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狗舍
第36章 狗舍
程秋來握着一把還在滴水的花怔在原地。
有多久沒見過活生生的葉心怡了。
十二年, 甚至更久。
她的美貌,瘋癫,張揚與童年記憶裏那個小姑娘完全重合, 別無兩樣。
程秋來覺得言亭的童年雖然凄慘,但屬實比自己幸福多了。
他有繼父繼母,有發小玩伴,有熱心街坊, 雖然經常挨打挨罵,但好歹有能說的上話的人。
而她的童年記憶就過于空白,除了迷宮一樣的別墅就是幾個面無表情宛如機器一樣的傭人, 她可以在房子裏亂跑, 大叫, 在草地上打滾, 弄得渾身泥濘, 都沒人會管她,髒了的衣服有人收拾,一日三餐菜肴精致, 還有人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彼時小小的腦袋裝不下太多東西,意識不到自己擁有着什麽, 也意識不到自己缺少了什麽,她的世界就是在房子裏毫無休止地跑,在傭人的注視下跑遍每個房間,跑遍院子的每個角落, 她最開心的是在某個雨天,在連廊裏撿到一只不知從哪鑽進來的小貓, 于是她将小貓當成自己的夥伴,每天對着它自言自語。
後來, 穿着正裝的家教老師來給她上課,她抱着貓聽的入神,已然闖入一個陌生的世界。
她從出生起就被養在這裏,沒人知道她的母親是誰,但她是有父親的,從旁人的描述中她懵懂地了解父親叫葉曙華,是個很有錢的人,因為他很有錢,所以她才能過上現在的生活,因為他要忙着賺錢,所以她很少有機會見到他。
印象中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那個不威自怒的中年男人總是深沉地端詳着她的臉,然後跟管家簡單交待幾句就毅然離開。
在老師的不斷暗示下,程秋來也認為自己是該感激他的,她現在過得完全就是童話書裏公主的日子。
六歲那年,童話被打破了。
管家為她收拾好了行李,牽着她的手坐上了離開的轎車,路上親昵地叮囑她:“然然,我們要去新家,那裏住着你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妹妹只比你小兩個月,以後你們會成為很好的姐妹的!”
程秋來抱着貓,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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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曙華一家三口正站在臺階上等她,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葉心怡,穿着公主裙,燙着洋氣的卷發,精致的就像個洋娃娃,她身邊的女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笑容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然然,這是媽媽和妹妹,以後我們一起生活。”葉曙華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神情慈愛,“以後,你跟怡怡一起上學。”
漸漸地,她發現,這個妹妹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好處,甚至有點不正常。
她總是在家裏大喊大叫,光着腳到處亂竄,闖進她的卧室嘻嘻哈哈地扔她的東西,撕她的作業課本,下一秒又抱住她狠狠親她的臉,諸如此類的舉動數不勝數,給她造成極大陰影,至今回想起來仍頭皮發麻。
在學校,她憑借家裏雄厚的財力很快有了自己的小團夥,打小學起就是校園一霸,程秋來已經戰戰兢兢格外小心,仍免不了被她攔截嘲諷。
“比我先出生兩個月又怎樣?情婦見不得人,孩子更見不得人!”葉心怡指着她驕傲地跟同學說:“她媽媽上位失敗,生完丢下她就跑啦!”
