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餘遠洲把着方向盤,望着不遠處的金鹿酒店,太陽穴嗡嗡地疼。
僅僅是看到門口那兩座鑄銅的梅花鹿,他就要PTSD。
王俊豪在副駕駛上不安地扭來扭去,不停扒拉自己那幾根劉海兒。
餘遠洲安慰他:“過了今天,這事兒就徹底解決了。”
王俊豪抿了抿嘴,嗯了一聲。
他是怕,但卻是另一種怕。自己失手殺了人,現在要面對死者的家屬。
即便他不是故意的,即便對方不是個好東西。但他仍舊覺得恐懼。
進電梯前,餘遠洲回頭給王俊豪理了一下校服衣領。
“別緊張。”
王俊豪點頭:“我叫不緊張。”
餘遠洲看着王俊豪,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他扯出個紙一樣蒼白的笑:“走吧。”
進了包廂,就見圓桌周圍坐着五個人。
丁凱複坐在正對門的位置抽煙。穿着板板正正的灰西裝,像是剛從什麽正式場合回來。
他左手邊坐着一溜四個人。緊挨着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燙着金長發,塑膠整容臉,半露着兩個大奶糖。
女人旁邊是個穿夾克衫的中年男人,瞅着就窮,臉上是酒鬼特有的潮紅。
這倆人餘遠洲見過,是那個倒黴混子的家屬。一個混子他爹,一個混子他妹。
家屬旁邊是個穿西裝的小夥兒,看起來不像是來吃飯的,倒像是來上班,餘遠洲猜他應該是律師。律師旁邊是老油條王經理。
丁凱複看到餘遠洲進來,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你好啊。”他陰陽怪氣地打了個招呼。
餘遠洲硬着頭皮回應:“你好。”
餘遠洲領着王俊豪坐到靠門口的位置,正對着王經理。
丁凱複的視線全程黏在他身上,熱得簡直要燒起來。
主場大人物沒到,也沒人說話。
律師低頭整理着早就整理好的資料,丁凱複目光灼灼地看餘遠洲。塑膠臉搔首弄姿地想攀高枝兒,酒鬼興致勃勃地翻菜單。而王經理則一邊打量丁凱複的臉色一邊擦汗,堪稱全場最慘。
忽然丁凱複打破了沉默,吐着煙對餘遠洲道:“餘先生,你臉色很差啊。難不成是做了虧心事,害怕了?”
餘遠洲戰術喝水,垂着睫毛回敬:“丁先生,今天我帶孩子過來,是誠心誠意地想要和解。希望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要為難我們。”
幾天不見,這金絲貓學會反諷了。丁凱複眯起眼睛,呵呵地笑起來。
那笑聲像他指尖燃出來的煙霧,在窄小的包廂裏兜兜轉轉,一圈一圈沖蕩着餘遠洲的神經。
王經理拿起桌上的小毛巾,往臉上呼嚕了一圈兒汗。這時候聽到了腳步聲,他麻溜站起來把包廂門拉開了。
丁增岳進來了。穿着POLO衫大褲衩,手裏拎着個黑色塑料兜,兜裏咵嚓咵嚓翻着魚。
“哎,咋還沒上菜?都幹坐着幹啥!”他徑直走到餘遠洲旁邊,把塑料兜往他跟前一遞:“叔今兒手氣好,釣個四斤的大鲢子。拿回去紅燒。”
餘遠洲知道他這是給丁凱複看的。
沒貼身養的兒子,處起來像是半個外人。有話不好直接說,拐彎抹角地演出戲。
明面給餘遠洲送魚,實則告訴丁凱複:這小弟我罩着的,你給老子個面兒。
餘遠洲只得接下袋子,裝作爽朗地笑道:“不愧是丁叔,現在這季節能釣着鲢魚。”
餘遠洲都明白的事,丁凱複能不明白麽。他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着餘遠洲和自己爹在那兒演,心裏像是有只貓在搔。
這個餘遠洲。沒錢,沒權,沒人脈,沒背景。偏偏又這麽漂亮,有種,清高,聰明。
因高不可攀而迷人,因脆弱易碎而性感。像是開在峭壁上的罂粟花,勾得他魂兒都要飄到天上去。
太喜歡了。太想要了。想和他做最浪漫的事,也想和他做最下流的事。想把他扣進懷裏疼愛,想把他铐在床上肆虐。甚至連死,都想把他揣棺材裏帶走。越得不到,越想得到。想得抓心撓肝,簡直要發瘋。
丁增岳拉着餘遠洲走到丁凱複身邊,熱呼呼地介紹道:“洲兒,這我家老大。比你大兩歲,你要不嫌棄,就叫他一聲丁哥。”
“老大,這我小老弟。D大碩士,高材生。叫餘遠洲。遠方的遠,呃,蘭州拉面的州。”
丁凱複糾正:“在河之洲的洲。”
丁增岳撇撇嘴:“行,在河之洲的洲。這回顯你有文化了。哎?你倆認識?”
