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逆骨
第29章 逆骨
江驿記得第一次見到言亭是在程秋來店裏, 那個小孩又瘦又小,一雙眼睛瞪的老大,程秋來笑着說他是怕他。
他也确實怕了他好一陣, 就算後來住進森也,他給他買零食,買玩具,玩奧特曼卡片, 他還是怕他,不過相較之前的回避,已經敢于腆着臉上前跟他說謝謝了。
後來他在學校惹了不小的麻煩, 他去替他撐腰, 讓他從此海闊天空, 再也不受人欺負, 那時候的一聲哥哥, 大抵是真有幾分尊敬的。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喜歡小孩。
但程秋來對他好,他也只能跟着認下。
七年幾乎是彈指一瞬,言亭長大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 不知不覺,他一只手就能輕松拎起來的小崽子已經跟他一樣高了。
他不敢相信剛剛那句話是從言亭嘴裏說出來的。
說完他仍悠閑地靠在臺球桌上, 等着他失控。
“亭亭,不裝了。”江驿扯了扯嘴角,“這就是真正的你嗎?”
“你三番五次的挑釁我,不就是想看到這樣的我嗎?”言亭喜歡江驿此刻倉皇無措的模樣, 于是靠近他戲谑道:“哥哥你真的很讨厭,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我老大?”
話音剛落, 江驿揮起的拳頭已經砸到了他的臉上。
言亭被這股大力打到,向後趔趄了幾步迅速反應過來扶住桌案, 這才穩住了身形。
隔壁桌一群人到這一幕,頓時全都沖了過來,有人扶着言亭檢查他臉上的傷,也有人眼神不善地打量一看就不像好人的江驿。
小瓜小果自然認得他,此刻面面相觑不敢吱聲。
張超群一臉茫然,目光在言亭跟江驿身上輪流打轉:“诶?……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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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亭感到自己右臉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此刻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讓江驿付出比他慘痛數倍的代價,可他此刻卻只想笑。
江驿是真的慌了,拳頭落在他臉上的時候,他能感到他手抖的厲害。
張超群底下的小弟有一部分不認識江驿,此刻已經叫嚣着上前,言亭揮手把他們攔下來了。
“你想都別想。”江驿啞着嗓子目光陰鸷,“該滾蛋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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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不是節日也不是旺季,不知怎麽地,森也今天的生意格外的好。
程秋來一個人在店裏從早忙到晚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十一點,包完了明天客訂的最後一束花,環顧店裏,已是一片狼藉,就像被劫匪從裏到外搜刮了一遍似的。
這種時候她就開始想念言亭了。
癱坐在椅子上剛倒了杯水準備喝,這時江驿忽然自黑暗中推門而入,整個失魂落魄,眼神陰森的可怕。
程秋來從沒見過他這幅樣子,察覺事出有異,皺眉道:“阿驿,你怎麽了?”
江驿一言不發,跌跌撞撞走到她面前,忽然蹲下身緊緊抱住了她。
程秋來将手搭在他肩頭,低頭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讓他走。”單是說出這三個字,江驿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程秋來思忖片刻:“……亭亭?”
“讓他走。”江驿擡頭看她,滿眼絕望:“他已經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個小孩了。”
程秋來聲音依舊平和:“發生了什麽?”
江驿喃喃道:“為什麽他會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啊。”
程秋來:“我們之間什麽事?”
江驿:“床上的事。”
程秋來沉默良久。
雖然不知道他們今日因何而交集,但她覺得那件事不該再對江驿繼續瞞下去,于是道:“事實上,他很早就知道了。”
江驿怔道:“多早?”
程秋來:“八歲,他躲在衣櫃裏,都看到了。”
江驿瞬間毛骨悚然,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想到言亭戲谑的神情,仿若如墜冰窟,通體徹寒。
八歲,在目睹了成人世界華麗詭谲的表演後,又悄無聲息地在他們身邊生活了那麽多年。
莫大的恐懼席卷全身,令他幾乎喘不過氣,“所以,你為什麽留下他?”
程秋來伸手掐住江驿的下巴,仔細端詳着他的臉:“阿驿,你這是什麽眼神?你當我是什麽,禽獸?”
“一開始留下他只是覺得他可憐,後來他能幫我幹活,現在兩周才回來一次,這樣也不行嗎?”程秋來耐心跟他解釋:“我怎麽可能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有那種想法?”
江驿怔怔看着她,眼眶忽然紅了:“你對他沒有想法,可他對你有……他想取代我。”
程秋來親了親他的額頭:“阿驿,我非常愛你,沒有人能夠取代你。”
“讓他走,求求你了。”江驿一邊回應着她的吻,低聲哀求她,“你不能這麽對我,我陪了你快十年你知道嗎?我本來要去大城市讀大學的,我是為了你才留在青石鎮,我放棄了家人,放棄了一切,因為我離不開你,求你給我安全感好嗎?”
