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求你,別死,別丢下我……
第1章 第 1 章 “求求你,別死,別丢下我……
隆冬時節,雲層的光灰白朦胧,天空中飄着鵝毛大雪,放眼望去,大地亦是白茫茫一片,寒冷得叫人升不起半分暖意。
往下的雪地裏,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提着燈籠,行走在陌生又相似的巷陌中。
她穿着雪色蝶紋曳地長裙,外罩軟毛織錦披風,身量高挑,鵝蛋臉生得精致嬌氣,肌膚細膩白皙,那雙秋水杏眸此刻泛濫着淚意,襯得神情梨花帶雨。
她嘴裏嘀咕着什麽,略帶哭腔的嗓音飄忽不定,落在雪霰中顯得無助又可憐。
“為什麽永州老家的這些屋子長得都一模一樣啊……”
“再找不到回去的路,阿爹阿娘可要急死了……”
時煙蘿又看了看周圍,天色已然全部暗下,心裏更加害怕。
她是寧樂郡主,父親是骁勇善戰的寧樂侯,在玉國出身顯貴。
臨近春節,父親便帶着母親還有她,長途跋涉回了永州的本家,來此地拜訪多年不見的親友。
時煙蘿不大愛和人交際,在上京時那些閨秀邀請她去宴席,她都是能推則推,實在推不了才會硬頭皮答應,然後煎熬着等到席面結束,火速帶着丫鬟佩兒撤離。
可這回,她每天不僅要見許多陌生的面孔,那些親人還總愛湊上來,拉着她絮叨個不停,自早食吃了什麽,問到了夜裏何時安寝,作為晚輩時煙蘿只能忍着。
她那些十年多才見了一回面的姐妹,全都尴尬地彼此點頭,佯裝和樂融融。
後來實在憋不住,她便趁着衆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貼身丫鬟佩兒又去出恭沒跟在身邊,門口的小厮見了她哪敢攔着,于是她一個人在府邸裏坐繞右繞,不知道走到了哪處。
時煙蘿自小便有路癡的毛病,便是在京城土生土長了十六年,她也是不認路的。
小厮為着忙活年下祭祀等事情,偏僻處的守備極為松懈。
眼看着越走越偏,時煙蘿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她剛想原路折返,誰料前方出現了那個最愛拉她掰扯上京風貌的嬸子,時煙蘿頓時頭皮發麻,趕忙又往另一個方向悶頭走。
這不走不要緊,一走竟然不知怎麽出了永州時府的宅子,可偏偏她還不知道。
等時煙蘿在陌生的巷陌兜來兜去,如同鬼打牆一般瞎轉悠許久後,太陽已日落西山,因為年下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她徘徊在街頭不知該問誰。
後來天空開始下雪,她看不大清前面的方向,于是便在牆角處,孤零零地抱着膝蓋蹲了一會兒,忽然看見有個賣燈籠的大叔從面前過去,時煙蘿鼓足勇氣喊了他一聲。
那賣燈籠的大叔停下腳步,時煙蘿猶猶豫豫站起身,打算問問他,能不能帶自己去永州時府。
可時煙蘿話還沒說出口,遠處突然傳來陣騷動,那大叔吓得一溜煙就跑了,只落下個燈籠,時煙蘿不明所以,本能告訴她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永州臨近苗疆,在玉國算是邊陲,時常流傳着活人煉蠱的恐怖傳說,阿爹也說夜裏會有些不太平,時煙蘿當時沒放在心上,畢竟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離府,可如今卻不得不怕了。
她膽子小,吓得躲進了廢舊的雞籠子旁,雙眼緊緊閉起,生怕自己的呼吸聲太急促,引起什麽浪人流民的注意。
燈籠丢在了雪地裏,等那陣仗走遠消失,時煙蘿才膽戰心驚從雞籠子裏出來。
所幸那燈籠還沒有被風吹滅,她吸了吸鼻子,泛紅着眼将它提在手裏,在牆邊艱難地東張西望,尋覓着回家的方向。
早知道就讓那個嬸子抓着她,聽一頓絮絮叨叨,總比在永州街頭迷路好。
自己為什麽不等佩兒出恭回來,再離席而去呢?
時煙蘿欲哭無淚,可還沒等她嘆口氣,忽然前面的樹梢上,有什麽黑漆漆的東西撲騰了下,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出現了!
它死死盯住時煙蘿,嘴裏怪叫一聲!
