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間雪
第30章 心間雪
言亭忽然松了口氣。
斷絕一切幫助, 不是斷絕一切聯系。
“知道了,老大。”
程秋來沖他笑了笑:“以後就別睡懶覺了,明天早點下來。”
其實言亭跟在她身邊這麽多年, 尋常的花藝知識光看也能學個差不離,但真正操作還是差點意思,言亭在店裏幹的最多的活是打掃衛生清理地上的枯枝殘葉,或者按照程秋來的指令幫她打下手。
例如每年的情人節是店裏最忙的時候, 有人找她定520,1314朵玫瑰的單子,倆人就要忙個通宵, 光去花材市場進貨都要跑好幾趟, 言亭打刺打到手抽筋, 程秋來則在巨大的插花桶前把玫瑰一支一支插上去, 一站就是一整天。
不過收益也相當可觀, 之後連續好幾天,程秋來都會慷慨地帶他下館子,或給他買好多新衣服新鞋子。
後來他讀了初中, 回來的不頻繁了,好幾次店裏最忙的那幾天他都要在學校上課, 課堂上他總是看着窗外走神,心焦地想着如果再接到大束花單,程秋來自己能不能忙得過來。
他早就忘了那段時間有多累,只記得搞定一切後, 程秋來邊擦汗邊沖他笑:“辛苦了,亭亭。”
他能明顯感到程秋來這陣子情緒的低落, 大概是因為江驿已經太久沒出現的原因。
他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用手機聯系,只知道閑暇時程秋來總愛盯着桌子底下發呆。
他們分手了嗎, 江驿離開了嗎,他去了哪裏。
言亭好奇,卻從沒問過她。
程秋來說到做到,言亭升入高中的第一年,除了學費,她沒再給他提供過一分錢。
言亭前幾年攢下的零花錢即使買了部手機仍剩餘不少,足夠他繼續跟朋友們潇灑玩樂,但他覺得還有有必要為兩年後的未來打算一下,故而對程秋來的安排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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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周末,程秋來帶他去了市裏的植物園,帶他認識各種植物花卉,又在網上買了很多關于花卉的圖鑒畫冊和養護指南,言亭把它們輪流帶到學校,晚上睡前就看一會兒。
第二個周末,程秋來開始帶着他用一些廢棄花材練手,告訴他不同大小不同顏色的花材要如何搭配,在這方面言亭表現出極高的天賦,輕輕松松就能搭出很好看的視覺效果。
第三個周末,言亭開始上手包花,被一層一層的包裝紙弄的手忙腳亂,蝴蝶結也系的亂七八糟,因為螺旋打的太松,騰出手拿膠帶的間隙花束忽然散架,花泥掉到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程秋來坐在沙發上看的直皺眉,嘆了口氣上前又給他做了遍示範。
第四個周末,言亭接到了第一個單子,是男大學生要送女朋友的生日花束,在程秋來展示的效果圖中選中33朵的弗洛伊德,言亭制作的格外用心,包裝紙疊得整齊有序,螺旋也打的很緊,最後的呈現效果令對方非常滿意,說下次還來這定。
成功掙到第一桶金,之後就容易多了,每周回來接個幾單,日積月累也令他的小金庫愈發充盈。
言亭第一次接到大單是在高一那年的寒假。
距新年還有半個月不到,青石鎮下了一場大雪,染白了目之所及的整個世界。
像往常再平凡不過的日子一樣,程秋來坐在櫃臺後邊算賬,喝茶,言亭戴着藍牙耳機聽着歌打掃衛生。
一個中年女人推門進來,眼神哀恸,神情憔悴,
她是奚山街第一戶,墨文書屋的柳老師唯一的女兒,自從在外地定居,每年都很少回來了,她曾提議要把父親接走,可柳老師拒絕了,青石鎮很小,但他作為教了幾十年書的老教師,這裏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包括跟亡妻從相識到天人永隔的點點滴滴。
