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17年前。
烏雲壓得很低,像是要來一場暴雨。
放學鈴一響,孩子們像是出欄的小豬仔,呼呼啦啦往外擠。
只有一個孩子沒動。
靠窗第三排,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兒。就像是沒聽到鈴聲似的,埋頭在練習冊上一筆一畫地寫着。
沒一會兒教室就空了。後排的小胖妞慢騰騰地套好雨披,走到他身邊。
“餘遠洲,你別難過了。大龍他們幾個都瞎說,我知道叔叔是好人。”
餘遠洲寫字的手頓住了,擡起臉看她。右臉蛋高高壟着,連帶着上嘴唇都翻起了一半。他推了下眼鏡,吐出三個含混的字:“學學裏(謝謝你)。”
小胖妞從褲兜裏掏出塊發軟的巧克力糖,放到他桌上:“吃了糖就不疼了。”
餘遠洲拿起那塊糖,扯出個勉強的笑:“嗯。”
小胖妞見他笑,臉蛋紅了。正想再說兩句,門口探頭進來個幹癟老太婆:“晶晶!蘑菇啥呢!人家小孩兒都老早就出來了……”
老太婆一看到胖妞身邊的餘遠洲,臉色變了。她快步過來薅住胖妞的胳膊,往後使勁兒一帶,破口大罵:“死孩崽子屬蒼蠅的?淨往粑粑身邊兒黏!”
胖妞往後坐着屁股:“姥兒,他們瞎說,警察都說了是假的……”
老太婆伸手拍胖妞的腦袋:“還警察說,警察知道個屁!這玩意兒遺傳你知不知道,死孩崽子,一天到晚我得跟你操多少心!”
一老一小互相扯巴着走了。餘遠洲仍低頭寫他的練習冊,筆下的紙卻早已被答案劃得稀爛。
六點半。大雨傾盆。
保衛處的大爺在走廊裏扯着破鑼嗓子喊着:“還有沒有人!關門了!要關門了嗷!”
餘遠洲收拾好書包,在大爺的教育聲中飛奔而去,一頭紮進了雨幕。
閃電層層,雷聲滾滾。石磚地上濺起霧,空氣裏一股漂白水的臭氣。
餘遠洲沒打傘,就這麽在雨裏跑,只是跑。
鏡片後的世界沒有輪廓,只有大塊的顏色。雨是抽在身上的,一鞭子一鞭子,觸電一般疼,疼得他想放聲大叫。
在連提「性」這個字都諱莫如深的小地方,偏見深得像井。沒人在乎事實,只想要熱鬧和談資。
不想回家。不想面對灰白的父親,也不想看青紅的母親。
想長大。迫不及待地長大。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然後離開這深井一樣的小鎮,離開他那正緩緩腐爛的家。
抽油煙機嗡嗡地響,家裏沒有人說話。餘遠洲蹬掉濕漉漉的運動鞋,往卧室走。
“沒帶傘?!”張菡從廚房裏探出頭,看到渾身濕透的兒子皺起臉。
“嗯。”餘遠洲不自然地撇身子,大步跨進卧室,回手就要關門。張菡注意到他的異常,沖過來一把掰住他的肩膀。
還不等餘遠洲遮擋,張菡已經看到了他的臉。
她眼睛咻地瞪大,甩手将鍋鏟撇到地上:“誰打的?!”
餘遠洲垂着頭,不吱聲。
張菡跪下身捧起他的臉,憤怒得肩膀直抖:“還手沒?”
餘遠洲小聲地說道:“寒了(還了)。”
“你們老師知不知...”話說到一半,張菡眼睛黯了。她的臉忽然變得很長,像是有一只手在重重地往下扯。眼睛裏浮出水,眼瞅着就要哭出來。餘遠洲就怕看她哭。怕她為自己哭,怕她為父親哭,怕她為她的辛苦難堪而哭。
他摟住她聳動的肩膀,輕聲安慰:“媽。不呼(不哭)。”
張菡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順着她單薄的臉頰往地上砸。她哭着捋餘遠洲黏在額上的頭發:“你們老師他,他媽的不得好死。誰打的,兒子,告媽,誰打的?”
餘遠洲不說話,只是搖頭。
這時書房響起了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餘光林站在門後,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子。
餘遠洲也擡起臉看向他。
餘光林還沒到四十,頭發卻已花白。他的臉像一張揉皺後抹平的紙,帶着一種滿滿當當的空白。眼睛睜着,沒有一點表情。渾身僵直,像一具腐爛的木雕,散發着潮濕的黴味。
餘遠洲張了張嘴想叫他,但他又緩緩關上了門。
張菡抓起腳邊的鍋鏟砸到門上,哭嚎起來:“餘光林你個瘟災貨!人不人鬼不鬼,連累你兒子跟你受罪!洲兒才十歲,他才十歲!他媽的該死!該死!你怎麽不死...嗚...你怎麽不死...我真恨你...恨你!”
尖利的哭嚎就像是刀,一刀一刀攮在餘遠洲的心上。一場血淋淋的征伐再度上演,而這次的罪狀則是他。
是他。是他。是他。
餘遠洲撲通一聲跪到母親面前,像個罪人一般請求她的寬恕:“呼要罵了,媽,呼要罵了,求你了,求求你...”
張菡忽然止住了哭,定睛看着他。飛快地一下,她抹了把臉,扯着餘遠洲站了起來。
“你跟着哭什麽!媽教沒教過你,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子有淚不輕彈!去洗澡吃飯。明早媽去學校找你老師。”
她把兩側的碎發往後攏了攏,撿起地上的鍋鏟,回了廚房。
廚房響起哔啵哔啵的點火聲,餘遠洲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書房。走進洗手間,趿拉出兩行黏糊糊的濕腳印。
他慢吞吞地脫着濕衣服。沒穿拖鞋,光着小腳踩在瓷磚地上。瓷磚本該是涼的,可腳更涼,倒顯得瓷磚暖了。順着水管傳來樓上嗚嗚啦啦的說話聲,夾雜着女人的笑。那笑聲尖銳恐怖,像是哪吒傳奇裏石矶娘娘的笑,從悠長的山洞訇訇地穿出來。
餘遠洲擰開花灑,用嘩嘩的水聲去掩蓋那瘆人的笑。只有嘩嘩的水聲。對着他兜頭罩下來的水聲。
他仰面迎向熱雨,哭開了。咧着嘴,不敢發出聲音,肩膀直抽。
孩子是蜷縮着的大人。只要披着這個半大的殼子,就沒人會認真傾聽他心裏的苦。
孩子不允許有苦。孩子的苦都是假的。孩子的苦只能憋在心裏,直到巨大的悲哀壓得他喘不過氣,這具殼子才堪堪地長大一丁點兒。
蜷着,蜷着,日複一日地蜷着,渾身酸痛得像是害了關節炎。
大人不要他的幫忙,不要他的悲傷。大人只要他做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瓜,在腐爛的巢穴裏強撐着茁壯。
餘遠洲關掉花灑,好似聽到了開門的聲響。
忽然一個閃電晃過。緊接着雷聲炸起,窗框咣铛作響。
——
雨停了,他父親的鐘表也停了。兩年後的一場雨,同樣帶走了他的母親。
劉曉雯轉了學,自此銷聲匿跡。而他離開L縣,搬到了M縣的祖父母家,重新生活。
雨似乎徹底停了,陽光透過雲層重新撒了下來。卻再也照不到他心底的背陰,那塊被雨浸泡過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