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吾意已決,不必勸我……
第38章 第 38 章 吾意已決,不必勸我……
月上柳梢。
裘刀動作遲緩地回到廂房, 一擡頭發現所有人都在院落中,看到他回來,都擡起頭看過來。
萬起甚至快步走了幾步到了他面前, 才啞聲:“師兄。”
他已經很久沒這樣喊過裘刀,可今日這樣就是不僅願意承認他錯了,而且承認,他也不願意事情演變到最差的後果。
他更承認是他。
是他不該偏聽偏信憑空臆想,他不該揣測師兄是被利用而死嫉恨祝衍的心魔。
他不該質疑穆輕衣, 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她為師兄寒燼難過。
可是。
這一切分明和穆輕衣還有其餘人沒有分毫關系。他只求一個公平。師兄死後,墟府被毀,還能得一個清淨的公平!
裘刀:“仙盟懷疑門內有邪修。”
萬起僵在那了, 其餘人也僵硬一瞬, 然後喧嘩起來,義憤填膺, 很快演變成悲怒:
“憑什麽!師兄是為蓮花村反修邪功, 可也已經自裁了!”
“寒燼和蕭起都因此而死, 還不夠嗎?”
“萬象門從不參與宗門紛争,邪修又能窩藏在哪裏!!”
和穆輕衣猜得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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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起卻死死握着拳頭,一言不發。
直到其他人都漸漸無力去争辯了, 他才擡起頭,咬牙:“是我們強求徹查師兄一事, 才引起了仙盟的注意。”
他擡起頭,目光卻滿是悲意:“仙盟本就對妖邪一事敏感,有了蓮花村,不知多少宗門會被他們懷疑。裘刀!師兄。我們絕不能讓此事這樣過去。”
裘刀也聲音喑啞:“萬象門已經是被邪修連累的無辜之人最後的栖身之所,絕不能被徹查。而且,如果仙盟知道穆輕衣的神魂與蝕心蠱有關, 那麽。”
那麽,連穆輕衣都要死。
偷聽的穆輕衣心想:好好好,你們終于有敏感度了,知道把這些事情鬧大了後果有多麽嚴重了。
但是。
洞府裏的本體托着個下巴,你們又想怎麽幫我圓過去呢?總不會還讓我犧牲馬甲來轉移吧?
穆輕衣暫時還不想真把馬甲都殉了,所以打算聽聽他們的辦法。當然是不會危害到她的前提下。
這時仙盟那邊,馬甲又發現了有仙盟主事召開了會議,主題便是要不要對祝衍出現心魔一事從長計議。
穆輕衣瞬間打起精神,一看發起人,眼神變了:沈長林?
他就是裘刀萬起單線聯系的那個主持人?仙盟副盟主?
好家夥,原來裘刀背後能量這麽大啊。
裘刀将刀壓在石桌上:“為今之計是要先證明心魔已去除幹淨,而後,為萬象門洗清污名。”
穆輕衣還在思考:沈長林,沈長林......靠,她嫉妒了。
為什麽她的馬甲不能坐到這個位置。
“可是我們要如何為他們為宗門證明?今天仙盟已經當着百姓面如此昭告天下,羞辱仙尊,還不夠嗎!”
“如果不是為了宗門,一屆出竅期長老,何必蒙受如此責難。”
“仙尊已經仁至義盡。如果不做這個萬象門長老,以他出竅期修為,反而無拘無束。”
柳叁遠啞聲:“......現在他們也真要做不成師徒了。”
一群人都想到穆輕衣那個歸還玉牌的打算,頓時不是滋味。
他看向裘刀,神色也悲涼:“裘師兄,你曾經說過于修道無緣的人,就是會克親疏友,一生涼薄,可穆輕衣什麽都沒有做錯,難道師長親朋,都要因此遠去嗎?這又是什麽道理?”
有人咬牙相勸:“柳師弟,你別這樣,輕衣師姐和仙尊斷絕師徒關系也是為保護仙尊。”
柳叁遠猛地回頭:“可是誰又問過仙尊是不是願意和她關系這樣淡薄!”
他轉向裘刀:“師兄,我只問你,天煞孤星,是不是即使親近師長,高朋滿座,到頭來也會親緣寥落,孤苦一生?”
裘刀沒辦法回答。“并沒有人知道孤星命格是什麽模樣,只是有人這樣傳言。”
柳叁遠聲音陡然嘶啞:“那為什麽,今日蓮花臺之上,沒有一個人為他們說一句話呢?”
