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子 二更合一
第24章 求子 二更合一
姜離着玉色繡辛夷折枝紋堆花襖裙, 披月白碧竹雲紋鬥篷,沉靜端莊地坐在馬車裏,薛琦坐在她對面, 怎麽看怎麽滿意, “泠兒雖在江湖長大, 可這通身氣韻, 卻與在長安城長大的世家姑娘們別無二致,你師父将你教養的極好, 可惜她歸隐養病, 否則真該接她來長安享福。”
姜離牽唇, “師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 也不習慣長安繁華,父親不必牽挂。”
薛琦本也沒有幾分真意, 聞言笑笑不再提,掀開窗帷朝外看, 見朱雀門遙遙在望, 他便道:“你姑姑這些年在東宮不易, 待會兒見了她, 可得謹守規矩。”
姜離似疑惑, “姑姑是太子妃,是未來的中宮之主,怎會不易?”
江湖中人哪懂天家利弊,薛琦不以為奇, 解釋道:“這一切都要從子嗣說起, 你姑姑十六年前嫁與太子殿下,當年便有了身孕,可一年之後孩子出生卻是個女兒, 雖一早得封安樂郡主,可女兒家在天家有何用?那之後又過了三年,太子妃有過一次身孕,可懷胎三月時孩子未保住還傷了身子,這些年再未有過子嗣。”
姜離面露遺憾,又道:“但姑姑太子妃之位并未受影響,只要太子殿下與姑姑恩愛,難道還有人敢指摘姑姑的不是?”
薛琦苦笑:“傻孩子,皇家哪有不變的恩愛?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你姑姑一個,如今除了一位并無子嗣的良媛受寵以外,有位側妃寧瑤是你姑姑最大的對手。”
“這位寧側妃是兵部尚書寧胥遠之女,她比你姑姑晚兩年入東宮,卻一舉得男生下了皇長孫李翊,這位皇長孫天賦絕佳,三歲習文,五歲做賦,當年極得陛下寵愛,剛滿五歲就被立為皇太孫,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龍馬精神,太子彼時也立了十多年,皇太孫受寵,太子地位更是穩固……”
說至此,薛琦意味不明地嘆道,“不過好景不長,後來一場大變,皇太孫過世了,若如此也就罷了,偏偏寧側妃在皇太孫故去之前還誕下了一子李瑾,這次子雖遠不及皇太孫的天資,但這幾年陛下為了彌補皇太孫的遺憾對他寵愛頗多,一早便封宣城郡王,還時常令他伴駕禦前,親自教他騎射弓馬,與當年的皇太孫相比也不遑多讓,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因為先後兩個兒子,寧家得了陛下看重,寧側妃也極得太子愛重,你姑姑這些年擔着賢德之名穩坐太子妃位,可将來如何卻說不好了。”
薛琦說着再笑不出來,“你今日入東宮除了知曉你姑姑的處境外,若遇到了太子殿下和寧側妃,也需謹慎守禮,并且,與皇太孫有關的一切皆是禁忌,不可說不可問,便是聽到了別人議論,也萬萬不敢接言。”
姜離面生疑惑,“皆是禁忌?是因太子殿下和寧側妃喪子之痛?”
見她目光澄澈并無雜念,薛琦索性道:“不止如此,還因為當年皇太孫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
姜離佯做驚色,薛琦繼續道:“六年前,也就是景德三十三年,長安城生過一場延續了半年的瘟疫,彼時長安死傷數千人,皇宮內外嚴防死守,身處東宮的皇太孫卻不知怎麽染了病,為給他治病,尚藥局和太醫署的禦醫皆常駐東宮,可用藥兩月眼看有了起色,皇太孫卻于那年的除夕夜暴病而亡,陛下和太子震怒,一時間在此事中得利之人都成了懷疑對象。”
姜離凝聲道:“首當其沖便是姑姑?”
薛琦點頭,“你姑姑,還有與太子殿下不睦的肅王殿下,甚至是東宮內因伺候不周而被責罰過的宮女太監,都多少引得懷疑,但幸好徹查之下,查出是當時身為太醫令的廣安伯魏階用錯了醫治之法,致使太孫殿下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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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離迷惑道:“用錯了醫治之法?”
