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夢話 單更
第65章 夢話 單更
回盈月樓時天色已經不早, 姜離換了件便袍,又拿出《針方要略》研看,一邊看一邊在手邊白宣之上寫畫, 待天黑時分懷夕将晚膳送上來時, 便見她在抄錄醫案。
懷夕上前一看, “姑娘是在研究給夫人治病的法子?”
姜離正仔細地寫穴位配伍, “《針方要略》之上記載有治療癔症與瘋症的醫案,用的便是針灸之法, 這些醫案雖十分簡略, 但我能大致推導出病況, 再結合當年師父和義父為兄長調理的法子, 或許能對簡夫人的病有所幫助。”
懷夕了然,“時辰晚, 姑娘先用膳。”
待墨跡變幹,姜離起身淨手用膳, 膳後飲茶時懷夕問道:“當年魏公子的病一度能好到去書院進學, 可多是魏伯爺用了伏羲九針之故?”
姜離道, “施針、湯液, 再加常年調理, 但最有效的的确是義父的針法。”
懷夕不由嘆氣,“可惜姑娘如今只能悄悄地用從前所學。”
想起魏旸,姜離語氣都沉重了幾分,“可就算是義父, 也還是治不好兄長, 他自己是天縱英才,兄長卻再無學醫的希望,到了後來, 他甚至不再以治好兄長為夙願,師父雖然不說,但心底也明白,只是她做母親的,到底更心疼兄長。”
懷夕歪着腦袋道:“那見到魏公子受欺負,她豈不是更是難受。”
姜離捧着茶盞,語氣也悠長起來,“比起受欺負,兄長年歲越來越長,卻始終只能拘在他的小院子裏更令她難受,她寧願自己的孩子呆笨一些,縱然受些閑言碎語,但能見識外頭的世道,能過尋常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懷夕好奇道:“那魏公子自己呢?”
姜離唇畔抿出一絲笑來,“他也願意出去見人,他的病雖易怒易燥,但只要不受挑釁,在他眼底世上便沒有壞人。”
許是想起與魏旸兄妹七年之點滴,姜離晚間再看醫書時,思緒便不複平靜,再想到醫經是裴晏所送,心底更是不順。
眼見時辰不早,姜離将醫書一合,“明日去秦府看病,早些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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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三,薛琦正值休沐,府中一早便有來客,姜離出府門之時聽見前院方向有絲竹之聲傳來,也未多理會,直奔秦府而去。
馬車馳入光德坊,在一片裝點喜慶的宅邸間,缟素高懸的秦府格外顯眼,昨日是秦圖南頭七,秦桢也死了三日,這個年于秦府而言宛若受了詛咒。
懷夕上前叫門,沒多時程媽媽快步迎出來,“大小姐來了,快請快請,年節下的,實在難為您跑這一趟,府上兩場喪事,尋常人都忌諱,也唯有您不計較……”
程媽媽多有感激,姜離看向正院,“二公子的喪儀置在何處?”
程媽媽指着西北方向,“在那西後院內辟了一處靈堂,父子同喪,真是多少年都沒有這等慘事,外頭在過年,這府裏卻只要哭喪聲,哎……”
程媽媽長籲短嘆,幾日不見,眉間皺紋都深了些,姜離打量她片刻,步履輕緩道:“嬷嬷在程府多少年了?”
程媽媽道:“也有二十年了,奴婢是秦府家生子,起初在老夫人身邊,老夫人故去之時,恰逢姨娘進府,一直伺候姨娘到如今。”
“二十年了。”姜離便不經意地道:“那嬷嬷應該知道秦大人和沈家的舊事吧?此番嬷嬷以為是誰害了秦大人?”
程媽媽點頭,“自然知道的,當年沈家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我們這些老人都清楚,衙門裏的事,老婆子不明白,不過奴婢還記得當年事發之時,我們老爺也破焦頭爛額,那位沈大人是治水能臣,官聲也好,剛被下獄,便有好些請命書送入長安,我們老爺是主審,自然是頂着重重壓力,那時老爺每天都要見好些人,不敢出一點兒差錯。”
姜離多有好奇,像聽逸聞似的問:“見好些人?就是那些被沈涉川殺過之人?”
程媽媽想了想,“應該有吧,反正就是工部和都水監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有些人害怕自己牽扯進去,有些人嘛,或許牽扯進去了,又想找老爺求情,官場上的事奴婢雖不懂,但想來也就是那麽些利益糾葛,後來案子定了,除了沈大人底下好些人也被斬了腦袋,全都死在西市,好些也是拖家帶口的……”
程媽媽到底只是個下人,便是記得當年情景,也說不清楚誰是誰。
頓了頓,她低聲道:“奴婢也說不好是不是那沈涉川害了老爺,聽大理寺各位差爺的說法,似乎又不像,但若不是沈涉川,奴婢也想不出是何人,總不是府裏人,奴婢看您與大理寺的裴大人多有來往,您可知如今查到何處了?”