墨文書屋從一個月前關門,到現在還未正常營業,大家都以為柳老師是去找女兒過年了,可他卻是因為突發的急性心肌梗住進了醫院,就在不久前街鄰收到噩耗,柳老師已經去世了。
葬禮就在老人待了一輩子的鎮上舉辦,柳老師的女兒來到森也,想給父親布置一個鮮花靈堂。
無論是婚禮還是葬禮,布置會場這種事程秋來都經驗豐富,以往有活也會帶着言亭去,忙起來好給她打下手。
而這次,變成她給言亭打下手。
“可以先在網上搜搜別人是怎麽弄的,先确定下來整體效果圖,然後提前準備要用到的花材和工具。”程秋來說完,把電腦給他讓了出來。
言亭沒想到自己接的第一個大單是布置柳老師的靈堂,為此他格外上心。
柳老師是奚山街上的老居民,幾乎是在這裏住了一輩子,自從老伴去世後他終身未娶,退休後開了家書店聊以度日,女兒在大城市定居後,他雖孤身一人,精神生活卻格外充實,每天早上去廣場打太極拳,或者在店裏看書,練字,作畫。
程秋來沒搬來之前,也就是言亭童年最難過的那段時光,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跟小瓜小果作伴跑到墨文書屋找漫畫看。
他沒上過幼兒園,也不識字,故而漫畫對他來說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不像小瓜小果看到的喜歡的能喊爹媽來結賬,彼時言亭怯懦又膽小,被老爺子一瞪都能吓得立馬跑出去。
久而久之,柳老師似是發現了他與其他小孩之間的不同,其他孩子來白看漫畫都會被他吼走,唯獨言亭,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店裏沒生意,他還會給他搬個小凳子坐。
時至今日,言亭依稀還記得他穿着白色太極服站在桌案前練字的專注模樣。
這也是上次墨文書屋着火,他毫不猶豫地拎着滅火器沖過去的原因。
柳老師是他鏽跡斑斑的童年中,為數不多的光。
得知他去世,言亭沉默許久,卻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過,而是按照程秋來的指點,一步一步确認布置靈堂的流程。
效果圖改了一版又一版,直到晚上才确定下來最終效果,需要用到的花材有百合,白菊,康乃馨外加一些配草,當天程秋來就帶着他去進貨了,回來馬不停蹄地打刺醒花,剛好能趕上明天的布置,而葬禮就在後天舉行。
言亭把效果圖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改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視覺上差強人意。
程秋來看他過度緊張,安慰道:“你第一次能設計成這樣,已經很好看了,不用擔心,我會幫你的。”
言亭盯着那些花材,總覺得一片白色過于單調了,柳老師生前為人爽朗,即使經歷過特殊時期的動蕩也依舊鐵骨铮铮,無論教書還是做人都稱得上光明磊落,故而桃李滿門,備受尊敬。
淩晨一點,程秋來的房門被敲響。
言亭站在門外神情格外認真:“松柏。”
“柳老師喜歡松柏,書店牆上還挂着他之前描摹松柏的畫。”
他也一定會喜歡用松柏裝飾的,他的靈堂。
程秋來看着他沉默良久,道:“明天早上就要去布置,來不及了,而且松柏這種花材拿的人很少,市場上也不見得會有。”
言亭的神情瞬間悲傷又絕望。
這是他的第一份作品,獻給他最敬重的長輩,他只想竭盡全力做到最好。
終于,程秋來皺着眉咬咬牙道:“……現在去換衣服,戴上塑料袋和剪刀,樓下等我。”
言亭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還是照做了。
不一會兒程秋來穿着* 羽絨服帶着圍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裝地下樓,問他:“東西準備好了嗎?”
言亭拎着袋子茫然地問她:“老大,我們去哪?”