薛琦點頭,“你是醫家,當知道即便病症相似,但不同病患治法也不同,而這位廣安伯有一門獨門針法名喚‘伏羲九針’,這套針法更是千變萬化,乃魏氏絕技,而其中最要緊的一套醫理,便是針法除了依據病患病症而變之外,還依四時而變。”
見姜離眉眼肅穆,似聽得十分認真,薛琦又道:“父親不懂醫道,但大意是說,同樣的病在春天用的針法,在冬天便不可用,用的不對甚至可奪人性命,而他行針走穴刁鑽奇詭,甚至與通用醫道相悖,也因此這套絕技外人極難學會,當時給皇太孫用藥乃是衆人會診,施針卻是他一人,出事後,所有禦醫皆被禁足嚴查,本來外人也不确定他針法有何錯,但幸好,當時不止他一人會伏羲九針,他有個小徒弟也會。”
姜離呼吸微凝,薛琦唏噓道:“那小徒弟是她夫人所收,聽說當年她夫人很想要個女兒,可也在月份尚小時小産了,同年遇到了那個孤女,便将其收在身邊學醫,後來那孤女性情極得她喜歡,二人便将其收做義女求個兒女雙全,當時那孤女醫術有所成,也知伏羲九針之理,事發之時,她正在看顧皇後娘娘的舊疾,被叫來查問時不知東宮出了大亂,于是問她什麽她便說什麽,只以為陛下在考較她的醫術。”
薛琦嘲弄道:“同樣的醫理,那小徒弟所言卻是截然不同的施針法,其他禦醫一合計,發覺廣安伯那夜施針似乎刻意忽略了他們此前會診的幾點結論,再一琢磨,那不就是廣安伯激進貪功用了铤而走險的法子,從而害死了皇太孫?”
“如此真相大白,廣安伯一家被下獄治罪,你姑姑和肅王也得清白,不過,廣安伯在獄中并未認罪,反說自己是被人陷害,還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脈案。寧側妃做為太孫殿下之母,也不信從未失手的廣安伯會平白害死自己的孩子,她當年嚴詞指控廣安伯定是受人指使,只是尋不到證據,随着廣安伯一家被問斬便不了了之了,但這個心結卻是埋下,這麽多年,她和你姑姑面上和氣,暗地裏數次争鋒相對,因此你碰見她需得格外小心。”
姜離驚疑不定問:“那廣安伯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呢?”
薛琦輕啧一聲,否定道:“自然不是,當年案子是父親與三法司同審,那廣安伯一直在喊冤,說的是陷害,可沒交代任何人出來——”
姜離又問:“那萬一他所言不假呢?”
薛琦臉一板,“你這孩子,有誰闖了彌天大禍還能自己承認的?他們伯府上下四十三口人呢,滿門抄斬的重刑,你說他敢松口嗎?”