程秋來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真惡啊。
葉曙華在聽到外邊傳的風言風語後把葉心怡母女吵了一頓,讓她們管好自己的嘴,不光彩的家事不要到處亂說。
程秋來終于認清自己對這個家來說是個不光彩的存在,因此她抗拒上學,在家歇了好一陣。
葉曙華為了寬慰她,給她找了不少培養興趣愛好的老師,其中程秋來最喜歡那個三十來歲的花藝師,長得慈祥又溫柔,說話也輕聲細語的,從未體會過母愛的程秋來被之深深觸動,央求父親以後讓程老師常來。
而程湛馨也漸漸感受到程秋來對自己的依賴,她心疼她的遭遇,逐漸對她敞開心扉,在傳授花藝的同時不忘對她進行心理疏導。
程湛馨悄悄告訴她,葉心怡其實是有心理疾病的,葉曙華曾找醫生來給她看過,确診了某種先天性躁郁症,她抗拒治療,因為是間歇性發病,正常的時候與旁人無異,只當是她大小姐脾氣發作,葉曙華漸漸地也就不當回事了。
程秋來卻覺得,她好像只在自己面前發病比較厲害,無論她躲她多遠,她總有辦法跳到她面前,張牙舞爪地刷存在感。
葉心怡十二歲生日時,程秋來在程湛馨的指點下親手為她包了一束花,那束花十分漂亮,還添加了好幾種有香味的花材,抱着一路走,傭人都忍不住誇贊她心靈手巧。
然而葉心怡上一秒笑眯眯地接過,下一秒瞳孔驟然緊縮,尖叫了聲有蟲子之後,便把那束花扔到地上拼命地踩,直到它爛成一灘顏色惡心的花泥。
這還不足以令程秋來的心理防線徹底被擊潰。
那只陪了她好幾年的小貓,她為它取名可可,這幾年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圓滾可愛,平時最喜歡在草坪上曬太陽玩耍,有天程秋來正在跟老師學花藝,可可為了追逐一只蝴蝶蹿上操作臺,又受驚掉下去,正好落在一堆布滿棘刺的花材廢料裏,一聲慘叫後程秋來連忙抱起它看,除了身上被刮了幾個口子外,眼睛下方更是被尖刺戳了個醒目地小洞,汩汩往外冒血。
從那以後每次程秋來在外邊學花藝時,便把可可關在自己的房間。
然而某天推開門,看到的卻是可可躺在地上的早已冰涼的屍體,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條精致的黑色蕾絲繩,還打了個死結。
程秋來渾身發抖,整個人扶着門框喘不過氣。
當晚,她在書房給葉曙華跪下了,求他把她送走,送的越遠越好。
憑葉家的財力,安置她并不是什麽難事,葉曙華輕輕松松便在國外給她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未來就讀的貴族學校和一處玫瑰莊園。
後來程湛馨告訴她,葉心怡得知後跟葉曙華大鬧了一場,把家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哭喊着要讓姐姐回來,最後被葉曙華打了一耳光,老實了。
程秋來再次回歸小時候平靜的生活,在領略過家庭的恐怖之處後,她再也不對親情抱有任何期待,堅信只有自己一個人會過得更好。
葉心怡并沒打算放過她,三年後,她偷偷潛入書房拿到了程秋來所居住莊園的位置,只要休息,就飛過去騷擾她,在她的花園裏狂奔,扒光她親手栽種的所有花,轉頭又用央求的神情看着她,“姐,你什麽時候回去啊?我每天都特別想你。”
于是程秋來又度過了被葉心怡折騰的精神衰弱的三年。
高中畢業後,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消失,以另一種身份在這個世界上重新活一遍。
她麻利地處理掉了葉曙華放在她名下的所有資産,将其變成一筆天文數字後,又利用鈔能力為自己創造了新的身份,她的生日是在立秋的八月,就叫秋來,至于姓氏,填了她最尊敬,最信任的長輩。
壁爐內篝火熊熊燃燒,将葉心然的一切焚燒殆盡。
以新的身份重歸故地,她要為自己擇一個安居之所。
中國地圖太大了,她哪裏都沒有去過,更不知道自己适合哪裏,于是她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抓阄,先定下大的地方,再定具體的小地方,先去山南省,再到靜桐市,兜圈繞到個靜谧多雨的小鎮,徒步時不慎崴了腳,呲牙咧嘴地挑了個臺階坐下歇息,一回頭,背後門市剛好貼着此屋出售的告示。
程秋來告訴自己,就這了。
接下來的十二年,與葉家再無聯系,葉曙華也從未派人找過她。
“好奇我怎麽找到你的,是嗎?”葉心怡問她。
程秋來不語。
葉心怡咧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挑釁道:“江驿告訴我的。”
“江驿已經愛上我了,他什麽都招了,我真沒想到是你啊,姐。”葉心怡說着說着身軀開始顫抖,眼眶也紅了,“我真的好想你啊,沒有一天不在想你,為什麽咱們會是以這種方式重逢?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啊?”
