程秋來講述着自己的賣花經歷,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我的室友也特別好,不僅沒嫌棄我,還會幫我一塊收拾陽臺,我會把剩下的花送他,還會請他吃飯……”
正說着,言亭忽然看到程秋來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老大,你還好嗎?”
程秋來苦笑道:“沒事,你接着說……年紀大了,有午睡的習慣了。”
言亭:“我是說,我不在的日子,你過得好嗎?”
言亭有關注葉心怡的動向,也知道葉曙華去世的事,雖然葬禮辦的足夠低調,但還是有無良媒體為了流量傳播出現場偷拍的照片,他沒有找出程秋來的身影,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參與布置的靈堂。
程秋來抿唇一笑:“我也很好。”
言亭盯着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語氣陡然一轉:“那你有沒有想我?”
程秋來倒吸一口冷氣。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正在沙發上酣睡的小花,它要是能在這個時候突然跳過來狠狠撓言亭一爪子就好了。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實話實說就好了呀。”言亭勾唇淺笑,“老大,我想你。”
程秋來:“……亭亭,大學是沒寒假作業嗎?”
言亭:“沒有。”
“你要是實在沒事幹……”程秋來單手撐着額頭,指了下門外,“去環衛亭借把鐵鍁,把門口的雪鏟一下。”
言亭往外看了眼,笑道:“現在雪還沒停呢,哪有這個時候出去鏟雪的。”
然而雪沒停,不代表沒客人進店。
顧慮到這一點,言亭稍加沉思,起身道:“好吧,那我就只把咱門口的雪清理一下,免得客人過來的時候滑倒……”
可現在雪下的正大,程秋來離門口那麽遠都能看到鵝毛似地雪花前赴後繼地往窗戶上撲,可想而知外邊是怎樣的天寒地凍。
于是她下意識拉住了言亭。
“別去了,等雪停了再說吧。”程秋來随即松開手,故作疲憊地揉了揉額頭,“今天應該沒什麽生意了,我要上樓睡個午覺,你剛回來不久,應該也有挺多要收拾的吧。”
“嗯。”言亭淡淡應了聲,“也沒什麽要收拾的。”
但也沒什麽借口留下。
即将走出門時,他又陡然回頭,“老大,咱們晚上吃什麽?”
程秋來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随即搖了搖頭:“不知道。”
言亭皺眉:“快過年了,你都沒備點年貨嗎?”
程秋來:“……沒有。”
就她一個人,能吃多少東西。
“那等雪停了我們去趟超市吧。”言亭又将目光投向沙發上的小貓,“也給小花買點好吃的罐頭。”
“……好。”
大雪下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上程秋來下樓,聽到門外傳來陣陣锵锵聲。
随着卷簾門緩緩升起,言亭的身影也隔着玻璃出現在門口,他穿着一件厚實的黑色羽絨服,拿着不知從哪搞來的一把鐵鍁,正賣力将門前街道上的雪鏟作一堆。
他也不是一個人,陪着他一塊幹活的還有小瓜小果,以及駐守理發店的發型師,四個人有說有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
整條街的雪差不多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已經露出了平坦的路面,時不時有行人經過,高曉麗給店裏進了不少年貨,此刻正站在店門口站着嗑瓜子,見程秋來出來,笑着走過去同她攀談。
“你瞧瞧,小子們一轉眼就長大了。”高曉麗盯着三人忙碌的身影,神情慈愛,“時間怎麽就過得這麽快呢。”
程秋來打了個哈欠,裹緊了身上的羊絨披肩,笑道:“是啊,一轉眼就長大了。”
言亭回頭看她,皺眉道:“外邊正冷,老大你快回去吧!別感冒了。”
程秋來點了點頭:“好,你一會兒進來喝點熱水。”
街上猛地多了幾個人,一改往日沉寂,程秋來在店裏都能聽見外邊有多熱鬧,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整理貓爬架時往外一看,言亭正跟小瓜小果打雪仗,男孩子打起雪仗總是格外認真,将雪球團的瓷實渾圓,使出全身力氣朝對方丢過去,啪地一聲,雪花四濺,視覺效果真跟炸彈無異。
三人各成一派互相攻擊,很快衣服和頭發就都濕透了,高曉麗有點生氣,一嗓子叫回了小瓜小果,沒了搭子,言亭這才顧得上回來喝口熱水。
程秋來也不跟他說話,自顧自整理着冷藏櫃裏的花材。
言亭身子暖和了,跟小花同時伸了個懶腰,起身道:“老大,我們什麽時候去?”