“我們愚昧無知,就可以用毫不知情為自己開脫?我們往日留心,難道看不出來她對宗門沒有任何殘害之心嗎!”
“還有萬象門其他人,他們不是早知道,不是毫不震驚,也知道祝衍仙尊之心嗎!”
可是今日蓮花臺之上的萬象門,竟然是沉寂一片。
他們一言不發,不為祝衍心思龌龊而落井下石,可也沒有站出來說一個字。他們維護穆輕衣,可也沒有為她站出來反抗師門。
因為仙盟太勢大了。
因為他們知道即使保住了穆輕衣,穆輕衣也可能會死。知道即使萬象門為穆輕衣說話,其他人也不會為穆輕衣争辯。
偌大修仙界,區區一個萬象門太渺小了。
柳叁遠去劍宗之前,曾經有人諷刺說萬象門應該改名叫輕衣宗,在講學峰之上,又幾十名弟子一齊回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他們。
當時柳叁遠只覺他們是被洗腦同化了。可是現在想來分明是一種确認。
穆輕衣為萬象門生,可是這個宗門卻不能有她的名字。
她分明有這世上最适合她的道,可是卻不能順着她的道心,堅定地走下去。
是因為她嗎?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嗎?
柳叁遠聲音暗啞:“或許祝衍當日用靈力損毀師兄贈送穆輕衣之物是因為嫉妒,可如今我更願意相信,是因為他知前方是什麽。”
祝衍是散仙,尚可以克制,暫時不會被波及。可是師兄呢。寒燼呢。這個宗門其他人呢。
他們都只是普通修士。都只能做普通修士能做到的事。
裘刀啞聲:“你想說什麽。”
柳叁遠擡頭:“我們不應只着意澄清,而應為穆輕衣找到另一條合适的道。”
“為她聚攏天下之心,讓她即使不必走無情殺道,也能堂堂正正立于宗門,仙盟之中。”
裘刀:“這是不可能的。”
柳叁遠:“只要仙盟肯放過她,就是有可能的。”
萬起忍了又忍,還是揪住他衣領:“那師兄呢!那寒燼呢!柳叁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将師兄之死寒燼之死算作穆輕衣的功德,這樣就可以讓百姓樂意,讓仙盟樂意,讓她繼續做這個少宗主——”
“誰說我要牽連師兄,你忘了紅蓮衆嗎!”
柳叁遠怒吼:“不将師兄寒燼扯進去,也可以!我們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穆輕衣張張嘴。
柳叁遠盯着裘刀:“師兄,讓我去和少宗主說,将解除師徒關系此事壓下去,辦一個正式的拜師之禮,算是承認我們回去,待回去之後,我們掃清紅蓮衆。“
這樣或許可以扭轉一些流言。
但是裘刀說:“若是只我們,要解決紅蓮衆必須有穆輕衣,要她填陣!柳叁遠,你是要我們也勸她暫時去修無情道嗎?”
柳叁遠只是看着他,于是裘刀明白了。
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選擇,看似有選擇,也只是他們橫沖直撞無比魯莽做出來的。
因為他們的莽撞,師兄身上蒙受多重冤屈,寒燼雖只是将死,可終歸會因為藥人身份而死。
穆輕衣也是。她原本就決意不問世事也不修無情殺道,只是自己一人清修。
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遠不近的關系。
直到某一天,他們和師兄一道回到山門,目睹師兄被她殺死,而他們沖出來質問。一切就像滾雪球一樣,積壓至今日。
穆輕衣就沒有問過讓自己不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的方法嗎?可是怎麽可能呢?
如果她不想修這道,只要獨善其身就好。
只要不管萬象門,不關心任何人,仙盟來查和她有什麽關系。她只要繼續做她的穆輕衣,難道會有人去為難一個築基。
柳叁遠聲音嘶啞不成調:“這個金丹是穆輕衣想修的嗎。”
他只要是想起俞袅師姐對穆輕衣的勸慰,就覺得揪心。俞袅師姐還什麽都不知道,但是穆輕衣也一個字都沒說。
他人道花團錦簇,只有穆輕衣自己烈火烹油。誰能了解個中滋味?沒有誰。
任憑誰都不能将那幾十道威嚴的劫雷收回,告訴穆輕衣只要她不願意做,她就不會是這個金丹!