程秋來冷眼道:“因為躁郁症受到過度刺激會猝死,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滿意!滿意!”葉心怡邊流淚邊哈哈大笑,“葉心然你他媽真刺激到我了!我喜歡了他那麽多年,結果被你調成狗了,連晚上做夢都想着跑回去找你。”
“但是姐!因為你是我姐,所以我不在乎!”葉心怡忽然止住淚,興奮地看着她,“相反,一想到他之前在你手上,我更喜歡了!我對他特別好,你不用擔心!”
說着趕忙掏出手機,打開監控讓程秋來看。
豪華裝修的大通間四周被栅欄圍起,空曠的屋子裏沒有床和沙發,也沒有桌椅板凳,只有地毯和一個巨大的軟墊,一眼看去像個狗舍。
“這是我特意為江驿準備的狗窩!我猜他一定喜歡!我還給他做了新項圈,純金的!”葉心怡口中振振有詞,眼神已經開始不正常地撲朔。
程秋來大腦一片空白。
她本以為經過這麽多年的成長葉心怡已經完全恢複正常,在社交平臺發布的日常完全就是一個條件優渥的大小姐,這樣的她是配得上江驿的,如果江驿真感受到了葉心怡的好,要跟她徹底斷絕一切關系,她也就讓了,她不想讓江驿覺得自己是被她抛棄的,她想給他選擇的權利。
未成想葉心怡私下還是這麽瘋癫,早知如此,她絕不會讓江驿接近她一步。
他在她身邊一定吃了很多苦,但他從未向她傾訴過一句,每次只是緊緊抱着她發抖。
“怡怡。”程秋來深吸一口氣道:“我承認之前有過報複你的心思,但江驿是無辜的,他不知道我們的關系,他什麽都不知道,你別折磨他。”
“現在知道心疼他了。”葉心怡笑道:“他已經恨死你了,你這個騙子。”
程秋來瞬間臉色蒼白,呼吸也開始紊亂,葉心怡十分滿意她的表情,也不再多言,參觀起她的店。
走到沙發邊,被茶幾上的幾套高考模拟卷子吸引了視線,拿起來翻了翻,神情耐人尋味,“聽說你還在店裏養了個小可愛,十八歲了是吧。”
葉心怡丢下卷子走到她面前,左手攥拳裹住右手食指在她面前動了幾下,壓低聲音興奮道:“你倆有沒有,嗯?”
“葉心怡。”程秋來冷眼盯着她,“你去精神科看過沒有?”
“沒有,你帶我去啊?”葉心怡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反問她:“你又去精神科看過沒有?這病遺傳的,咱倆一個爹,我有病,你就沒個發作的時候?”
程秋來:“……我随我媽。”
“你随你媽?”葉心怡樂的合不攏嘴,“那戴項圈的就該是你了,姐!”
葉心怡轉身坐回沙發,二郎腿一翹,嘆道:“你都不知道老登跟那些個女星背地裏玩的多狠,光折騰進醫院的都好幾個了,從前我老覺得你清高,現在我知道了,咱們本質上都是一類人,這癖好跟精神病一樣,遺傳。”
“你到底想幹什麽?”
葉心怡攤牌了,“把你這破店關了,跟我回家。”
程秋來:“這就是我家。”
葉心怡漬一聲,“有親人的地方才叫家,你這叫什麽家?”看了眼卷子上的名恍然道:“噢,你舍不得這個叫言亭的小可愛,沒事,那邊籠子夠大,他願意的話,也住進去。”
“你随你媽。”葉心怡又沖她森然一笑,“你也可以住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