姜離看向摘星樓,“聽聞在查府內之人。”
“是我們府內自己人害了老爺?”程媽媽吓了一跳,“這怎麽可能呢,老爺掌家這麽些年,從來說一不二的,誰敢害老爺?”
姜離也跟着道:“我也做此想,但官府尚未找到是沈涉川的證據。”
說話間二人到了汀蘭院,待進了內室,便見蘇玉兒靠在窗前榻上,氣色也比年前好了些許,見姜離來,她直身見禮,待姜離問脈時,程媽媽便道:“姨娘這兩日又睡不好了,人也還是恹恹的,有時還胸悶氣短。”
姜離摸着脈門挑眉:“這是又受了驚吓?”
程媽媽無奈,“二公子的事,姨娘又吓壞了。”
姜離想來也是,便道:“不着急,還是心脾兩虛之郁症,諸郁皆為髒氣之病,原于思慮過深兼髒氣弱,此病不可急躁,今日要施針,嬷嬷給姨娘寬衣吧。”
懷夕打開醫箱取出針囊,姜離自百會、神庭、膻中等七穴針灸,下針完道:“今日留針兩刻鐘,拿筆墨來,方子也需換——”
待程媽媽拿來筆墨,姜離道:“還是養血健脾、寧心安神為主,黨參、麸炒白術、黃芪、龍眼肉各二錢,當歸、炒酸棗仁、大棗、陳皮、制遠志各一錢半,另有木香、茯苓諸藥八味,一次撿上三副,一副藥兩日,每日早晚兩次,服夠六日之後再換。”
程媽媽剛應是,明芳從外氣呼呼走了進來,“嬷嬷,廚房不給咱們柑橘,說是柑橘都給大公子和三姨娘送去了,如今已沒有了。”
程媽媽眉頭一豎,“定是她們那些見風使舵的賤蹄子故意不給!怎可能沒有?!”
斥罵一句,程媽媽又看向姜離,解釋道:“往日姨娘從不主動說吃什麽的,今日好容易說嘴巴裏沒味兒,想吃點兒柑橘,如今正是柑橘季節,我們府裏也不差這果子,便讓明芳去廚房要了,可誰知……”
程媽媽又看向明芳,“再去要,不給就哭就鬧!憑什麽不給!”
明芳癟了癟嘴有些害怕,“好像是真沒了,說是大公子日前食欲不振,就想吃點兒酸的,連日要了許多,三姨娘是每年都喜歡吃柑橘,也拿走了大半,其他各房裏送了一點兒,還得往供桌上放,便沒剩的了,可能明日才有新的。”
“罷了,不要了,莫生事端。”
床帳後蘇玉兒的聲音響起來,程媽媽不忿地擺了擺手讓明芳退下,又嘆氣道:“姨娘,如今退一步,那往後便是步步都得退,不行咱們去找三姨娘做主,這府裏往後多半是三姨娘主持中饋了,幸而您與她還算交好。”
蘇玉兒嘆着氣不再多言,程媽媽又對姜離道:“大小姐不知,老爺出事姨娘還未緩過來,這二公子又沒了性命,這幾日姨娘自己吓自己,晚上夢話裏都在喊別殺她,這好端端的,誰會害她一個不争不搶之人呢?”
姜離看向床榻方向,“別殺她?”
蘇玉兒還施着針,卻急急道:“嬷嬷別說了!”
“大小姐是救您命之人,您何必害怕?”程媽媽大抵憋狠了,正需要個說話之人,又擔心蘇玉兒的病,自然盡量直言,“連着兩晚上都是這話,可見夢裏多害怕,年前奴婢還想着這病在您手中,不日就能好了,可誰想到……姨娘想出城去莊子上住,奈何如今府裏兩樁喪事,她是無論如何難以如願了。”
說着話,程媽媽又道:“姨娘還不知呢,大小姐适才說,官府如今懷疑的是府內之人,還不知咱們府裏何人生了歹毒心腸呢。”
“府、府內之人?”蘇玉兒語聲輕顫起來。
姜離算了算時辰,上前去給蘇玉兒褪針,便見她面色蒼白,竟比施針之前更為緊張,姜離目光銳利起來,“蘇姨娘是在擔心什麽不成?”
蘇玉兒一邊合上衣襟一邊搖頭,“府裏出了兩件人命案子,我害怕罷了。”
“害怕有人殺你?”姜離問的直接。
蘇玉兒呼吸一滞,強自道:“怎麽會,只是做噩夢罷了……”
話雖如此,但姜離此刻離得近,已注意到她額角冷汗瑩瑩,姜離心底疑窦頓生,想不明白蘇玉兒這般淡泊之人會懼怕什麽。
見她不願開口,離開汀蘭院後,姜離又問起程媽媽,“蘇姨娘病倒,是在你們夫人出事之後?她去伺候你們夫人之時,可出過什麽亂子?”