“松柏這種東西花店基本都不用,不過市場裏沒有,不代表外邊沒有。”程秋來吸了吸鼻子,拿起車鑰匙轉身叮囑他:“要是有保安拿手電照咱們,就跑快點,被抓住要罰款的。”
淩晨兩點,大雪紛飛。
黑色轎車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均速駛過。
城中心有個對市民免費開放的人民公園,綠化面積遼闊,植被種類豐富,程秋來記得在西北角的平坡上種着幾顆松柏。
沒有人會在淩晨兩點冒着大雪逛公園,只有他們兩個踏着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緩慢前進。
終于,二人成功找到了那些松柏。
即使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即使被刺骨的寒風吹削,它的枝葉也依舊挺拔蔥茏,在黑暗中泛着幽綠的光。
程秋來氣喘籲籲地拿出剪刀,叮囑他:“動作快點,別墨跡!”
倆人手腳麻利,很快就剪了一大袋子,滿足了明天布置的需要。
言亭正對眼前那棵此刻已被他們禍禍的面目全非的松柏感到愧疚,忽然一束強光打到他身上,不遠處一個巡邏保安厲聲喊道:“你們幹什麽的!”
“快跑!”程秋來一聲令下,自己扛着袋子率先跑出老遠。
言亭緊随其後跟上,很快二人便将那年邁的保安遠遠甩在身後。
直到逃出公園上了車,二人依舊驚魂未定。
程秋來第一時間打開暖風,吹起自己被凍得通紅的雙手。
返程路上,言亭忐忑不安地問她:“老大……剛剛跑得太快,我鞋掉了,不會有事吧?”
程秋來低頭一看,他果然只有一只腳上穿着鞋,另一只腳只剩被雪水打濕的襪子。
很難想象從犯罪地點跑到出口這一路,言亭都經歷了什麽。
“你又不是灰姑娘,能有什麽事?”程秋來無奈道:“回去把另一只也扔掉就行了。”
言亭想了想:“也對。”
反正鞋上又沒寫名字。
但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
于是程秋來忍不住又開始笑。
見她笑,言亭也開始笑。
笑着笑着,聲音忽然哽咽。
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瞬間在臉上留下數道痕跡。
他的身軀因為過度隐忍而抖的厲害,于是程秋來打開了廣播,午夜電臺正播放着一首曲調優美的鋼琴曲。
有了聲音的掩護,言亭将頭轉向窗外,整個人悲痛欲絕,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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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行動不光彩,甚至堪稱狼狽。
但言亭的作品得以在次日圓滿完成。
程秋來按照他設計的平面圖給他打下手,陪他一起裝飾靈堂和棺椁,柳老師的儀容儀表經過整理,神情依舊慈祥平和,整個人就像睡着了。
或許因為昨晚已經大哭過一場的緣故,言亭今日表現的格外平靜,只是一言不發地把處理好的松柏插進花泥,再把花泥固定到相應的位置,靈堂布置完成後,跟程秋來默默離開。
年關将至,大雪已經連着下了幾天。
即便是如此惡劣的天氣,葬禮當天,來悼念柳老師人仍絡繹不絕,有他生前的親戚好友,街坊鄰裏,還有他教過的,如今已邁入中年的學生們,他們感嘆柳老師的靈堂布置的如此漂亮,蒼勁有力的松柏将宛若沉睡中的老爺子襯的一如生前英氣凜然。
奚山街上的住戶基本都來了,時雨茶莊的白掌櫃,舒曼秀,高曉麗和小瓜小果,大家都穿着黑色衣服站在最後,每個人都雙目通紅,女人們則拿着紙巾不住地拭淚。
程秋來和言亭也站在其中,聽着周圍悲戚令人心碎的哭聲,任憑冷風夾着雪花吹到他們臉上。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葬禮結束後,言亭擡頭,似乎看到一只白色的鳥自灰蒙蒙的天空中嘶鳴着飛過,還來不及辨認,便消失在茫茫雲層中。
或許逝去的人只是換了種方式繼續存活于世,而消失的人,也一定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悄然歸來。
二人開車回到森也時,門口坐了個人。
江驿染黑了頭發,也卸掉了臉上全部的釘子,此刻穿着一件棕色皮革外套,一改往日叛逆形象,變得謙和又溫順。
“亭亭,新年好。”他沖他一笑,嵌于舌尖的銀色珍珠依舊奪目。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