他們能嗎?
若說保持原狀,他們這一行人或許可以自欺欺人一段時間。可是如今種種,早已不是穆輕衣一人道心之禍。不是她一個人的道的禍。
是他們的禍。
如果是穆輕衣一人之禍,為什麽穆輕衣和祝衍仙尊心照不宣數年,只是今朝,就一夕被打破。
為什麽蕭起無聲無息活在這個世上,只是被他們發現就死了。
是他們錯了。
更是這個世道錯了。
所以不管他們怎麽走,都是錯的。為今之計只有錯得少一點罷了。
但裘刀仍然嗓音喑啞:“可明明我們白日才說,會改變這一切,明明我們之前才口口聲聲說,一切都可以回去!萬象門還是以前的萬象門!
“不會再有以前的萬象門了!”
所有人都愣在那。
柳叁遠有私心,所以他吼了回去。可他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樣,理解穆輕衣的想法。理解她手起刀落的果決。
也許誰犧牲根本就是不可控的。致命的是也許她控制得越早,犧牲的人就越少。
她是想清楚了這一切才接收寒燼的靈力,拿下殺死蕭起的功德。若說罪過,她才是最不希望一切繼續的不是嗎?
柳叁遠還在咬牙勸:“只要我們盡力挽回,她未必會喪失所有情緒,修成無情道。至少那時其他人還活着,萬象門還在!”
裘刀沒想到柳叁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師兄屍骨未寒,寒燼粉身碎骨,他轉頭就能忘了。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你拿活着的人和死人去比,永遠是死人更有價值。
暗處的穆輕衣若有所思,受到了啓迪。
萬起聲音斷續,聽起來像是聲音徹底嘶啞了:“如果是這樣,你就不該反對穆輕衣和仙尊斷絕師徒關系,不是嗎?這對仙尊也該有好處,你不該反對才對!”
他扯着嘴角,像是看穿柳叁遠虛僞的面具。可是又不能真的怪他。
柳叁遠只是不想師姐俞袅死,可他們又何曾想!
然而支持穆輕衣,就意味着讓她喪失人性,讓別的人再如此這樣犧牲,成全無情道。
萬起踉跄幾步撐住石桌。
太難了。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穆輕衣知道他們深思熟慮之後是這個結果,是會覺得諷刺,還是覺得理所應當。
宗門要犧牲她。他們也要犧牲她。說到底還是穆輕衣毫無選擇。
柳叁遠閉眼。
我為什麽不讓仙尊和穆輕衣斷絕師徒關系?
柳叁遠只是代入了自己,啞聲:“如果仙尊真的有別的想法,就該是數年來想方設法都了結師徒,可他沒有,反而細心掩藏。”
“仙尊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結為道侶,或是有別的可能。仙尊唯一所想是保留這段師徒關系,哪怕淡薄。他們終有一絲聯系。”
那已經是祝衍摒棄心魔後的唯一私心。他不想毀了這點唯一!
萬起臉色蒼白地仰起頭:“如果不斷絕師徒關系,全修仙界都會懷疑,萬象門藏污納垢,縱容師徒私情!”
柳叁遠扭頭:“那就讓仙尊脫離萬象門!”
他說完就緊捏着符紙,他以為自己不會說出來,可是終于還是說出來了。他說完就苦笑,看着他們的神色都煞白一片。
他就知道他猜對了。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沒有人,沒有人願意讓任何一方犧牲。
那就讓他來做這個壞人。
柳叁遠:“仙盟一直盯着我們宗門,無非是萬象門只是一個小宗,卻有一個出竅期長老坐陣,他們盯着的不是萬象門,是仙尊......”
“你瘋了。”
柳叁遠還想繼續說,裘刀已經厲聲喊:“你瘋了!”
柳叁遠只是執拗地看着他。
裘刀聲音發顫:“你明知道這個關頭脫離宗門,仙盟即使不會再管我們宗門,也會着重關注仙尊,仙尊即使脫離了宗門也不得自由,他求什麽?”
“你說他求什麽?”
柳叁遠反而激動起來,揪住裘刀衣領:“你說師兄為什麽自願赴死!為什麽寒燼寧死也要死在玉雪峰!為什麽蕭起也回來。”
他聲嘶力竭:“難道不就是因為舍不得宗門嗎?難道不就是因為,他們覺得她能辦到,覺得她既然是無情道,就心硬如鐵。覺得她既然随心所欲,就不會被感情所絆。”
“裘刀,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她不想這麽做。如果離開宗門能讓她得到喘息,為什麽不能讓仙尊這麽做?!”