程秋來一臉懵:“去哪?”
言亭:“超市啊,昨天不是說好了雪停之後去買點年貨嗎?”
程秋來興致不大,沉思片刻道:“我冰箱裏有吃的,不如,你想吃什麽自己去買吧。”
言亭看了她半晌,嗯了聲,随即又道:“那你能把車借我開一下嗎?”
程秋來驚訝道:“你會?”
言亭:“嗯,有證了。”
程秋來啞口無言,默默将車鑰匙遞給了他,言亭接過,滿心歡喜地出門了。
雪停了,道路也通暢了,進店的客人也多了。
程秋來獨自一人在店裏忙的飛起,甚至下意識埋怨起言亭為什麽偏要在這種時候出去。
幾個小時後,言亭提着兩個滿滿的購物袋回來了,一進門先在地墊上蹭了蹭鞋底的泥水,随後将購物袋放下,捶了捶酸痛的胳膊:“呼,市裏人可真多,堵死了。”
程秋來早就料到這種情況,打着花刺得意一笑:“誰讓你偏要去。”
“大超市東西多,品類全,反正也不是經常去。”言亭蹲在地上整理起采購回來的食材,開心道:“這些夠我們吃好久了,老大!我還買了貓條,小花,過來……”
也幸虧言亭提前去了趟超市,他回來後不久,氣溫陡然驟降,天空頃刻間一片灰暗,轉眼又飄起大片雪花。
喂完貓,言亭舉起兩盒肉卷問她:“老大,咱們今晚涮火鍋怎麽樣?”
程秋來:“好。”
二樓面積不小,廚房連着客廳,還有個小餐桌,讀書時程秋來喜歡省事,經常熬粥喝,再買一些現成的涼菜熟肉,能對付兩三頓,後來言亭大了,會自己做點吃的,冰箱才漸漸裝滿食材。
看着原本空蕩的冰箱一點一點被重新填滿,程秋來也莫名感到一股踏實,言亭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娴熟地翻箱倒櫃又是拿鍋插電又是擺碗筷調小料,忙的不亦樂乎。
程秋來也不幫忙,就抱臂站在一旁靜靜看着他。
從他八歲起,到現在,她從未跟言亭分開過這麽久,這也導致她當下依然對他感到陌生,哪怕他表露的種種細節和習慣向她證明他就是當年那個瘦弱單薄的小孩,程秋來仍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此刻言亭正背對着她站在水池前刷盤子,他的個子很高,衣衫被勻稱的骨架撐起,寬背窄腰,雙腿修長,遠看之下竟與尤川相差無幾。
不知想到什麽,程秋來喉嚨動了動,移開目光轉身回了卧室。
不一會兒言亭叫她出來吃飯,嘴上仍喋喋不休,程秋來聽不進他在說什麽,只是一昧避免與他有任何眼神接觸。
“那個,老大。”吃飽喝足後,言亭收拾着餐桌,忐忑地問她:“明天晚上我想叫幾個朋友去隔壁聚一聚,可以嗎?”
程秋來猜到大概是張超群那夥,眉頭皺了下又松懈開來:“随便,別打擾到我睡覺就行。”
言亭眉開眼笑:“保證不會。”
吃過飯,言亭回了隔壁。
街上天寒地凍空無一人,空中烏雲密布,大雪未歇。
從言亭的突然歸來,到這兩日歲月靜好的共處,明面上的溫馨和諧卻令程秋來感到一陣窒息,呼吸困難。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忽感身體燥熱,喉嚨幹癢,拼命抓了幾下脖子,體內傳來的異樣感只增不減。
終于,她大口喘息着翻身下床,走到陽臺想要呼吸新鮮空氣,完全忘了外邊此刻還下着大雪。
門被拉開的瞬間,冷風長驅直入,她衣衫單薄,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窗簾被風吹得掀起老高,也就是一瞬間,程秋來看清對面,險些驚叫出聲。
言亭只穿着長褲,赤着上身正坐在欄杆上抽煙,兩條腿就那麽懸空耷拉在外邊,距離地面将近七八米的高度,就算地上堆了厚厚的雪,一旦失足掉下去也十分危險。
“亭亭?你在幹什麽?!”程秋來驚慌道。
言亭随手将煙頭彈落,噙着笑擡頭看她:“不幹什麽,就是忽然想到小時候每次站在這裏,都覺得離你遠極了,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一定會受很嚴重的傷。”
“現在再看,似乎也不過如此。”言亭目測了二人之間的距離,眼神戲谑,“老大,你信不信我現在一步就能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