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1 第四十章
崔曉忽然發現他們本不必采買這些東西,因為張棋已經被張洪堅接回了他家裏,而這些東西,張洪堅那裏都有。
更好的馬匹、更好的錦緞,以及筆墨紙硯。
假如他們說一聲,張洪堅是很樂意将這些東西送與他們的。
張洪堅顯然已經将他弟弟安葬,因為他的院子裏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屍體,張棋在他自己的房間睡得正香。張洪堅打開院門,這次崔曉是從正門進的。他注意到,門邊中元節用以焚燒衣物的鐵鍋還沒收拾,顯然張洪堅沒有心情,也沒什麽精力。
“二位少俠是……”張洪堅有些驚訝,他一時間覺得這個待了三年的小鎮未免有些太小了,天還沒亮時他去的棺材鋪就有這二人,現在他們兜兜轉轉,又來到了他的家門口。
他有些苦笑,以為他們又是發覺什麽不對,又要來找他問些問題。
“我們來瞧瞧張棋怎樣了。”崔曉說道。他買了一把木制的短劍,雖然用的不是什麽好木頭,但其上有雕花,做得也還算有氣勢,應該正是張棋這個年齡的男孩兒喜歡玩的。雖然這把劍沒法當真的武器來使,張棋也沒法拿出去與夥伴們炫耀——他有沒有可以炫耀的夥伴暫且不提,他根本就沒法看見這把劍有多好看。
但它卻很适合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用來練劍。
既不用擔心他會割傷自己,也不用擔心會砍到別人,再不濟也能拿來當做一個裝飾。
這其實是個不錯的禮物。
崔曉已經來到這院子有兩次了,可都是在夜晚,也都沒從正門進,他當時也沒心情關注別人家院子長什麽模樣。所以他從正門邁進來時才發現,這是個二進的院子,花草樹木看得出都有精心修理,卻十分安靜,屋門都緊緊關着,好像一個仆人都沒有。
難道平日裏都是張洪堅一個人打掃整理這個院子?
崔曉本想與李惟清一起去看張棋,卻被張洪堅攔下,他看着有些局促,對他們解釋:“這孩子一聽見有兩個人一起說話,或者有一個以上的人的聲音,就會忽然變得十分焦躁不安,所以我才将仆從都遣走了,如果可以的話……”
于是李惟清一人進去,崔曉與張洪堅只得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張老板。”崔曉的嘴總是閑不下來,縱使他本不是要來問些什麽,可一旦與另一人坐在一處,他就總要找些話題來聊,“你打算之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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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如果張棋狀态能好起來,便帶他出去走走,這孩子本就總想着見見江湖,當個大俠。”張洪堅目光一閃,“我在這裏找了三年也沒能找到殷潔的屍首,想必也是無望了……”
崔曉本已猶豫了一路是否要告訴張洪堅殷潔的事情,此刻聽他如此一說,便閉上了嘴巴,将這件事情咽到肚子裏,覺得自己再也不該向張洪堅提起與之相關的事情。
他聽過那段往事,也不見得覺得張洪堅哪裏值得可憐維護,但他覺得,張棋總歸是個好孩子。
張棋正躺在床上,雙眼蒙上一層白布,藥的苦楚氣味彌散在屋子裏。
李惟清推門而入,帶起一點清涼微風,又将門關上。他走路一向不算輕手輕腳,拿放東西也沒多小心翼翼,這門卻一下子關得很輕。
“張棋。”他說道,“我是一名醫師,來看看你如何了。”
張棋沒有回應,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睡了過去。
李惟清便走至近前,張棋的手正搭在床沿,他便将手搭上了對方腕處,卻忽覺不對。
這雖然也像是一個小孩子的手,卻比之要粗糙不少,且脈搏十分有力,但不平緩,顯然醒着,且有些緊張。
他再一看張棋,對方半張臉埋在被下,半張臉被布條遮住,他幾乎看不見張棋有什麽反應,但能見到他好似十分緊張的汗水。
現在這屋裏分明是不熱的。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自己的手,溫聲問道:“張棋?”