裘刀眼眶發紅,抓着他的手:“穆輕衣無法控制,就讓仙尊主動舍棄?你——”
“少自以為是了!”
柳叁遠怒吼,他們沒法斷定他是因為心緒波動走火入魔還是這些天來早就想這樣說了。
“你以為你可以改變他們的想法,可以拯救所有人,可是穆輕衣才是他們世界的核心,如果她有辦法,為什麽不說!如果她有辦法,為什麽要這樣為難自己!”
“如果她有辦法,為什麽他們從來都沒有問過。”
柳叁遠真的不能接受俞袅去死。如果所有穆輕衣身邊的人都難逃宿命,他想讓俞袅師姐也有朝一日可以像祝衍一樣逃開。
可裘刀卻妄想保全所有人。
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就是想這樣希望。
“你總覺得只有你想找一個萬全之法。可你不是看到了嗎?他們的份量那麽重,她壓抑了這麽多年,還是沒壓制住。你為什麽覺得你能壓制住呢。”
“讓仙尊繼續留下,你敢保證仙盟不會徹查,萬象門不會一朝被颠覆,她做的那些犧牲的一切都是無用功嗎?”
柳叁遠抓着他的衣領,聲音一直在發顫:“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是只有你不想讓他們死。如果此事真的有選擇,穆輕衣是最不想讓他們死的那個。
他說完,就松開,靈符飄落在地,他也渾渾噩噩沒有去撿,而是預備離開。
裘刀聲音卻喑啞:“我沒有想過?你憑什麽說我沒有想過?難道一開始我沒有勸寒燼不要陷入進去,我沒有勸蕭起說出實情嗎!”
“可是師兄寒燼為什麽沒有逃走!為什麽蕭起仙尊沒有離開!!”
裘刀死死咬牙,把話說下去:
“還不是因為,他們也覺得憑什麽她身邊的人就要死!憑什麽她修了無情殺道,其他人就得逃!”
裘刀微微吸氣,眼眶酸澀:“穆輕衣一開始就沒有親近任何人,未必不是為了防止有一天,她還什麽都沒有說,甚至來不及保證,其他人已經棄她如敝履。師兄他們未必不知道離開穆輕衣他或許就不用死。”
裘刀也忍不住了,眼眶猩紅:“可是師兄和寒燼不走,就是為了讓穆輕衣知道,有人願意為她去死,也不和她相忘。”
寂靜院落裏沒有任何聲音,裘刀胸膛起伏,彎腰去撿起符紙,聽到柳叁遠聲音嘶啞地說:“可是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轉頭:“蕭起死了,仙尊現在也還存着對穆輕衣的在意,所以好似他沒死一般。”
柳叁遠嘲諷地笑了:“可是你看他能和你說一句話嗎?他能開口告訴穆輕衣,其實他什麽目的都沒有。其實他只是想跟着她,想靠近她的人少一點,讓她傷心的人就少一點。”
“裘刀,你太理想了。穆輕衣都不能拯救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卻妄想所有人都不受到傷害,這是不可能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已經金丹了。”
柳叁遠聲音凄然:“能讓她證道的人還有多少呢?你想這樣堅持,是想讓她最後也只有自己是嗎?我告訴你,若是誰讓我證道,我不害怕。我只害怕我死了,這個世界上理解她的人都死了,最後萬象門還是萬象門,她已經不是穆輕衣了。”
沒有人記得她是誰。
柳叁遠推開院門走了,裘刀捏着符紙擡起頭,想看有多少人贊同他,可是卻看到他們都是慘白的臉。
沒有人斷言。究竟是就這樣找解決辦法,還是幹脆犧牲一方比較好。
也沒有人斷言,他們代替誰做了這個決定事情就會這樣發展,他們也能承擔事情這樣發展的責任。
所謂左右為難,他們現在才體會到。原來穆輕衣一直做着這麽艱難的決定。
裘刀最後還是啞聲:“我們再怎麽争執,最後如何決定還是要他們自己來做。他說的沒錯,我們什麽都改變不了。”
彎月高高地挂在天穹,這一刻他們感覺大道是如此遙遠,照不到每一個人。
穆輕衣本來前半段還在聽他們吵,聽到後面情緒用詞太多了,她是多核處理器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了。
只能勉強理解到,柳叁遠堅持讓祝衍犧牲離開宗門,裘刀不願意做這個壞人,也不願意讓祝衍這麽做。
最後他們得出了一個誰都改變不了的結論,就不說話了。
穆輕衣:“......”
