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瘋狗
第19章 第 19 章 瘋狗
暮色昏昏沉沉,天上的弦月也被烏雲攏住,除卻寒風呼嘯,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時夫人遠離了街巷,獨自來到紙條指引處,只見四面都是枯枝殘樹,猶如一雙雙可怕猙獰的手,在夜幕下張開,圍繞着前方那小亭子。
她面白如紙,目光在瞥見上方那抹绛紫的身影時,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恰巧一陣寒風呼嘯,将手裏的銀夜紫幽昙吹得花瓣紛飛,猶如齑粉般碎在風中。
時夫人看着它們消散,怔忪許久後才回神,她深吸口氣,盡量穩着自己的慌張。
“夫人都已到了,為何遲遲不入亭一敘?”
“夜裏寒風侵肌,只怕會凍着了夫人,到時候寧樂侯爺可要心疼了。”
亭子裏傳來溫柔敦厚的嗓音,仿佛悄含笑意,落在風中如流水濺玉,卻讓她心裏頓覺透骨微涼,心裏頭直冒寒氣。
時夫人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簾時,眸子裏已沒有畏懼。
可她走上臺階時,仍舊有些戰戰兢兢,臺階上落滿枯葉,她差點被個枯枝絆倒,踉踉跄跄又聽到那調笑聲。
“夫人小心些,莫辭。”
“去,幫一把夫人,扶她過來。”
少年的語氣随性淡然,好似風過無痕,裏面卻透着上位者不容拒絕的強勢。
他将什麽東西随手一扔,亭子內發出清脆的響聲,氣氛陡然就沉下去。
時夫人在臺階上微微頓住,看見那藍袍少年走近,眉眼謙順地伸出手掌,她心裏默念。
莫辭,苗疆右将軍,與其兄左将軍莫白一起,侍奉苗疆的主上,多年來忠心耿耿,且戰績斐然,據說在幾年前的苗族內患中,莫家兄弟曾經領軍滅了幾萬人,随後受上命屠軍,一時讓人膽寒。
這樣的人,本該是桀骜不馴,滿身血腥氣息的,此刻卻因一人的命令,低下頭顱,彎着脊梁,變得謙卑恭敬。
時夫人心裏頭的石頭更重了,好不容易消去的駭懼,此刻又滿溢回來。
她慘白着臉,被莫辭自階上扶起,小心翼翼向前看去。
亭子內陳設簡素,幾根毫無雕飾的石柱,和幾盞昏黃的油燈,暈染得環境分外詭靜。
那绛紫衣衫的少年坐在石椅上,面容生得陰柔,笑容和善,眉宇帶着幾分舊人的影子,叫時夫人頓時有些恍惚了。
他脊背微微後傾,閑散地靠在石背處,玉指輕輕點在扶手上,神情懶散且溫良,可微揚的下颌卻又透着幾絲倨傲。
少年分明坐姿輕慢,按道理威懾力也該被削弱,可時夫人卻覺得居高臨下的人是他,那種逼仄的強勢難以忽視。
好似坐在龍椅上,指點江山的君王。
一方長長的石幾橫亘在他身前,上面随手放着個面具,令她詫異的是,一個被捏斷木梗的撥浪鼓,分明已經無用了,此刻也在那處。
很顯然,方才那聲脆響,就是撥浪鼓被丢擲出去而發出的。
他笑意這般溫情,可實際卻是不耐的嗎?
時夫人心裏如同千斤重。
她随寧樂侯爺征戰多年,也曾殿前面君,自問不是自亂陣腳的人,可此刻卻實在有些如臨大敵了。
江火溫和地笑笑,随手點了石幾前的矮凳,眉眼輕描淡寫,口吻卻不容置喙。
“夫人請坐。”
時夫人只好順從,她感受到強烈的威壓,不敢擡頭直視,只敢微微低頭,用餘光去打量前方那少年。
江火又是莞爾一笑。
時夫人愣了愣,膽子不由得大了許多,可當她看見江火眼尾那只半開的鳳尾蝶刺青後,渾身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內心激動得難以置信。
“你……你竟然……”
“瘋了,是江寒做的,還是你自己?”
時夫人話音輕顫道,臉上褪得毫無血色,指着他語無倫次。
江火自然知曉她在激動什麽,眸光略微暗沉,笑意也終于淡下去,露出一點原本的情緒來。
莫辭此時小聲提醒:“夫人,還請坐下說話。”
時夫人觳觫不止,想到永州近來的紛亂,渾身都僵冷起來,可随後又聽他笑得和善道。
“多年不見,夫人別來無恙。”
“或者說回夫人的本名,藍鳶。”
少年眉眼彎彎,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鼻梁處氤氲着陰影,本該是陰郁又狠厲的神情。
他卻是面容平和,冷靜看着眼前的婦人。
藍鳶。
多少年沒人這樣喚她了。
時夫人微微閉眼,在這樣死一般寧靜的氛圍裏,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少年的一句話,将她帶回到十幾年前。
月照谷裏草長莺飛,有蝴蝶自山澗飛舞,被打濕的翅膀流光溢彩,翩跹在春山如笑的山野裏。
當年藍鳶身為月出族的聖女,自小便被賦予重任,她養蠱天賦極好,被譽為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可卻不得不為了月出族的未來,和那陰狠又可怕的苗疆主上江寒結親。
初聞婚事,藍鳶本來是有些抗拒的,直到在父親也就是月出族族長的安排下,與江寒見了一面。
江寒生得和藹可親,一雙細長的眉眼,只眼睫微動,便能叫人頓覺風情,可他卻是個不茍言笑的性子,如冰如霜般冷淡。
直到看見來人是藍鳶。
兩個人見面就愣神了許久。
藍鳶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你看着我幹什麽?”
