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希望她能替我活着
第12章 第 12 章 我希望她能替我活着
萬起他們一口郁氣堵在胸口,還沒抒發出來,突然眼前飛雪掠風,一陣瑩白,再擡頭時眼前竟然已經是另一番天地。
是距離宗門最近的玉雪峰!
而茫茫白雪中,衣袂翩飛的寒燼站在那裏。
他站在玉雪峰的頂端。
他說那天他跪下求其他人施舍他母親姐姐一口薄棺,讓她們兩人葬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的鵝毛大雪。他衣着單薄跪在穆輕衣的面前,從此一生都是穆輕衣的藥鼎。
現在依然是這片大雪。他已經成長為一個青年。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藥鼎至多活不過二十二歲。他已經二十四了。
萬起喉嚨劇痛。
如果說穆輕衣沒有仙緣是逆天求道,那寒燼活到現在,也是在逆天而行。
他明明已經沒有了必死的命運,他明明應該走出身為藥人,百死不能償,百病不能醫的窠臼。
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誰能來回答我。
萬起走幾步,幾乎被風吹得跪下。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卻感覺一切都堵在喉嚨裏,聲嘶力竭地喊出去:“你明明可以不用死!!!”
餘音在玉雪峰上回蕩,萬起崩潰了,他想起了周渡:“你們明明可以不用死。”
為什麽,為什麽......他的執念這樣瘋狂叫嚣,幾乎讓他一念之間要成魔,但是風雪稍靜點後。
他才看清寒燼的臉,他才發現,寒燼居然是在注視着他們的,他沒有萬念俱灰,也沒有一副這世界與我再無關的淡然表情,他只是注視着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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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今天才發覺原來他們也可以成為同道的友人。可惜這條路他走太久太久了。
萬起根本不敢想象,在這之前,誰會告訴他,會不會有人告訴他知道,離開穆輕衣,他還可以做許多與藥人無關的事。
但寒燼只是說:“我還以為,你們會覺得與你們無關。”
他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且坦然。寒燼只是忽然想到本體被他們質問時疑問不解的心情,想到他明明讓周渡馬甲悉心囑咐,拜托他們,但他們依然視若無睹,來找本體要個公道,要讓本體償命。
原來這些話并不是白說,只是在不同立場上,他們視角不同罷了,寒燼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離開難過。
可能本體會很難過,但是對于馬甲來說,如果他不抱着這樣的決心,很難繼續下去。他要讓本體軟弱的心底堅硬起來,像當初舍棄周渡一樣。
寒燼平靜擡眸,甚至只是負手:“若我當初早點說明就好了。”
他依然從容:“抱歉,我不是有意,現在才叫你們突然意識到。”
意識到寒燼這個人的命運,本該在二十二歲終結。他只是幫本體修正這樣一個錯誤,在這一點上,并不像周渡當時臨死時找到他們,還在雲臺頂提起他們時一樣。
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了。
裘刀上前幾步,要說話,但說不出來,風雪讓他的刀冰冷勝鐵,最後他才啞聲:“我們不會答應你的。”
寒燼只是轉開視線:“你們知道這裏為什麽叫玉雪峰嗎?這是師妹起的名字。”
“她說大雪紛紛揚揚籠罩這裏的時候,很像山披碎玉,人間新年。”
裘刀厲聲喊出來:“我們絕對不會這樣做!寒燼,我們不動手,就算取出蠱蟲也不會有其他人查探,仙盟視蠱為洪水猛獸,如果暴露出去你和師兄的苦心就白費了。”
你聽到沒有!沒有人會這樣喪心病狂。
不過寒燼繼續說:“寒燼也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名字。”
他輕輕地接住雪,然後繼續說:“其實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我知道我是師妹的蠱人時,我也很憤怒,我無所适從,一邊覺得她為我埋葬了母親和姐姐,我應該為報答她的恩情,就這樣為她償命,一邊又覺得,憑什麽?”
他試着從陌生人的角度把這個故事刻畫完整,免得本體又背上一條人命。
所以大雪裏他的聲音那樣輕又那樣重:“人并不像話本裏刻畫的那樣無私,我也想要活着,所以我心想,既然我們兩個都是早死的命,不如我把她帶下去算了。
我在她發燒那日往我試過的藥裏加了杜根草,讓她喝下去,然後看着她口吐鮮血,忽然開始哭,我哭得比任何人都厲害,我不明白。我被她重新帶回了穆家,我毒死了她,我贏了,可是我心裏為何這樣難過。”
“後來師尊找我,讓我把用過的靈藥,再給師妹用。每次我端藥來,看着她喝,她都喝下去了。”
寒燼擡起頭看着他們:“其實我與師妹,就如同那碗加了杜根草的草藥,我殺了師妹,也并不能讓自己活命,可我只是在今日,在這一瞬,突然很希望她能替我活着。”
他手握自己的劍,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寒燼的本命靈劍,就連它也和穆輕衣的劍如此相似,通體瑩白,質地溫潤。
寒燼寒燼,這樣的人其實不應該有這樣的名字,本性溫良,卻把一切埋葬在這兩場大雪裏。
他并沒有猶豫,灌注修為,直通經脈,就這樣刺穿了體內的靈氣屏障,直抵蠱蟲深處,然後踉跄一下,跪倒下來。
衆人都沒預料到他動手竟然如此迅速,僵硬一下,然後立刻奔了過去,萬起怒吼:“寒燼!!”