程媽媽納悶道:“不錯,就是在夫人過世之後,姨娘整個人都不對了,至于亂子……姨娘去伺候之時,夫人已經不行了,當時宜州袁氏,夫人的弟弟家裏還派了人來,要送夫人最後一程,夫人見到老家人,也了了一樁心願,去的還算安詳。”
姜離沉吟道:“嬷嬷忠心事主,我看的十分敬佩,這幾日進出府中,與嬷嬷也十分投契,我有話便直說了……蘇姨娘這病多半是因為什麽心結而起,這心結和袁夫人有關,具體是什麽我不好揣測,但至少不止是袁夫人之死。”
頓了頓,她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另外,她在夢裏害怕有人殺她,還想出府去城外莊子上小住,那這份恐懼,可能不止在夢裏,這幾日在府中,你們主仆最好小心行事。”
程媽媽早已信任姜離,此一言聽得她腦袋嗡嗡,“您的意思是……是府裏有人要對我們不利?”
姜離道:“如果姨娘知道什麽不該她知道的,便有此等可能。”
程媽媽心腔急跳起來,“奴婢,奴婢待會兒回去好好問問,奴婢也會小心行事的……”
她正說着,前面不遠處走過幾個抱着大小箱籠的小厮,姜離奇怪道:“這是做什麽?”
程媽媽看過去,“是三公子身邊之人,他此番回來,是想去白鷺山書院讀書的,打算去讀半年好參加今歲秋闱,可沒想到老爺出了事,那些箱籠是早前置辦好了要帶去書院的,如今要給老爺守孝,這秋闱是考不成了,書院多半也去不成了,老爺在府裏給他辟了一處專門溫書的院子,那些東西,只怕是要搬回那院裏去。”
姜離遂問:“秦三公子與秦二公子關系如何?”
程媽媽搖頭,“不算太好,他二人一文一武,三公子文采不錯,他頗看不上二公子,府裏上下也隐隐明白以後當家的多半是三公子。”
姜離心頭一跳,忽然想起秦桢過世前夜責罵下人時說過的話——
“以後這秦氏還不知誰當家呢。”
正如此想着,前院方向又傳來腳步聲,姜離定睛一看,竟是拱衛司姚璋和裴晏一同帶着人走了進來。
見她在此,裴晏腳步一頓,姚璋也朝她看了過來,“這位是?”
裴晏道:“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
姚璋眼底閃過詫色,“那位小神醫啊——”
姜離欠了欠身,“拜見兩位大人。”
姚璋年過而立,身形魁梧,對她點了點頭繼續往摘星樓的方向去,裴晏則上前來,“姑娘來給蘇姨娘看病?”
見裴晏過來,程媽媽連忙退了下去。
姜離想了想道:“不錯,秦二公子死後,蘇姨娘又受了驚吓,這幾日夜夜驚夢,害怕有人要殺她,我見狀便想,秦府裏已死了兩人,會否再死第三人。”
裴晏往北面看一眼,“蘇姨娘?”
姜離道:“我也說不好,只是她病的古怪,像在害怕什麽,今年夏天她的婢女還掉進井裏出了意外,如今又怕有人害她,雖不确定是否與案子有關,但或許是一條線索。”
裴晏了然,姜離又忍不住問:“姚指揮使所為何來?”
裴晏道:“搜捕沈涉川多日卻毫無所獲,便覺自己可能是哪裏出了岔子,又打算從頭查過,今日是來審秦府那些江湖護衛的。”
姜離不解,“拱衛司還是認為兇手是沈涉川?”
“不錯。”裴晏往摘星樓方向看一眼,也有些無奈,“他與沈涉川有殺父之仇,就算有證據表明不是他,也不可能輕易揭過。”
姜離也明白,“殺父之仇,也該此理,既如此便不擾大人公務了。”
她福了福身告辭離去,裴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去找姚璋。
這邊廂,懷夕邊走邊低聲道:“姑娘,姚璋莫非已經發現……”
姜離對她搖頭,懷夕忙不敢再說,二人剛要走出府門,卻見不遠處兩個小乞丐追着另一個小乞丐拳打腳踢。
其中一人喝罵道:“滾遠點,這裏是小爺的地盤!誰準你個外鄉人在此讨錢的?快滾快滾,再看見你打斷你的狗腿——”
姜離朝他們看去,便見那落單的小乞丐抱着腦袋一路逃竄,但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那小乞丐竟然邊跑邊往秦府看來,再要細看,那小乞丐卻又轉過頭去,又痛叫着,一溜煙兒消失在了街角。
姜離搖了搖頭,擡步往薛氏馬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