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5 第三十四章
“當時連遭闵兇,若非叔父見我孤弱肯躬身撫養,想必我孩提時便會遭遇不測。”殷潔呢喃,雙目幾欲垂淚,忽然意識到李惟清還在一旁,又停頓了話音。
李惟清像是讀不懂氣氛,又或是因為先前見了殷潔那般古怪模樣,一點兒不因她的遭遇動容。他見殷潔忽然停下,便插嘴道:“離天亮也不遠,我與我的另兩位朋友,可否先在老丈這裏暫歇?”
殷亦安看在殷潔的份兒上,自然是同意了。
既然是殷潔的朋友,他就不得不又開口囑托:“小子,你既然也尚為醫者,難道不知自身情況?殷家多少也曾有過名望,不如在此留個幾日,無論要去哪兒,調理一番身體再說。”
李惟清搖頭:“不必,老丈,這是幼時舊症,沒用。況且,我趕着去救人,等到人便動身。”
“你自己這副模樣,還救人?罷了,我也不勸。”殷亦安眉頭一跳,問道,“等誰?報個名號聽聽。”
李惟清稍一停頓,才道:“趙平。”
“趙平?”殷亦安搖搖頭,“沒聽說過,我倒認識一個叫寧平的。只不過他自從致仕,便再未出現過。……哼,他這個人迂腐得緊,這麽做定是為了遵守與哪個狗鼠輩的約定。若我知道這人身在何處,定然要将他給生拽出來。”
這會兒李惟清所用的香丸還未失效,他很快便注意到,方才屋內萦繞的卉夢毒的清淡氣味已然全部消散。
恰巧此刻有人急敲棺材鋪的門,殷亦安便拄着拐杖避過鄭青岚的屍體,緩緩向那側走去。李惟清望向殷潔,問道:“你日後如何?與你叔父待在一處嗎,還是尋仇。”
殷潔好像有些茫然,她抓撓着頸側,光線太暗,李惟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說:“尋仇?還能找誰尋仇呢……”
其實李惟清仍不大相信這人便是殷潔,她的出現未免太過巧合,就好像有人算計到了一切,讓她于此時被救出,又讓張洪堅揭露往事,只為使他們遇見、知曉這些事情一般。偏偏李惟清知道有一人能如此做,卻想不出目的所在。
殷潔的表情實有一瞬的扭曲,可是無人看見。
李惟清思考着,目光便逐漸地又凝在殷潔脖頸處,她将之抓撓指甲劃破了皮膚,雖有血痕,卻見她感覺不到疼似的仍在抓撓。
今天可真是熱鬧了。殷亦安一邊想着,一邊将門打開一條縫隙,問道:“幹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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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赫然是張洪堅張老板。
他在這鎮子上已住了三年左右,早已聽聞棺材鋪的老丈吃住都在這鋪子裏,還是第一次到這棺材鋪來,便是為了為他久別重逢的弟弟選口棺材。他面色不大好,眼周盡紅,聲音沉悶:“老丈,可有成品棺材?急用。”
張洪堅不怕這老板聽他急用便要宰他一筆,這兩年他在鎮子上開朗月清風樓賺的錢財不少,他只怕在張棋醒來前不能安置好張弘韌。張棋雖只是他義子,他卻将之當作親兒子看待,若是他與殷潔平安無事直到現在,想必孩子也會同他相像。
殷亦安問道:“身長?”
多年兄弟,在百馨坊時,他們也開玩笑似的說過,倘若在哪次任務中折了,得要個怎樣的棺材。二人心中有數,這事兒不過能拿來說笑,做殺手的,死在哪裏什麽樣子都不可知,給留個全屍也是奢望,更遑論拿到屍體裝進棺材?張洪堅無論如何也不曾知道弟弟會在自己家中斷氣,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待殷亦安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拐杖,才說道:“約六尺。”
“有成品素棺,若不介意,辰末再來取。”殷亦安且說着,便要關門。≡
辰末,那時天已大亮,李惟清該帶着花伊崔曉離開棺材鋪,殷潔也該被殷亦安安置妥當了,但張棋,約也該醒了。既有成品,張洪堅是等不及的,當即便将右手塞入門縫,拇指上的鎏金扳指恰好将門卡住,他急切道:“老丈,急用!既然有成品,為何不能讓我現下便取走?”
