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8 第二十七章
李惟清半點也不在意花伊的冷淡,問道:“你殺的?”
花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閑的沒事做嗎?這叫張瑤的小姑娘腦袋也不值錢,身上又沒我要的東西,殺她作甚。”
花伊絲毫沒顧及李惟清的速度,拽着他磕磕絆絆已至竹林邊沿,邊走邊說:“她連扛帶抱一具屍體大半夜敲開棺材鋪的門,店鋪老板都被吓了一大跳。我看清她的面孔本不想生事,誰知她安排事宜時竟倏忽倒下,身上爬出一只大蟲子。……哼,這鎮子周遭有人監視,送上門的身份不用白不用。我本跟着那蟲子而來,誰知這就遇見了李小郎君你。”
“哪方勢力?”李惟清便問,“鐘魚是被誰捉去的清烨山莊,尚且安全嗎?”
“安全?我怎麽知道。”花伊顯而易見的有些煩躁,輕聲一斥,而後便不再說話,自棺材鋪後門而入,合上門扉。
棺材鋪沒點油燈,李惟清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清屋內擺設的輪廓,覺得這屋逼仄擁擠,難以邁步。
“誰呀……”一道蒼老的聲音自屋內傳開,李惟清只看得見門邊倚立的一團暗色,忽然緩慢地動了起來。這一聲唐突極了,屋內兩人卻皆無太大反應。
花伊雖看似沒被吓到,卻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老丈,屋內太黑,能否不要站在門口。”
且正說着,她尋到桌上油燈,将其點亮。
這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手上拄着一根 拐杖,臉上皺紋頗多,頭發已然全部花白。這屋子狹小,也沒有其他屋室,李惟清細細一看,覺出這屋內不知多久沒有打掃,角落處結滿了蜘蛛網,地板一踩上去便嘎吱嘎吱直響,想必也久未修繕。
可這名老人面上毫無愁苦之意,是一副慈祥之相。
李惟清稍稍蹙眉,伸出一只手,在老人眼前輕輕揮動兩下。那老人家忽地呵呵笑道:“不用試了,是真瞎。”又轉頭向花伊說道,“……姑娘,方才勞煩打掃了。老頭子竟沒注意你是何時出去,又是何時回來的,不知不覺睡過去了,方才吓了你一跳吧?”
“沒吓到。”花伊面不改色地說道,放下了油燈。
李惟清依言放下了手,不由自主地想道:他該是由地板響動的程度覺出我并非花伊,又因揮手帶起的掌風确認我不知他看不見,幹脆出言制止。卻又這樣對陌生人毫無警惕,是信任花伊,還是沒有所謂?
他兀自搖頭,覺得自己思慮過了,可還是忍不住想:如果是沒有所謂,這樣的人,不像是會被張瑤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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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一邊想着,嘴上便一邊順口說道:“花伊姑娘,先前你被張瑤吓到時……”
“誰說我被吓到了!”花伊打斷李惟清的話語,面皮發紅,稍作停頓後才又說道:“哼……要問什麽?”
“有沒有注意,她身上是否有什麽特殊味道?”李惟清不惱,安然若素地說完自己的話。
老人家拄着拐杖,已經慢慢地走到了李惟清身旁,代花伊緩緩說道:“全是血氣,有什麽味道也聞不到啦……倒是有兩張信箋,年輕人眼神兒好,你自己找找看……”
李惟清的目光落在兩張被血浸透的紙上,輕聲道:“好的。”
話是如此,他卻沒有動彈,半點兒也不像要把它們拿起來看看。因為他已經知道,那兩張紙是百馨坊的目标身上慣會有的判決,也知道上面一定曾寫着古巧、張瑤二人的名字。
這是百馨坊下的殺手。
若被不明就裏之人拿到,就算把這兩張紙拾起來反複翻看,也會因其上字跡全部被血浸濕,而分辨不出字跡,全然不得要領。
“花伊姑娘。”李惟清說道,“倘若方便,可否帶我去一趟街頭的醫館?我想去看看張棋是何情況,若是醫工處理不來,也好搭一把手。”
“這個時間,誰也不保證那張老板能不能把醫工從被子裏薅起來,帶到醫館給人治病。陪你去一趟可以,李郎,如果醫館沒人,我可不陪你找。”花伊一挑眉,随口應道。
李惟清反而露出些許訝然:“嗯,無妨,還請花伊姑娘幫忙帶路。”
醫館就開在藥鋪對面,李惟清卻好似第一次來到這條街道一般,顯然是記不得路的模樣。這醫館的門只虛掩,只要一伸手便可推開,李惟清卻稍稍側耳傾聽,拉住了花伊就要開門的手:“還是不要打擾醫者治傷為好。”
花伊就看他兩眼,問道:“你不是來幫忙的嗎?”
