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7 第五十六章
蕭九華已經停下了腳步。
他們本不該停下,因為雨水正沒過腳踝,水流自頭頂銅管嘩嘩淌下,而他們還未尋至出口,合該着急才是。
李惟清也半點不急,兩人的衣服又濕了也不甚在意。
他停下,是因為李惟清停下,李惟清停下,是因為面前的幾只大甕。
甕裏飄來一股苦膩臭味,他相信蕭九華肯定比他要早聞到,但蕭九華卻并未聲張,只好整以暇的同他一起慢慢走着。李惟清細聞,雖分辨不出其中成分,但他已經發覺,這味道與殷潔身上的氣味相似。
甕上有木蓋,木蓋上又壓有幾塊石磚,雨水還未曾滲入。
李惟清一時又忽地記起蕭九華曾肩扛殷潔又将之扔在棺材鋪前,這事本早該問,可時機總是不太恰當,總是忽生事端,叫他險些忘記提起這件事情。
李惟清在木屋中顧及崔曉,是看出他已經将蕭九華當做友人,所以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深知卉夢的功效,卉夢能令人做一場又一場的美夢,這夢可能是深藏于腦海的真實記憶、也可能是較好的期望……待經歷五場夢境,身中卉夢之人便會死去。很少有人知道,它也能令人在解毒醒後一段時間神思恍惚,喪失戒心,更易亂想。
崔曉當時連自個錢袋也不記得,顯然有些恍惚,上山後方才稍有好轉,卻也不像完全恢複。
于是他此刻方才問道:“蕭兄,我記起件事情,你可還記得在清水鎮我們便見過?”
蕭九華道:“何止,鬼市就已經見過一面,不過當時太亂,李兄忙着治病救人,便暫沒相識。”
他們說話又拿腔作勢起來,水嘩啦啦地流淌着,卻沒人着急。
蕭九華又道:“什麽事情?”
“那時,我曾見你扛着一個人走過,她身上的氣味便與這些甕中的味道很像。”李惟清道。
“噢。”蕭九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像是剛剛注意,嗅聞兩下,才又說:“确實相像,莫非,她就是在此處被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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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無稽之談了,四周盡是石牆,屬實無從挖起,況且李惟清已從崔曉口中得知,殷潔是在鬼市中被扛出來的。蕭九華不知是裝傻充愣還是故意調侃,李惟清除點穴一事外還沒見過他犯懶時的模樣,便覺得這人屬實有夠彎繞,說話有夠費力。
他想嘆氣,卻忽然咳嗽了幾聲。
蕭九華目光一凝,見李惟清有些不對,面色發紅,伸手一探,便道:“你發燒了?可先前你不是吃過了藥?”
他是親眼見李惟清吃過藥的,照理來說,李惟清現在合該是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才是。就算吸收差些,也該是平常模樣,怎麽會忽然加重?
李惟清攥攥手,自覺掌心滾熱,便道:“是病。”
感冒發燒當然也算一種病。
他當然并非在說這等廢話,而是在想被殷亦安一語道出的病。∫
他身上有病,除去讓烏刃打暈一回外,已有許久不能正常入睡,醫書已經從深看回淺,眼底青黑也日益加重。這樣境況很難讓人不心浮氣躁、心底不安,他卻相當放任自流,只是卻未曾想到,這病致使他自己配的藥也難起作用。
蕭九華也不追問,随口嗯了一聲。
“你好奇這甕中有些什麽嗎,如果好奇,我們打開看看也不妨事。”蕭九華道。
他這口氣相當像是長輩哄生病難受的小孩,李惟清聽着覺得好笑,竟也真的點頭應下,道:“搬這些石頭,可要費勁些。”
石磚的确很沉,蕭九華與李惟清一人搬了一些,就地放在水裏,也三兩下就将木蓋整個顯露出來。
只伸手一掀,木蓋便輕而易舉地被打了開來。
甕中蜷着一具枯骨。
将木蓋與石磚挪開,味道便愈發濃重,蕭九華只看一眼就将木蓋又給扔了回去,又拾起塊磚壓上,然後在鼻子前用手扇風,覺得難以呼吸。
李惟清五感沒他靈敏,卻見他如此,便也不再将之掀開。
蕭九華主動道:“這是鬼市的東西,或者,至少甕是鬼市的甕。”
既然是鬼市的東西,這些湍族人怎麽會就将其放在此處,是別有用處,還是因為這東西根本挪不走?