殷亦安老了,手上勁道沒有張洪堅大,關個門也犯不上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動用內力,一時不察,竟讓張洪堅擠進了門去。張洪堅剛一落腳,就險些踩到地上的鄭青岚,一閃身又險些撞到崔曉與花伊,再擡起頭來,就見屋裏站着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褴褛的女人,還坐着一個李惟清。
這逼仄昏暗的小屋裏又多一人,愈發擁擠。
李惟清沒有看張洪堅,他看着殷潔。
殷潔的表情十分奇怪,又逐漸變得像剛醒來時似的,額上青筋逐漸鼓起,甚至雙手的鮮血也逐漸止流,頸上傷口抓撓得更深,仍裹挾着從她指甲劃過殘留下的髒污,就在肉眼可見的逐漸愈合。
就在張洪堅推門而入時,有更多的光線一下子自門口而入,李惟清親眼所見殷潔逐漸變得青紫。殷潔的手背、大腿、面龐,她一切能被見到的地方,如同在極寒中被凍傷一般,大塊大塊地變得青紫。
李惟清從諸多臭氣中,嗅到了一股相比之下格外清寒的藥味。
殷潔扭頭,緊緊盯着張洪堅,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她竟足尖一點,如猛獸般将張洪堅撲倒在地。李惟清垂目看着身旁已被踏破的地板,默然無語。
他已經大致猜到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殷亦安雖雙目已眇,但聽力仍佳,合上門扉後惶然摸索:“潔兒,潔兒?”
在張洪堅心裏,殷潔是已死之人。他待在清水鎮數載,也不過是想将她的屍首找回好好安葬,哪裏能将這老丈口中的潔兒與殷潔聯系到一起?
他用上猛力,最初還未加內力,唯恐傷了這奇怪女子,但他随之愈發覺得,壓在他身上的仿佛不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弱女子,而是一座巍峨鐵山。
張洪堅不由得額角滴汗,将內勁一并使上,卻驚懼發現仍是敵不過她半分。可他雖耐力不行,這雙手臂卻能挽六十斤的弓。
這女子是何等巨力。
他手掌運上內勁,掌心微熱,殷潔雙臂卻好似血液流通不暢,冰涼的好似死人。一滴腥臭口水落在張洪堅臉上,他緩緩轉了眼珠去看身上這人——只覺得她已不能稱之為人!
倘若被一個口露獠牙、額鼓青筋、身上腥臭,滿是泥濘青苔的人,用巨力将推倒在地面,對方還從口中流出口水,誰都會覺得這人不像人,像只野獸——食肉的大型野獸。
她嘴唇未動,的喉嚨裏卻飄出輕缈的聲音來:“張郎……”
張洪堅姓張,他雖不知這女子口中的張郎指誰,卻理所應當地一愣。殷潔就趁着這一瞬的停頓,俯首就向張洪堅的脖頸咬去。
這一下很快,很用力 ,本該是要得手的。
可她卻頓住了。
李惟清不知何時已從地上站起身來,點燃了油燈。
殷潔的面龐又忽然扭曲,就像是五官不知該聽誰操控,驟然混亂,眼珠亂轉,手指弓成爪狀,不住顫動。
張洪堅本該趁此時将這女子掀下,卻也一時愣住。
因為殷潔已将她那過長的指甲切入頸側,攪翻劃動,血液卻如同凍結住一般,未曾流出。殷亦安因為這聲響更為慌張,可又因看不見而不敢随意出手,只得一聲聲喊道:“潔兒、潔兒?”
只有李惟清,面上有一種微妙的了然。
在張洪堅驚恐的注目下,殷潔用指甲夾出了一只有兩個指節大小的蟲子。
那只蟲子被殷潔夾出,仍在空中扭動着肥碩身軀,過長的指甲顯然也不好控制,蟲子一下子落于地上,彈向就靠在一旁的崔曉!
崔曉剛剛将眼睛睜開一條縫隙。
他方才好像做了一個夢,白蒙蒙的一片中,有人輕輕拍着他的背,将他交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顯然不會抱人,姿勢別扭,崔曉幾乎感覺自己要被夾到腋下。他想回到先前那個懷抱,卻聽那男人忽然開口說話:“……就拜托你了……”
他想聽清,也想看看這兩人是誰,拼命想要睜開雙眼,卻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籠罩着他的雙眼——他忽然意識到,他本就已經睜開着雙眼,而這片白色,正是一塊襁褓的布。
他也真的睜開了雙眼。
眼前卻是一個黑漆漆的大蟲子,朝他面門猛地撲來。
崔曉的腦子還不大能轉得過來,身體卻已先行動,手猛地将腰間佩的錢袋扯下,用了死勁兒,一把将那蟲子隔着布袋拍在地上。他隔着布袋,還能感到那蟲子正在奮力扭動,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而後他才有空擡眼看去,只見他的面前正是方才那自稱殷潔的奇怪女子。只是殷潔頸側卻已血肉模糊,有血液剛剛龇出,口目皆在滲血。随着她夾出蟲子,她渾身的膚色便迅速恢複如常,只是過長獠牙仍呲在口外,臉也被她自己撓得不成樣子,看不出本來面目。
崔曉剛剛看清,李惟清見他醒了,便又熄了油燈,屋裏倏時又暗了下來,同時殷潔一下子向前倒去,倒在張洪堅的身上。張洪堅不明所以,空舉的雙手無力垂下,扶在殷潔身上。
昏暗之中,兩人躺在地上,如同擁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