手裏的燈籠光被風撲滅,四周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與死寂裏。
方才那怪鳥又嚎叫了一聲,似乎想再次俯沖,時煙蘿趁着它撲過來,快速用燈籠砸過去,那鳥被她傷到了翅膀,一溜煙徹底沒影兒了。
時煙蘿松了口氣,小臉依舊煞白。
另一頭的巷子裏,此刻正彌漫着黑雲壓城的窒息氛圍,苗疆骁勇善戰的将軍莫辭,誅殺完逃脫的叛徒後,在巷口觀望許久,連呼吸都透着謹慎與小心。
他抿了抿唇,再次拍落身上的雪花,從外往裏看去,前方無數人跪倒在地,神情惶恐而卑微,微睜的眼裏滿是尊敬。
有些人被捆住手腳,唯一可活動的只有頭部,此刻也不停磕在地上,鮮血順着傷口溢出,與雪水融合在一起,他們神色扭曲,滿眼皆是驚慌恐懼。
他們所求饒,所叩拜的,乃是一名不過十九的少年。
巷子深處,人群之中跪了一地,唯這少年站着,卻是背對而立。
只見他身形高挑纖瘦,骨相清俊無比,分明不過随意一站,卻透着股懶散優雅的氣質。
深紫的苗疆服飾上散落靛青的刺繡,衣袂點綴着的銀鈴和銀飾,在大雪紛飛間不時碰撞,發出清脆又細碎的聲響。
極為悅耳,好似笑聲般甜蜜,又極為違和,在這壓抑沉悶氣氛中,全然格格不入。
地上被捆縛住手腳的人,聽到那銀鈴聲後,誤以為是少年的嗓音,瞬間吓得觳觫不止,竟連求饒也不敢再說,只一味臉色慘白。
莫辭垂眸斂目,也跟着跪了下去。
“主上,逃出的叛軍已然被誅殺,只餘下這些頭目,靜待主上發落。”
這便是統攝苗疆的少主,江火。
他十五歲繼任王位,才上位便一統已然分裂百年的南疆與北疆,至如今已歷四載,乃是苗疆前所未有的英主。
莫辭心裏想着,幾年前平叛的北疆部族戰敗後,餘下些許殘存勢力,東躲西藏,竟然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誘得主上手下人也起了反心,今日總算在永州截獲,被一網打盡。
他不禁想起方才那插曲,夜幕下的永州邊境,冬日寸草不生,殘餘的精銳叛軍抵死反抗,眼看着終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機會,可誰料不知何處,許多蠱蟲飛來,緊接着叛軍首領便如同被控制一般,揮刀斬向自己的部從,轉眼間已是血流成河……
待到只餘下為數不多的幾人。
大雪紛紛揚揚,滿目皆是蒼茫寂寥的白,他舉止斯文從容,自黑暗裏緩緩走出,鬓發微遮住眉眼,寒風摧刮紫衣,那身形單薄,卻自有股淡定從容的風骨,身上的銀鈴聲飄響。
叮鈴叮鈴,宛如惡魔的笑聲。
江火聽到莫辭的話後,擡手接住了空中飄落的雪花,那修長的手指宛如冷玉,指節骨感分明,竟是與雪融為一色。
他慢悠悠吹落它後,皎潔的霜花在風中飄蕩,直至消散于眼前,才轉過身來。
俊顏輪廓清晰而流暢,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雙薄唇殷紅如血,看起來病态而侬麗。
雪色拂在那眉眼處,露出一雙昳麗而柔和的細眼,眼角點綴着指甲大小的鳳尾蝴蝶刺青。
還未發話,眉眼已然笑意盈盈,
“甚好。”江火含笑道,上前走了幾步,卻吓得叛将幾欲自盡。
可他氣質也是極為溫潤如玉的,全然不似習慣了殺戮,浸淫血腥戰局之人,倒更像是誰家矜貴溫雅的公子,真不知為何會起如此反效果。
“不如讓末将來了結,莫讓他們髒了主上的手?”莫辭緊聲道,知曉江火性子喜潔,即便做這事時,也要手不染血,否則他會不悅。
他不悅,整個苗疆就要跟着顫抖幾分。
“不必,我自有打算。”江火說,眼尾那只鳳尾蝶半開,襯得面容又瑰麗又惑人。
他掌心攤開,上面赫然扭動着幾只傀儡蠱。
莫辭內心了然,深深望向那些叛将。
……
時煙蘿一個人走了許久,途徑巷子時,突然聽見裏面傳來細碎淩亂的腳步聲,她借着幽微的光打量,發現來者是個衣衫帶血的俊美少年。
其身後跟着許多苗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看着可怕極了。
時煙蘿在原地蒙了片刻,眼睜睜看着他們朝她奔來。
江火的目光鎖定在她身上,昳麗的長眸細微眯起,殷紅的薄唇微勾,卻又在瞬間斂去。
血液自唇角溢出,濺到了潔白晶瑩的雪地裏,分外刺目顯眼。
那些追趕他的苗人很快趕上來。
“他們是來抓活人煉蠱的,快躲起來。”少年對時煙蘿道,嗓音渡上凜冽的雪色,音色如珠如玉。
果真有抓活人煉蠱這種陰險毒辣的事情嗎?
時煙蘿滿心驚恐想道,可她不知該往哪裏躲。
那些苗人似乎發現抓她更輕松些,紛紛掉轉目标朝她而來,少年喘息未定,跟着沖到了時煙蘿面前,咬着牙負隅頑抗。
時煙蘿閉着眼睛不敢再看。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纏鬥的動靜終于停下了。
她擡眸看去,發現滿地都是苗人的屍體,少年倒在她腳下,眼角眉梢都是剛落下的雪花,神情脆弱。
時煙蘿無措極了,看了看四周,又害怕又惶恐,眼淚簌簌落下,嗚咽着泣不成聲。
“求求你,別死,別丢下我。”
少女的嗓音在雪地裏顯得格外清晰,翛翛風聲夾雜雪霰,襯出她內心的無助與恐懼。
仿佛此刻,他這個躺在雪地裏素昧平生的少年,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江火心裏就浮現些許奇異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少女靠近時的體香,使得體內蠱蟲活動的躁動被撫平,他想擡眼,确認一下她的模樣。
忽然,他的眼角一燙,臉上跟着重重落下幾滴熱淚。
少女掩唇,俯身擦去那側臉的血污。
江火感受到她指腹的柔軟,從未有過的溫情自那處傳來,惹得內心莫名驚動幾分。
他指尖一顫,徹底沒了聲息,雪落在他的身上,越覆越深,仿佛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