程秋來沉默不語。
終于,江驿咬咬牙說出了那個埋在心底多年,不切實際的想法:“或者,我們走?”
程秋來眼神漸冷:“什麽意思?”
“去你的家鄉,或者我的家鄉,或者我們換個地方生活,誰也不告訴,靜悄悄的重新開始。”江驿無比認真,試圖說服她:“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你就不會厭煩嗎?”
程秋來終于聽懂了他的意思,心情忽然苦澀,抿了抿唇道:“阿驿,你早就不想待在這裏了,是嗎?”
江驿反問她:“那你呢,你為什麽選擇留下?”
“因為我覺得現在平平淡淡的生活沒什麽不好。”程秋來苦笑道:“如果只是因為待的足夠久就厭倦一個地方,那麽同樣也會因為陪伴的足夠久而厭倦一個人。”
江驿伏在她腿上久久沒有說話,安靜到程秋來以為他睡着了。
然後聽到他輕聲道:“那我們可以結婚嗎?”
程秋來神情詫異:“結婚?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江驿:“因為我們已經相愛很久了。”
程秋來:“所以那一張紙究竟有什麽意義?”
“我們在青石鎮邂逅,在這生活了這麽多年,我的一切你全部知曉,而你……”江驿道,“關于你從哪來,關于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前半生,我一無所知,你也從來沒提起過。”
“如果哪天你突然消失,至少憑那一張紙,我能以伴侶的身份用餘生去尋你。”
永遠,餘生,為什麽他們總喜歡考慮那麽長遠的事。
“阿驿,謝謝你陪我這麽多年。”程秋來眼神依舊含笑,卻不帶一絲暖意,“但你要的安全感我給不了。”
“我理解你想為以後做考慮,畢竟我們都不年輕了,所以,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
江驿安靜地聽她說完,如同被抽幹了渾身最後一絲力氣,癱坐在地,難受得反胃想吐。
這感覺讓他回想起多年前在酒吧的一場宿醉,昏暗氛圍中似乎有人窺到他的孤獨心境,他擡頭尋覓,看到她打扮素雅面容恬靜,美的像在賽博世界安靜盛開的一朵水墨蓮花。
她摸着他臉上的釘子,問他,不痛嗎?
如果痛是由她賦予,那他甘願承受更多。
他記得程秋來倒拿着一束玫瑰朝他走來,鮮紅似血的花瓣随着她走動從她手心簌簌掉落,在她身後形成一道花路。
被綠葉覆蓋的花枝上布滿細小尖刺,看着她緩緩高揚的手,他興奮地閉上了眼睛。
那束玫瑰帶給他的劇烈痛感,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
轉眼距江驿失魂落魄地離開已經過去一周。
程秋來的世界忽然前所未有地安靜,靜的仿佛只剩她一個人,而門外的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紛紛與她無關。
她時常盯着冷藏櫃裏的鮮花發怔,倒數着它們從綻放到凋零短暫又絢爛的壽命。
直到言亭輕聲喚她:“老大,我回來了。”
他的眼神仍如小鹿般無辜清澈,程秋來與他對視,他便安靜地站在原地任她審視。
言亭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這裏一定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
他不信江驿沒跟她鬧,也大致能猜到他都說了什麽,所以這次回來,他已經做好了坦然面對一切的準備。
包括被她趕出家門,重新做回那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小孩。
程秋來卻只是淡淡道:“嗯,上樓吧。”
言亭站着沒動,過了很久忽然道:“哥哥去找我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定要我承認某些東西。”言亭看着她,笑道:“我承認了,他又非常生氣,還打了我。”
“他真是個很古怪的人,對吧,老大。”
程秋來道:“所以,你承認了什麽?”
言亭眼瞳一顫,肉眼可見地慌張。
他敢跟江驿直白地叫嚣,卻不敢在程秋來面前逾越分毫。
程秋來沒有逼問他,嘆息道:“亭亭,這些年我對你怎麽樣?”
言亭眼眸一斂:“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程秋來:“你覺得我對你好是為了什麽?”
言亭嘴唇微微顫抖:“因為我……可憐。”
程秋來摩挲着茶杯上的紋路道:“你覺得你現在還可憐嗎?”
言亭突然目光錯愕。
“你小時候真的很可憐,但為什麽別人不覺得你可憐,只有我把你救下來了。”程秋來欣賞着櫃臺花瓶裏的白驕傲,深思道:“因為,我其實也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
“我對你好,只是因為我很好,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我,更不要想着以後報答我,你只要坦然接受我對你的善意,好好長大就行了。”說着,程秋來又不自覺攏了把頭發,神情忽然嚴肅:“你還有三年成年,這三年我不再給你零花錢,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花藝知識毫無保留地教給你,周末你回來可以接單,除去成本,剩餘盈利都歸你……當然,這些錢随便你怎麽支配,揮霍也好攢起來也好,總之三年後,我會斷絕對你的一切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