他眼睛眯起,涼聲道:“太孫殿下的死也是陛下的心病,誰敢牽扯其中?何況當年的案子是釘死的,他那徒弟當時可不知東宮之事,她所言難道還能有假?有這份證供,再加上太醫署其他禦醫說他性子清傲,素來喜歡劍走偏鋒,以及三月來的脈案診斷等人證物證,總之廣安伯的罪無可辯駁,就是他施針有誤。”
薛琦說的斬釘截鐵,又道:“父親給你說這些,是要你不出差錯,當年的案子已經釘死在廣安伯身上,你适才所問對父親說說也就罷了,可不要對旁人胡言,因為你姑姑的緣故,薛氏的立場也曾存疑,所以你尤其不能說錯話。”
姜離攏在袖中的指節緊攥,面上仍是沉定,“是,女兒明白的。”
薛琦舒出一口氣去,只覺這個女兒明明面上溫婉守禮,卻又時而透出幾分不馴,仿佛這份規矩娴靜只是她僞裝而出,薛琦仔細看姜離片刻,見她一雙眸子清淩淩盡是坦然,只得将這份不馴歸結于她長于江湖,骨子裏多有不羁。
馬車在朱雀門停下時,早有東宮小太監在外等候,見着二人快步迎上來,“拜見中丞大人,拜見大小姐,請随小人來——”
小太監在前帶路,姜離跟在薛琦身後,自朱雀門步入禁中,再沿悠長宮道步行一刻鐘方至嘉福門,又過崇明、嘉德二門,再沿嘉德殿以東的宮廊入崇教門一路往北,又足行一刻鐘後至太子妃薛蘭時所居的景儀宮。
景儀宮在儲宮以東,殿閣畫棟雕梁,殿內珠簾錦繡,姜離剛入正殿,便見多寶閣上錯落擺放着數盆幽蘭,滿室清香怡人,太子妃薛蘭時與安樂郡主李嫣坐在西窗之下的貴妃榻邊,手執銅剪,正打理盛開的墨蘭花枝。
小內侍上前通禀:“太子妃娘娘,中丞大人和大小姐來了。”
薛蘭時年已三十六,今日梳如驚鴻翅翼般的高髻,飾以珠釵琳琅,轉頭看來時,方見其面施麗粉,雙眉如黛,一襲品紅牡丹花開宮裙襯的她雍容明豔,她唇角噙着淡笑,目光卻極有分量地在姜離身上逡巡,見姜離行完禮後,微垂眉目不卑不亢,她莞爾一笑道:“規矩倒是極好,嫣兒念叨你幾天了,你來本宮身邊。”
薛琦抄手站在一旁,“讓太子妃好好看看你。”
姜離依言走近,安樂郡主這時先站了起來,她梳蟬鬓堕馬髻,上着綠衫連珠紋褙子,配紅黃間裙與天青蒲陶紋紗裙,腰間系着一條珍珠、花钿串連而成的璎珞帶,行走間寶石光芒流霞溢彩,她噙着笑,好奇地繞着姜離轉了半圈,像在欣賞什麽新鮮物件兒。
薛蘭時放下銀剪,“是在徐州長到十歲?”
姜離應是,薛蘭時又問:“除了你的養父母,再沒有別的親屬了?”
姜離道:“本還有表叔表嬸一家,可今歲水患,他們也遇難了。”
薛蘭時深長道:“是啊,也是巧了,今夏一場水患,徐州死傷近萬人,你養父母的親族也無一幸免,令本宮意外的還有你外祖父送的碧玉鎖,這麽些年竟然不曾丢失,也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當年拐子帶你南下之時,也未打它的主意?”
姜離之所以被簡伯承找到,正是因一塊碧玉長命鎖,那塊玉鎖乃是簡老太爺親手雕刻,後來薛氏報官雖道明小薛泠被拐時攜帶此物,但并未詳細形容其上紋樣,因此多年來無人可冒充,那是一塊極好的碧色羊脂玉,至今未遺失的确古怪。
姜離定聲道:“是因當年養父買下我時,存了一心善念,想着萬一我有朝一日需要此物,便為了這唯一一樣信物多給了拐子銀錢。”
薛蘭時站起身來,又繞到了姜離後背處,輕一擡手,撫上了她纖薄的肩胛,“這裏的疤痕留了多年,也真是苦了你,當年你被拐時,身上正患着疹病。”
薛氏要認回大小姐自不可兒戲,九月消息傳回長安,薛琦無法走脫,便派了薛瑀前往許州接應,除了聽簡伯承講述前因後果,确定碧玉鎖無錯漏之外,薛家的嬷嬷還有驗明正身這一道,而更讓薛家人确認她身份無疑的,正是後背這處疤痕。
姜離緩聲道:“養父說過,當初買我時肩頭已被凍傷,他們只以為是凍瘡,治了許久才好,因耽誤太久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薛蘭時微微一笑,收回手重新落座,“你是個有福的孩子,這些年雖流落在外吃了苦頭,可也學了本事,聽聞你剛回長安便醫治了不少人。”
姜離應是,薛蘭時便問:“擅治何病?”