江寒眯起眸子:“嗯?怎麽就見得,是我盯着聖女瞧呢?”
藍鳶微微紅了臉,江寒罕見地露出笑意。
父親最初看見藍鳶這樣失禮,魂都幾乎被吓飛,可随後卻發現他們雖然交流不多,可彼此卻時不時隔空對上話,一時氣氛有些詭異地微妙。
再後來,江寒便借故時不時來月照谷,美其名曰是看看蠱蟲培育得如何了,可全族都知道,分明是主上來尋藍鳶了。
他們也曾經夜半私語,江寒身為苗疆主上,是高高在上慣了的,卻願意為她攀折懸崖上的纏花。
這本是極好的事情。
直到藍鳶得知,江寒有私生子,她氣急敗壞,出了月照谷去尋他,想要個說法,卻無意中和那私生子碰面。
當時的江火不過是個孩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渾身輕得沒幾斤重,稍一摧折就要早夭的不詳之兆。
他略帶讨好地仰頭看她,小聲祈求道:“聖女大人,義父他還在歇息。”你別弄出動靜,不然我可要遭殃了。
藍鳶看着父子倆相似的眉眼,很清楚所謂義父,不過是個遮羞布,他就是江寒的親子。
可他卻只能喊江寒為義父,他拉住了藍鳶的衣袖,眉眼怯生生的,口吻是用慣了的示弱與柔順,乖得不可思議,以此為自己換取一些好處。
哪怕那只是渺小得微不足道的幾句随口關懷。
其實藍鳶看得出來,他并不喜歡她。
可一個孩子,弱小又可憐,姿态如此卑微,實在讓人不忍。
他還是如此稚嫩的年歲,居然開始僞裝自己了?
而江寒在裏面高床軟枕,江火卻如同孤兒般在門外逡巡徘徊。
食不果腹,無人照應,自生自滅。
藍鳶忽然就打消了念頭,她俯身抱了抱他,感受到孩子身軀的僵硬,随後轉身離去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倘若婚事因江火而落空,迎接他的将會是什麽命運。
回去藍鳶不停說服自己,江寒這樣的男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守着一個女子,她都要被自己洗腦成功了,卻不料無意中看見江寒用蠱術殺了人,原因只是那日他心情不好。
這是藍鳶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在她的腦中有明确的是非觀,即便是養蠱人,可若是來求的苗人是為了害人,她也絕對不會答應,無論對方開出怎樣的好處。
江寒如此心狠手辣,對待親子也是如此,來日他不喜她了,要怎麽對她?
于是藍鳶想着退婚,可這事卻有重重阻礙,她當時正好培育出雙蠱,以此作為條件告訴江寒,他們好聚好散吧。
江寒當時完全被雙蠱給吸去注意,為此他答應了,可藍鳶卻不知他是假意答應,騙她彼此先維持原狀,來日再談退婚。
後來藍鳶為命蠱的培育,聽說中原物華天寶,興許有辦法保住這脆弱的蠱蟲。
她便只身出了月照谷,可江寒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卻做出了瘋狂的行為,以至族長打開了百年來不曾啓動的入谷機關,這才勉強保住了族人。
藍鳶自然而然成了悔婚棄族的罪人。
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回苗疆了,便起了個化名叫宋鳶,再後來遇上了時劍,被他那柔善的心腸所打動,嫁給他後索性改了姓,如今所有人都喊她時夫人。
“我不知道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我若是知道江寒是這樣的性子,當年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對他笑。”時夫人回憶完,已是聲淚俱下。
江火靜靜看着她,腦中一閃而過那少女泛紅的眼,心裏的冷硬就軟下來。
他語調溫軟道:“夫人不必如此自責,江寒就是條瘋狗,你當年培育的那對雙蠱,是他接近你的動力,無論你笑與不笑,都改變不了結局的。”
時夫人微微怔忪,第一回聽人這樣形容自己的生父。
而莫辭則詫異地想,江火可不是個愛寬慰人的性子,如此這番,莫非是愛屋及烏?
時夫人不禁擡眸看向他,少年已然長成,氣質是與江寒截然相反的溫柔儒雅,可看似溫良無害的外表下,卻是一顆難以琢磨的複雜面孔。
如今的江火,顯然比江寒可怕許多,傳聞是他殺了江寒,手刃生父時,他可曾有過一絲猶豫?
是否會痛不欲生?
還是內心毫無波瀾,輕描淡寫,或如今日般笑意盈盈?
時夫人忽然很想問他,那對雙蠱是如何被他煉化至體內,而江寒又是因何而死?
要殺死江寒可不是容易的事,他篡權奪位手刃生父,苗疆如何能容得下他?
甚至承認他的身份,奉其為主上……
可她話才到嘴邊,卻看見江火略帶不耐地蹙了眉。
他一雙溫軟眉眼裏毫無情緒,斂了那些浮于表面的笑意,此刻竟然顯得比江寒還要冷漠。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與其胡思亂想,時夫人不如把注意力拉回正道上。”
“小娥是你與中原人所生,月出族有血脈牽制,倘若與外族人結合,生下的孩子來日會五感盡失,最終死于非命,這個夫人可知?”
時夫人聞言大腦瞬間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