水流嘩嘩淌下,這些甕不算特別大,已經被水沒過三分之一,濺起的水花很高,他們方才掀開木蓋時,甕中也落入了些水。
這只甕忽然出現了裂紋。
這本是不應該的,李惟清伸手輕叩過甕,每一只都厚重非常,難以打破的。
何況,并沒有人用力擊打這只甕。
怎麽回事?
不可能是因為那具蜷縮的枯骨,幾根骨頭當然無論如何也不能重新拼湊,再長出血肉。
蕭九華将李惟清擋在身後,他的手上還拿着那柄華而不實的劍。
甕上裂紋寸寸崩開,黑水順其湧出,仿佛沸騰一般,竟是其中浸泡枯骨的黑水将甕撐裂。他們方才打開木蓋時這水分明沒有那麽多,可此刻這些黑水卻像是已成幾何倍的增長,甕已出缺口,幾支枯骨被忽然脹出的黑水帶出,李惟清與蕭九華都瞧見,其上分明趴着幾只蟲子的屍體。
蕭九華省去了憋氣的功夫,這氣味已然騰起,比盡是污泥的水渠還要猛烈幾倍有餘,比之他先前扛殷潔時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也不必憂心于這水是否有毒了,地道中本就已漫上一層雨水,這甕裂開後其中黑水一湧,非但沒叫雨水稀釋,反滲透入雨水,将周遭之也染了顏色,無論如何是避不開的。
除此之外倒是再無異動。
李惟清空手拾起一段枯骨,本想細看其上蟲子屍體,卻沒想那截枯骨離了水面便忽然變得極脆,只稍稍用了點力,枯骨便碎成粉末,從他手中落下。
發燒應還是令他思維遲鈍了少許,李惟清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愕然看着自己的手,半 晌也沒動彈。
蕭九華道:“這是什麽東西……我看還是趕緊出這地道為妙。”
他的表情不能說是愕然,但也着實略有驚訝,像是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黑色液體能忽然膨脹流出。他用劍将甕的碎塊掃至一旁,扯了李惟清一把,李惟清方才一驚,也道:“你說得沒錯。”
他們二人這才又邁開腳步,地道兩側擺滿了相同的甕,他們從中通過,直走了百步開外,才不見那些甕的蹤影,水也重新恢複了正常的顏色。
李惟清又重新提起方才被蕭九華轉移走的話題,他腦袋因病熱着,比起平常平添了幾分執拗,若是平日裏,他合該已經對此一笑而過,而非再三提起。
蕭九華似也沒有什麽瞞的意思,只簡略說道:“嗯,她是在鬼市之中,從烏刃手上搶下來的,趙大俠便讓我先出鬼市安置這姑娘。誰知百馨坊的殺手——先前所說的鄭家鄭青岚,你還記得吧?她突然殺到,不得已,當時剛好路過一個棺材鋪,我便将她放在了棺材鋪門前,與鄭青岚先行對招。但與她對招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很遠,待将她殺于劍下,又有幾名鬼祟人影經過,我便跟上他們,後來彎彎繞繞的才上了山。”
毫無破綻,李惟清也不知該如何再問,說殷潔的真實名姓,真實情況嗎?可他不想,總覺得暫且不提為好,于是二人便将這個話題又姑且撂下。
這地道之中本該有些湍族人,畢竟先前捉住的女人說有二十餘人正在地道之中,他們一路走來卻一個也沒見到。李聞雲說地道之中機關頗多,他們除卻最開始忽然落下的石牆以及方才的衆多甕外,也沒有見到什麽可以稱之為機關的東西。
他們既不知道崔曉他們已遇見許多湍族人,也不知曉一間石室裏頗多又目的奇怪的機關,更不知道操縱機關的尾琦已死,一路還算順利。
李惟清慢慢地思考,他在想,殷潔的事情又和這處地道有什麽聯系?兩種味道屬實相像,可味道這種東西,無論是臭得相像還是香得類似,總是說得過去的。他本想看看那些蟲子與伶人蠱是否相似,沒想卻半點也看不着——那些枯骨拿起來極脆,在水裏又好似很重,被沖出甕後沒一會便都沉了下去。
殷潔的事情竟好似還未結束,那些甕擺在地道兩側,要數清數目會耗費許多時間,他們也未曾查看裏面究竟是否都是相同的事物——假如是,那麽究竟是有多少具枯骨?
他們已然又拐過兩個彎道,水也逐漸增高,李惟清的步伐不由慢了下來,在水中走路總是要更難一些的。
但這也不是什麽問題,他們已經看見了地道的盡頭,蕭九華看的更清楚些,那裏正豎着一只梯子,又有一個直直向上的道路在等着他們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