我就知道,相信他們果然還是不可靠啊!
穆輕衣開始自己琢磨,但是祝衍馬甲那邊被柳叁遠造訪了,她又頓住。
其實裘刀他們說一切都是所有人推動造成的她還是有點心虛的,說白了她殉馬甲殉多了,從第一次還有不忍,現在已經逐漸上手了。
所以仙盟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殺馬甲轉移一下注意力,都沒想到還可以讓仙尊馬甲離開轉移注意力。
仙盟也的确是關注高修為修士更多。
但她的仙尊馬甲可以是可以轉移注意力,但修為是個假的啊,就算離開宗門,也掩蓋不了多久.....
穆輕衣心煩意亂。
祝衍已經見到了柳叁遠。她以為柳叁遠是來勸祝衍離開宗門的,萬萬沒想到柳叁遠是來問,他之前是如何保住寒燼性命的。
雖然裘刀說寒燼沒有年過二十而亡是因為穆輕衣承擔了寒疾,可是他還是覺得藥人如此之多,能夠延長性命至二十,仙尊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但柳叁遠看着面前的祝衍,突然有些啞然了。
不知道為什麽,穆輕衣那麽怕冷,他的洞府卻常年冰雪,生人勿近。
這位仙尊也一直顯得極為冷清淡漠。
然而他心中還是願為穆輕衣挽發,願為她承擔無情殺道的無情,柳叁遠心裏一時複雜極了。
祝衍:“并無什麽特別之法。”他還是回避了這個問題,但柳叁遠忽然啞聲:“仙尊,若是您,萬象門保持原狀,您會覺得好嗎?”
他是在問他,覺得現在的萬象門好嗎。穆輕衣犧牲了那麽多師兄犧牲了那麽多,到現在是他們所希望的嗎?
這個宗門還是被仙盟被修仙界裹挾,違背了他們的初衷嗎?
但祝衍只是停頓片刻,然後說:“好壞與否,我也無法評判。但若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個确切答案。我可以告訴你,若是有朝一日需我在穆輕衣和我之間做選擇。”
他頓了頓。
但還是說:“我寧願是我。”
這句話其實已經是答案了。
柳叁遠會對裘刀那麽說,就是知道祝衍會先一步做決斷不讓穆輕衣為難,可是真正聽到還是覺得很難過。
“脫離宗門,您會變成其他宗門都想招攬的散修,也會因為沒有宗門依托,被其他修士針對。”
這對出竅期修士都不算什麽。但最重要的是。
“離開宗門,過往種種,一并勾銷。”
祝衍看上去并沒有留戀,可是他洞府內的冰雪下慢了一些,祝衍說:“我開始修行時,人修之間,并無如此大的分別,即使是修士,也可在凡間成家,眷戀紅塵。”
這些都是穆輕衣之前查到的,她很遺憾自己沒能在那個時候穿來,現在修仙界規矩越來越多了,有時候連她自己的馬甲都不是自由的。
所以穆輕衣讓他們“死去”的理由也沒有全那麽粗暴,有的時候她也會想,如果馬甲留在這不能做自己,那還不如回來算了。
祝衍看着柳叁遠。
這一刻柳叁遠才感覺到出竅期長老的廣闊深遠,他的閱歷他的目光,投注得永遠比他們清淡也渺遠許多。
可是不代表他不懂。
“即使分別,也不會有這麽大的不同。我離開宗門,也依然會維護你們。”
“那穆輕衣呢?”柳叁遠聲音又輕又啞,其實已經仿佛看到師姐的選擇。
這些人,性格不同,可是他們的選擇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并非畏懼生死,而是如寒燼般怕她一個人。
祝衍想試試不殉馬甲能不能讓本體晉升,所以他輕輕開口:“她存在,就是我們還存在着。”
穆輕衣的修為果然開始波動,接近了金丹四層。
祝衍垂下眼睫:“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她的一部分。”
柳叁遠苦笑。他完全沒get到天道想讓他理解的這句話的意思,反而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了這句。
這部分是穆輕衣記憶的一部分,也是穆輕衣的一部分。
哪怕他知道穆輕衣很快就會忘了。
哪怕他知道無情殺道沒有留情的可能。
可是,祝衍還是這般說。