姜離謹慎道:“跟着師父所學頗雜,最擅婦人病和小兒病。”
薛蘭時緩緩颔首,“本宮知道,你師父名號太玄仙姑,常在江南一帶行醫。”
姜離回長安已過十日,卻今日才得薛蘭時召見,究其緣故自不是她身體抱恙,多半是往江湖上打探她來歷真假,姜離泰然應對道:“是,太玄是師父的小字,她本是連州人,如今正在越秀山中隐居養病,有位師兄侍奉在她膝下。”
薛蘭時微微點頭,這時安樂郡主李嫣忍不住了,上來道:“人人都說你救活了斷氣七日的烈刀門門主鄭千山,說你能起死回生,這是真的嗎?”
李嫣年方十五,生的杏眼桃腮,語氣中也頗多稚氣,姜離莞爾道,“郡主,醫家并非神仙,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我的确救活了鄭門主,但他彼時還未死。”
李嫣愈發好奇,“還未死?可不是都要下葬了嗎?”
姜離微笑道:“鄭門主當時乃是為奸人所害,他江湖聲望極高,若兇手只用一種法子,那天下名醫奮力施救,鄭門主無論如何也死不了,是以,害他的兇手特意用了障眼法,當時鄭門主中了兩種毒,前去治病的醫家想盡辦法解了毒,但鄭門主未醒不說,反斷了氣息,這時大家以為他已死,卻不曾想到,這正是兇手的計策——”
李嫣目光灼灼,連薛蘭時也聽得專注,姜離道:“其實在解第二種毒的時候,那兇手就混在了前來問診的醫家中,他借看診之機,以微末毒針封鄭門主大羽、承光、風府,神堂、魄戶、魂門六穴,一邊為其解毒,一邊令其心脈衰微入假死之态。衆人眼見用盡了法子鄭門主反斷了氣,只以為鄭門主是毒未淨而亡,倘若鄭門主被下葬,那他便會被活活憋悶而死。而我彼時正在烈刀門山下行醫,聽完流傳的鄭門主病狀便猜到了關節,幸而鄭門主有深厚內力護體,我趕去的時候還來得及。”
此事生在江湖,後在長安城流傳,卻無人想到內情這般曲折,李嫣目光大亮道:“那你是如何只聽病狀便知內情?!”
姜離笑道:“人之髒腑經脈大有乾坤,延醫用藥需抽絲剝繭,而病況變幻也必有因果關聯,我師父擅針灸與湯液,深知那些大夫所用之法并無錯處,但鄭門主反而氣絕,那我便猜到了兇手還有第三手殺招未被發覺。”
李嫣嘆為觀止,“原來如此,怪道你聲名遠播,是你比其他大夫聰明百倍。”
姜離含笑不語,這時注視了姜離良久的薛蘭時倏地問道:“阿泠可擅婦人病?”
姜離看向她,“不敢言擅,但可一試。”
薛蘭時看向門口內侍,兩個內侍互視一眼,外退兩步,将殿門也掩了上,薛蘭時伸出手來道:“那便請你幫本宮診一診。”
姜離上前,“娘娘何處不适?”
姜離将指尖搭在薛蘭時手腕上,薛蘭時盯姜離片刻,開門見山道:“并非是不适,本宮是想求子。”
薛琦面上籠上愁雲,李嫣也憋着嘴嘆氣,三人目光都落在姜離身上,姜離凝面未語,只專心問脈,三人只覺等了半刻鐘功夫,才見姜離秀眉微微皺起。
薛蘭時沉聲道:“怎麽?本宮果真不能再孕嗎?”
薛蘭時已三十有六,縱然保養得宜似未至而立,但她貴為太子妃,怎樣好的禦醫未曾看過?若非姜離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她對這個侄女也并不抱希望,因此,哪怕姜離說她不能再孕,她也并不算失望。
然而她問完,姜離默了默道:“娘娘并非無再孕可能。”
薛蘭時做好了心理準備,乍聽此言神容一震,這時姜離肅眸道:“不過,娘娘在求子之前,應先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