寒燼吐出一口血來。
本體在洞府裏淚流滿面,痛得死去活來,蕭起的手快被穆輕衣咬斷了,但是他覺得心裏更難受。又一個馬甲要離開了。
寒燼的靈氣流失得很快,可是雙目依然像初見一般,溫和明亮,他擡起頭注視着裘刀,他知道也明白這件事只能擺脫他。
哪怕寒燼沒有提一個字功法,哪怕寒燼沒有再說任何事,但是裘刀看穿了他眼睛裏的幾個字:所以拜托你們。
只是讓她好好活下去。
只是這一件事。
寒燼摔倒在裘刀懷裏,腹部流血不止,丹田內的金丹靈氣暴漲,試圖維持軀體的不損壞。
但是有蠱蟲在,靈氣只是越來越少,寒燼的臉越來越白,在萬起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裘刀死死咬牙,抓住了那只蠱蟲将他拽出來。
抓住蠱蟲的一瞬間,寒燼的眸光就那樣熄滅了。
玉雪峰的大雪刮起來,好像要三天三夜連綿不絕,又好像這一刻,馬上就要停了。
裘刀怔怔地看着那只半死不活的蠱蟲,看到它已經離開宿主軀體,但竟然還因為寒燼的殘存靈氣保護,還沒徹底化水,就感到掌心一陣顫抖。
他很明白,不能再明白,寒燼從來沒想茍且活過,哪怕沒有穆輕衣,沒有走上修仙這條路,他的命數不濟,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可是穆輕衣在,萬象門在,他還是脫離凡人的身份,做了一個可以對她有用的人。
他當然會竭盡所能讓他的死有用。
所以裘刀也死死地咬着牙,雙眼猩紅地記錄下了這蠱蟲體內靈氣的特征,他死死地用靈氣維持着寒燼身體的體溫,一直到雪都将他的手指蓋過了,裘刀才慢慢地擡起頭。
他看到雪花落在寒燼的睫毛上,讓他的神色似乎都變得安靜從容了。
像他的母親和姐姐一樣,即使有了那口薄棺,也是天地為墓,日月為奠。
裘刀喉嚨幹澀:“我們要為他找一塊碑。”
萬起眼眶酸澀,死死咬牙,落着淚起身,還被絆了一下,但他低下頭,從地上撿起玉佩的時候,還是不用看就能看清那個字。
那是“穆”。他一輩子都在做穆寒燼,從來沒有離開過穆輕衣。
萬起突然擡起頭,聲音凄厲:“我們為什麽要讓他葬在萬象門外,為什麽要讓穆輕衣避開,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讓她見到!”
“萬起!”裘刀高聲喝止。
他感覺到寒燼的體溫散失了,他變成雪融一樣,他已經死去了。
裘刀能理解寒燼的心思。他已經自由離去,不想再成為穆輕衣的陰影。何況,沒有穆輕衣,穆寒燼也不屬于萬象門。
他這一生,從沒有一個永恒的歸所。
“既然他喜歡這裏,那就把他葬在這裏,不要讓其他人來打擾他了。”
裘刀閉了閉眼,幾乎從喉嚨裏擠出這幾個字:“等安葬後,我們再查。”
萬起将劍猛地插進雪堆裏,聲音尖利:“我發誓,一定要找出背後下蠱之人!告慰師兄和寒燼的亡靈。”
裘刀接過那塊玉佩,看着那個穆字在他掌心變幻出不同的色彩,忽然意識到寒燼交代了一切,唯獨沒有提這塊玉佩,一定是從沒想過讓它落到其他人手裏或是被他們發覺。
這麽想着,他沒有提歸還給穆輕衣的穆家,而是将玉佩留在寒燼身上,然後起身。
大雪中一方小小的墓立在峰頂一邊,有略高的山崖做遮擋,還是堆積了不少的雪。
裘刀遠遠望着宗門,發現寒燼從來沒提過自己的離開,穆輕衣要如何接受。
她比他們更清楚,寒燼的命運,也更早接受,也因此更加冷漠薄情。
我不會送你,你是因為這句話才斷定穆輕衣不會挽留你的嗎?
即使死與死沒有分別,可她也連多留你一些時日也不願意,還說,如果你查不出來,就別再回來。
明明這一切都是她注定好的。可是想到寒燼拜托他們之事,裘刀又覺得痛苦。
他低下頭,平複了幾次呼吸,胸中仍然一片冰寒。
他知道,不論這兩個人,師兄和寒燼的死和穆輕衣有沒有關系,他都不可能對穆輕衣怎麽樣了。
活着,他只求她活着。
裘刀死死地握住滄浪劍,緩慢咬牙:“蠱蟲帶有佛修的道法,今日我們就啓程去佛宗。”
萬起眼眶鮮紅:“師兄!至少,至少要讓宗門知道寒燼師兄的事,要讓她來祭拜一次。”她怎麽能無動于衷!