柳叁遠依然拱着手,可是他覺得身上千鈞重,他感覺到了那種親手把兩個人分開,引導他們各自走上一條不歸路的沉重。
這沉重讓他喉嚨發燙。
可是祝衍卻說:“不去幹涉他人因果,其實是再精深準确不過的道法。柳叁遠,你說的不錯,但是此路,是吾自己選的。”
他說是自己選的。
柳叁遠的心髒和眼睛都開始顫動。但是祝衍還是不願意說是他或者穆輕衣幹涉了他的因果,要為他的道負責。
他自承其果。
“明日議事堂,我會将此事宣告宗門。”
柳叁遠僵硬地走出去,不知道多遠,忽然瞧見穆輕衣。她披着大氅,舉着傘,在風雪中好似茕茕孑立,孤身獨行,看見他,只是停住,沒有出聲。
其實穆輕衣只是想去找一找祝衍馬甲。但她沉默着。打算後發制人。
柳叁遠也看出她想去祝衍洞府,忽然像是被什麽擊中,踉跄一下跌在雪裏來。
然後穆輕衣快步走過來。
柳叁遠張嘴。
他不想說。可是他忽然感覺到游子期洛衡所說的那樣,大腦被一片空白侵入,奪占他的思緒,然後讓他脫口而出的感覺。
他渾身發抖,手指也發冷,依然聽到一個聲音,是他自己的,用他完全無法掌控的表情和語調哀求:“求求你。放過師姐。”
穆輕衣本來想扶他,聽到這句話,身形頓了一下,手還抓着柳叁遠的手臂。
天道的控制轉瞬即逝,柳叁遠回過神來:“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少宗主,穆輕衣......我......”
穆輕衣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後把他拉起來。
傘舉高,罩在柳叁遠頭頂,他只感覺風雪一樣侵入他的脊背。他心裏寒涼,一瞬間感覺到道的可怕。
他明明是想安慰穆輕衣,明明是想保住她,可是道卻讓他說出這樣的話,讓穆輕衣仿佛孤立無援。
穆輕衣知道天道是想這樣尖酸刻薄地諷刺她,報複她一下,但是她心裏反而輕松了。她也沒有刻意做什麽表情,只是淡淡道:
“我知道。”
“讓他們去死就是讓我去死,我不會的。”
然後就移開傘,走開了。只有柳叁遠留在那裏,腦海中回蕩着穆輕衣和祝衍仙尊幾乎一樣的話。
沒錯,就是這樣,她說得這麽平靜,把這句話作為鐵律,可是他們這麽多人卻沒有一人明白。
讓他們去死就是讓原本的穆輕衣去死。如果她還有其他機會,她絕不會這樣做。
可穆輕衣早沒有其他機會了。
寒燼臨死前希望裘刀讓穆輕衣好好活着。其實就是明白,她如果堅持不下去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戕了。
他們怎麽會覺得她是最不難過的人呢?
柳叁遠依然站在那,風雪滿身,直到白十二看不下去了,通知俞袅馬甲來了。
柳叁遠擡頭看見風雪不染的師姐,眼睫顫動一下。
穆輕衣還是挺喜歡柳叁遠的,所以才叫俞袅來。因為她發現了所有這些人裏,柳叁遠還是情緒比較穩定的。
而且每次發瘋都對裘刀他們發,對她和她的馬甲很少。
俞袅走近:“師弟?”
柳叁遠沒來由地眼眶酸澀:“師姐。”
他低下頭,哽咽:“仙尊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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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輕衣到了祝衍洞府,一句話不說收傘就開始打包行李。但是收到一半,兩個人頓住。
祝衍:“都拿走了會不會顯得我太小氣了。”
穆輕衣:“就是說。”
祝衍又沉默:“其實......”
穆輕衣捂住馬甲嘴:“不許說!!”
然而越不讓自己想自己越會想,祝衍只是說:“離開也只是緩兵之計,仙盟盯我一會兒,就知道我的出竅期修為是假的了。”
和蕭起一樣,最多只能做一時的障眼法,仙盟若還是要追究完全沒有辦法。如果他們的馬甲也是沈長林就好了。
至少權力大話語權大,完全可以颠倒黑白。
穆輕衣開始蠢蠢欲動:“其實,我們在仙盟還有一個馬甲......”