“剛認識。”
丁凱複站起身伸出手,深深地看着餘遠洲。他微微彎下腰招呼道:“你好呀,遠、洲。”
這句話都要說到餘遠洲臉上了。餘遠洲不和他對視,只是僵硬地回握。別別扭扭地叫了一聲:“丁哥。”
丁凱複拇指在餘遠洲手背上劃了一下,用力攥了一把。
“手很涼啊。”
這份力度和熱量,瞬間讓餘遠洲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有恐懼,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關于丁凱複,他不知道的太多了。不知道他的經歷,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好惡,也不知道他的發瘋開關到底在哪裏。
但他又知道那麽多。知道西服包裹下的身體有多健碩,知道那火星一樣的胎記延伸到胸膛的哪個位置,知道他沖撞起來有多大的速度和力道。
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這讓他無措,也讓他對自己感到惡心。
餘遠洲額頭沁汗,略顯慌亂地把手抽了回來。
丁凱複玩味地看着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手緊緊抓着桌上的湯碗,緩解下腹升騰出的熱癢。
打過招呼以後,幾人落了座。丁增岳徑直問律師道:“那什麽,同意和解。你看這後邊咋整,是賠錢啊還是怎麽事兒的。”
一提到錢,女人和酒鬼都坐直了,不看律師,反而往王經理那邊看。
丁凱複靠在椅子裏,視線也沉沉地紮在王經理的腦門上。
王經理擦了擦汗:“這邊和解條件是200萬…”
丁增岳當場就不樂意了。他人都坐在這裏了,這個傻缺胖玩意兒居然還敢說什麽兩百萬?!
他立起眼睛罵王經理:“有你說話的份兒!還兩百萬,啥好人兒啊兩百萬!”
王經理心裏叫苦不疊,他哪裏是那不會看臉色的愣頭青。實在是得罪不起丁大瘋狗。
得罪釣魚佬,頂多被罵。得罪大瘋狗,他能現場化身活閻王,把自己剩的那點陽壽一筆勾銷。
丁凱複這時候開口了:“是不是好人,也是條人命。兩百萬不過分吧。”
丁增岳看向丁凱複,眼神很複雜。丁凱複回看他,頑劣地笑。
丁增岳白了他一眼,轉臉繼續問律師:“讓專業的說!這事兒一般賠多少?”
律師戰戰兢兢地道:“和解這個一般沒有定數…一兩百萬也是有…”
丁增岳徹底怒了。
一桌子的王八蛋,連他的面子都敢不給!他還在位呢,不是太上皇!
他一拍桌子,道:“50萬,愛要要,不要滾!”
丁凱複眼神也變了。把煙梗往茶杯裏一彈,斜眼盯着自己老子。
場面一度非常難堪。
丁增岳是絕對不會服軟的。不管他多疼自己兒子,他的地位和權利也不容動搖。
丁凱複也不想服軟。他這人慣是吃軟不吃硬,你讓他沒面子,他就讓你沒面子,管你老子不老子。
更何況他要是在這裏退步了,那小金貓以後保不準怎麽利用丁增岳掣肘他呢。
而混子家屬,更不可能吱聲。他們已經被丁凱複給拿捏了,丁凱複的話就是聖旨,他們只能等着聽旨。拿兩百萬,謝主隆恩。只有兩萬,那也得謝主隆恩。
餘遠洲的雙手攥着膝蓋,話在心裏轉了好幾個彎兒。他側頭看了一眼王俊豪。孩子腮幫子咬得邦緊,看着很是緊張。
餘遠洲深呼吸一口氣,開口對丁凱複道:“丁哥,兩百萬,我實在是拿不出來。我手裏兩套老房子,加上存款和車,也就能湊出30萬。我打70萬欠條,一點點還,你看成嗎。”
王俊豪猛地看向餘遠洲,剛要開口就被餘遠洲攥住了手。
“這孩子高中還沒畢業,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看着他留前科。你也是做哥哥的,我想你能理解。錢上我盡最大努力,我懇請丁哥能放這孩子一馬。”
丁凱複看着餘遠洲,不悅地眯起眼睛。
又跟他耍心眼。小聰明多得像老母豬戴胸罩,左一套右一套。不往取悅他上使勁兒,盡用在怎麽激怒他上。
這話明面上說給他聽,實際上是說給丁增岳。就好像丁增岳才是人家的靠山,而自己只能是敵人。
果然丁增岳揮手擋住餘遠洲的臉,對丁凱複道:“就五十萬。你要怎麽都要兩百萬,剩下的一百五十萬,爹給你拿。”
話說到這裏,再糾纏也沒有意義。何況丁凱複的目的也不是錢。
他手一擡,不甚高興地妥協:“你是老子,你說得算。”
有了結論,後面就好辦了。律師忙不疊地拿出和解書,雙方在上面署了名。
丁增岳對餘遠洲道:“這錢不用你拿。郦水灣項目你有功,本來我也尋思給你買臺車。現在你不要車,要跟我讨這個人情,也行。這錢要從你工資裏扣呢,一個月扣一萬,也得扣個四年。”
餘遠洲明白了丁增岳什麽意思。他至少要在銀實地産做四年的助理。
他今年27,再做四年,31。在31歲的時候回歸機械工程師的老本行,那時候他還有什麽市場競争力了。
餘遠洲覺得心都在淌血。
要麽給丁凱複做情兒,要麽給丁增岳做助理。
餘遠洲,你選一個吧。你只有這兩個選擇。
“丁叔,我明白您的意思。我餘遠洲,不是忘恩負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