裘刀:“她不會來的。”
裘刀聲音變輕:“我們被寒燼帶走那一刻,穆輕衣的洞府就已經關閉了,是他默許的,也是師兄默許的,萬起,以後不要再提今日的任何事,不管以後發現什麽,看到什麽,你我都答應過寒燼,你我承過師兄和寒燼的情。”
哪怕咬牙切齒,裘刀還是說了:“她是萬象門的少宗主,就永遠是我們的少宗主。”
沒有人可以從這墓上踏過去,中傷穆輕衣。
萬起死死按着劍,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但轉頭卻見蕭起站在玉雪峰之上。
他只是略略看了眼那墓,停頓一瞬,然後面無表情地淡淡将話傳到:“明日內門金丹以上弟子集會,你們都得出席。”
然後他轉身。
裘刀只看着他的背影說了一句:“寒燼的一切我都放進墓裏。”然後就看着他離開了。
蕭起回到洞府裏,捂着腹部靠牆休息了一下,才掀開狐裘做的屏障:
往日有寒燼在,這件寶物都沒有什麽用武之地,現在洞府溫度下降兩度不止。
穆輕衣蜷縮在被窩裏,眼睫濕漉漉的,蜷縮在那悶不吭聲地和自己生氣,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有時候就是這樣,做完了突然就情緒不好了,不是後悔,只是單純難過。
她打了好幾個噴嚏,也不肯用讓蕭起馬甲用修為暖和一下,過了好久才勉強道:“今天去把寒燼挖回來。”
她本來說不要讓她看到馬甲的“屍體”,但現在後悔了。
雖然那個墓也挺陰間的,但是周渡馬甲的身體她就沒丢,寒燼既然也是全屍,她要把自己帶回來。
穆輕衣靠着暖玉床角落,小聲地念叨:“我一定要讓寒燼和周渡重新活過來。”
蕭起沉默地拍拍本體的腦袋,感覺到本體想哭,張開手,果然被本體撲過來。
本體安排在明天就是知道自己還要緩一會兒,但是裘刀他們磨磨唧唧的,她還要自己動手,這是什麽地獄行為!
穆輕衣現在就是一種快要分裂的感覺,哭夠了才感覺好一點,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看到蕭起在那練習取暖術法有點怔愣。
蕭起別扭。雖然他沒有馬甲之間混身份性格的習慣,但是。“我會陪着你。”
哪天蕭起沒了,也還有下一個人。只要你在,我們就在。
穆輕衣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又披上大氅看着水鏡裏的自己,神色恹恹的,眼尾有點濕,看不出來。
她心想,自己還是太天真了,也許哪天再嘗試幾次,她就會心硬了,她摸着暖爐,耐心地等到天黑,然後叫上兩個NPC和蕭起馬甲,摸到玉雪峰上。
她修為不夠,但蕭起感知很敏銳,沒發現有埋伏,兩個人鬼鬼祟祟,穆輕衣蹲在自己墓旁邊,越看越不順眼,把墓碑刨了。
想到裘刀他們不走了,又默默地把墓碑重新插回去。
挖出來後,她揉揉眼睛看到寒燼馬甲身上的穆字玉佩,又想掉眼淚了。
其實如果不是死了就一定會回收數據,她大可讓寒燼馬甲假死一回,但是蠱蟲都在丹田裏被抓出來了,她只能感覺到寒燼的意識被抽離清空。
這具身體對她來說其實也只是一個皮囊了。穆輕衣怔怔地看着寒燼閉着的眼睛,還能回憶起用這具身體視角看自己時候的情形。
其實,寒燼的意識在她的腦海裏,從來都沒有離開,但是和過去的自己告別也會感覺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傷吧。
穆輕衣抱了抱寒燼馬甲,然後和一行人偷偷摸摸地回去,想了想,留了一具屍體在那,防止有人喪心病狂,至于真正的身體,那是她的,她的!
她只是帶回去而已。
過去兩個時辰後,裘刀站在玉雪峰峰頂,和身旁的人注視着墓碑。
萬起還沒緩過來,緊捏着拳咬牙:“一整天都沒來一下,你還叫我們過來幹什麽!難道她會偷偷悼念他嗎!”
裘刀只是看着掌心。他在玉佩上面留下了一個簡單的定位術法,不會被察覺,但只要玉佩在這裏,他就能感覺得到。
現在玉佩不見了。
裘刀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
也許穆輕衣真的沒有在乎過寒燼的生死。
也許她對他仍是當年大雪時伸出援手那樣的一視同仁,冷靜又淡漠。
也許她只是把他當成穆家人之一,僅此而已。
更深的情緒,不會再有了,否則她不會那麽平靜地叫讓他離去。可是看到玉佩終究被她帶走,裘刀還是看着墓碑,在心裏說,她願意記得你。
也許對你來說,這就夠了。
裘刀轉身:“走吧。”
他想知道穆輕衣找他們,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