她剛到修仙界時仙盟還沒成立,但這些年也頗具規模,有點權利的不過是擔任管事罷了,真正有晉升空間的也不過就那麽一個。
但因為太容易被發現了,她就一直沒啓用,這麽多年,只是讓他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仙二代。
祝衍也猶豫:“應荇止和你長得太像了。”
穆輕衣偶爾會有這種腦洞大開的時候,她看着馬甲:“其實,完全可以說他是我的同胞哥哥——”
祝衍默默地看着本體。
兩個人思維一碰撞,穆輕衣勉強冷靜。是啊,沒有任何鋪墊,這麽設計一下萬一按結果去布置前因被發現就全完蛋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
既然裘刀他們那麽會腦補,其他人也不一定會直接懷疑吧?
思維還在打架,穆輕衣直截了當:“你就說,先編還是再犧牲一個馬甲代價大吧。”
祝衍沉默。
穆輕衣直接使用貼貼大法,抱住祝衍馬甲:“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俞袅馬甲,舍不得其他人......”
好好好,打不過理性思維就開始給自己打感情牌。
說到底本體的想法就是他們的想法,只是祝衍作為馬甲早就有犧牲的準備罷了。
他摸摸本體的頭給自己一點安慰:“随便吧。都被天道發現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還有剛剛路上碰到柳叁遠。”
穆輕衣埋頭在馬甲懷裏:“我直接給了柳叁遠一記重擊。”
這樣他肯定記得更深,祝衍馬甲離開宗門是他的鍋了。
雖然有點不道德。
但她就是不道德。怎麽了。
穆輕衣好好地貼了貼馬甲,還讓他給自己編了個頭發,然後說:“那明天就是離開宗門,然後去查佛修的事。”
祝衍垂下眼睫:“我們的離別都只是暫時的,如果你不想演了,讓我們回來就好了。”
馬甲雖然這樣說,但穆輕衣抱不敢樂觀态度。起碼要天道再也幹涉不了她誰也不能因為馬甲就殺了她(本體),她才敢光明正大。
不然,不論多少次。
她只救她自己哈。
第二日果然就是在議事堂召開宗門內的集會。裘刀他們一夜沒合眼,到了議事堂之上發現柳叁遠和仙尊早在了,都是本能一僵。
萬起死死掐着掌心,傳音:“你做了什麽!你和仙尊說了什麽?!”
柳叁遠沒有回答。
穆輕衣也沒有出席。
恍聞說她被仙尊以違背宗門律令罰在洞府裏思過了。
祝衍開口:“今日召集是因近日我于大道有窺,不願凡事累身,俗務憊我。與宗門其餘長老商議過後,也決議卸任長老一職,離開萬象門。”
他未說完:
“仙尊!”
“仙尊!”
三三兩兩聲音響起來,但裘刀他們去看,只有他們,萬象門的其他人都是一臉沉默。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難道在他們眼裏穆輕衣便不算是人,仙尊不算是人,他們做什麽只要對宗門有益就不會有一個人反對!
可是裘刀沒有開口,萬起也沒有開口。
就像柳叁遠被他們的話影響,會去詢問祝衍一樣,裘刀和萬起也在想,不影響任何人的決定就是好的嗎?
不讓仙尊就此割舍一切就不會變壞嗎?
他們明明知道不會。可還是不願意去做這個劊子手。但穆輕衣卻有這樣的勇氣。她到底在心底設想過多少次.......
“吾意已決,你們不必勸我。”
萬起卻咬牙:“仙尊若不懼我們勸您,為何要關閉穆輕衣的洞府,讓她不能來和您相見?”
祝衍一頓。
裘刀也問:“師妹知道此事嗎?”
祝衍看着他們。
總不能說她不來是因為演不出來也懶得演吧。
但看到他們表情還是決定反将他們一軍,于是平靜道:
“她欲斷絕師承時,也未告知于我。”
一群人一僵。顯然想到這兩難局面,已經不可能沒有人犧牲了。
祝衍:“你們也不必在意。我欲離開萬象門,也是因為我與仙盟,有一筆賬,要好好算。”
裘刀猛地擡起頭來。
但祝衍一早就知道,他畢竟是仙尊,當世出竅,若不能将仙盟羞辱于他之事完完整整還回去,即使不露餡也會有人輕視他這出竅期修為。
況且。他的應荇止馬甲不是需要功績嗎。
他就去送他一功。
計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