被子忽然被翻了起來,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當然不是張棋做的,他還躺在床上,被點了穴道,脖子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顯然方才這把短刀是架在他的脖子上的。
這是一個很矮很矮的人,矮的像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的表情卻是大人的表情,眼睛裏也透出一種狠絕來。
他的手臂也很穩。
“你是誰?”李惟清平靜地問道。
這個人說話時帶有一種奇怪的口音,好像并不能十分準确的念出音調,因此他的言辭雖然并沒有什麽差錯,聽起來卻分外古怪。他只說了一半:“你又是誰,為什……”
他之所以只說了一半,是因為一個一身黑衣的人已從房梁落下,只用一只手,便将他的刀橫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這個人武功顯然非常好,沒人知道他是何時進的屋子,甚至他在忽然落地時,也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行動幹練,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這一看,就是一個慣于在暗中行動的人。
“你好像并不驚訝。”烏刃用另一只手,點了這個很矮的男人的啞穴,才開口說道。
李惟清的确沒有驚訝,他依舊很平靜,就像他問出先前那句話一般平靜,似乎任何人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都不會慌張。他将手搭上張棋的脈門,說道:“不,其實我很驚訝,這是個湍族人。”
湍族擅水,大部分人畏懼陸地,不願上來。②
烏刃并非在說已被制住的男人,但他也沒有反駁,加重了些力道将其擊暈。他本不該再與李惟清說話,但卻仍然交代道:“我會審問他。”
“其實也不必。”李惟清緩緩道,“這人估計只是為了劫財,将東西盡數拿回,扔去官府算了。”
的确如此,雖然屋內抽屜都被合上,但并不完全,十分粗略。張洪堅給義子的屋子不會吝啬,一柄短刀如果挂在牆上,自然不會只剩下個鞘。
烏刃當然是知道的,但他仍然道:“不可。”
“……我是很驚訝。”李惟清忽然坦白道,“你還能出現在這裏,就是在為桓溫佘辦事,也就是說,你并不是鐘慕的人,可能也不是百馨坊的人。”
烏刃靜靜地聽他說。
“你既然給桓溫佘辦事,就至少是半個監安司的人,所以你至少該聽一聽我的話。”
烏刃稍稍點了點頭。
“來,幫我把這孩子的穴道解開,再把你手裏的人扔去官府。”李惟清微笑道。
“我本該将你也直接擊暈。”烏刃嘆道。
待烏刃又不見了人影,李惟清也已寫完一個藥方,張棋才剛能開口說話。
他聽着李惟清折疊紙張的聲音,忽然問道:“我是不是不能習武……不能當大俠了。”
張棋的聲音不太難過,好像已經将這句話想了千百遍,所以在說出時已經沒有什麽太大的波動。他的雙眼已經完全壞了,大概再也沒法睜開,所以他當然也是沒法子流淚的。
“誰說不能的,江湖上也有雙眼無法視物的俠客。”李惟清溫和道,“你還可以當大俠。雖然看不見東西,但手還在,腳還在,武藝內功也都在。揮劍的是手,邁步的是腳,你還可以成為大俠。”
當李惟清出來時,那柄本就挂在牆上的短刀已經歸到了鞘中,屋外二人渾然不覺發生過什麽事情。李惟清與崔曉乘馬車上山,他們的馬當然也已經換成了鎮子上能找到的最好的馬。
“這樣的話,那柄劍剛好派上用場。”崔曉聽了李惟清與張棋的對話,顯得有些開心,“師兄,之後若還能去清水鎮上,我也再買一柄木劍,不知道鐘魚用什麽武器,她可能也會喜歡。”
李惟清正在思索烏刃的事情,聞言不小心随口道出心聲:“嗯,若能再去清水鎮一趟,我也為自己定一副棺材。”
崔曉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來。
清水鎮上棺材鋪不止一個,但他如果要去,肯定要去殷亦安的棺材鋪。
殷亦安已經将醫工也打發走,本是獨自坐着,此刻卻弓着腰在桌上摸索。他在找自己桌上的油燈,卉夢雖是一種毒,但倘若與些其他藥材混合,又控制用量,其實能變成令人沉睡在夢中的強效安神香。殷亦安知道這東西能夠如何使用,當然也清楚這東西會害人上瘾,他此刻找着,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油燈。
秉燭書生就算是在白天,也仍拿着那支蠟燭。
他一手拿蠟燭,一手拿油燈 ,已經将兩手都占滿,所以他當然只能用嘴說話,勸殷亦安不用再找。
“殷亦安。”他直呼殷亦安的名字,“你在找什麽呢?”
殷亦安沒好氣地磕了磕拐杖,說道:“我找什麽……你快給我。”
“行,晴梅已經死了,卉夢只會越用越少,你開個價,這點兒我買了。”秉燭書生仍然是十足謙卑的語調,讓人聽不出他是否在開一個玩笑。
“晴梅死了?”殷亦安如遭雷擊,他頓在原地,喃喃道,“你哪兒來的消息……怎麽會……”
“空谷沒來我這兒買藥人,不是死了,還能是什麽。”秉燭書生的視線落在桌上,忽然也頓了頓,“殷亦安,你向右摸一摸。”
殷亦安聞言照做,竟是十分信任他的樣子。
他摸到了一朵木頭雕的花,一個約有拳頭大小的木雕花。
“……這是朵李花。”殷亦安喃喃道,将這木頭給了秉燭書生,拄拐走了兩步,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我有些老啦……比你們快得太多,又瞎,又沒力氣。”
秉燭書生接過那朵花,聞言道:“說來也巧,我大約知道這是誰的。畢竟我不瞎也有力氣,不如就替你跑一趟腿,将它送過去。”
“鬼市主人什麽時候那麽好心了?”殷亦安哼了一聲,随口一問。
“我遇見了一種感興趣的毒,我猜是晴梅做的,他總是做什麽都瞞着我們。”秉燭書生說,“正巧,這個人守着一朵本應該已經枯萎的李花,我當然就更有興趣了。”
紫金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