“需要搭手我便進去,但這醫工手法還算不錯,已在取異物了。”李惟清便道。
花伊狐疑的側耳靜聽,卻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裏面在做些什麽,只覺那攪翻傷處血肉的聲音格外令人惡寒。
眼見李惟清竟無動于衷,她也不好表現出厭惡情緒,便沒話找話,說道:“古巧的傷口我看過了,有一處的确像是她自己捅的……你們怎麽做到的?”
李惟清沒有回話。
屋內聲響,忽然令他憶起剛入空谷時的事情。
晴梅只承認了他這一個弟子。
他是由桓溫佘帶過去的,當時尚小,不過十歲出頭,正是對何事都會多加好奇的年紀。不過他熟讀詩書,又因家世,心思比同齡人稍重,對于那些奇花異草,猶如冰川的山谷,僅僅是多看幾眼便也作罷。
彼時,正是太和三年冬日裏。
他只知身在西北,卻不知自己具體在何處,只知二兄忽然松口放他外出學醫,卻不知究竟為何。
奇花異草與磅礴山脈沒有吸引去他的大部分注意,反而是一幫在山谷之中呆立、身上彌散着藥味兒,被一圈籬笆圈起的人,讓他看了又看。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面目呆滞、衣衫褴褛,光腳站在冰天雪地裏,卻一點兒也不發抖,唯有膚色顯異,被凍得發紫。
“桓叔。”李惟清當時問道,“他們是犯了錯受罰的仆從嗎?可人總也不能如此凍着,能否給他們一些取暖物什?”
桓溫佘領他向前走,腳步未停:“不必。這些人并非仆從,而是藥人,晴梅往日便在他們身上試藥試針,雖盡是自我手裏撥來的死囚,但你往後怕也是要親手在人身上試藥……不如就此跟桓叔回去,如何啊?”
李惟清吸吸被凍得發紅的鼻子,搖了搖頭:“等學成了,我再回去。”雖是如此說,可他仍是忍不住接着問道:“但何必在活人身上施針藥?這豈非無妄之災。”
“倘若不如此,又要怎樣确定效用?這些藥人基本都曾是殘暴惡徒,且經過繁雜手法變得耐藥又遲鈍,你不必為他們施舍擔憂。”桓溫佘且說且走,将頻頻回頭的李惟清帶到一處木屋前。
李惟清所逐漸聽見的,便是一陣十分大聲、毫無顧忌地翻攪傷口的聲音。
門是敞開的,所以血腥味兒也一并散出。
起先他并不敢擡頭,可随之又想起自己需得在空谷待上不知多久,便又擡眼看去。
他只看得見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橫躺在一塊兒竹臺上,向着門口露出上半張臉。這人面色十分慘白,皮膚上青紫交加,他第一眼看見時,還以為見到了一只女鬼。但随即李惟清就發覺不是,這是一個少年。
他能看得出,桓溫佘自然看的更為清楚,但桓溫佘未加理會,只說:“晴梅,給你帶來了個徒弟。你對徒弟可不能像對你那些藥人一樣……嗯,要不我還是在你這兒多留一段日子吧。”
屋裏傳來一陣擺放金屬器械的聲響,随後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傳出,這聲音聽着十分飄忽、虛弱,導致有些陰森:“信不過我?”
“哪兒的話。”桓溫佘拍了拍腰間挂着的酒葫蘆,似笑非笑道,“這麽些年不見,你又在研究什麽東西?......我看你現在研究的,也不像我經手的藥人啊?”
屋內沉默許久,忽然哼哼地笑了起來,晴梅在屋裏說道:“他是受了重傷,外面治不好,被直接賣來的,确實沒經監安司的手,也并非死囚……一只病狗,死了,你要帶走埋了就埋吧。”
李惟清瞧桓溫佘低頭向他眨眨眼,頗有不合年齡的俏皮勁頭,便知這是桓溫佘專為他而多問的一句話。倘若只看而不問,想必李惟清在近幾年,日日都會想起這雙眼睛來。
桓溫佘帶走了這個人。
李惟清摸着下巴琢磨,現在,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被帶走那人長什麽模樣了。
“李惟清……李惟清?李惟清!”花伊見他呆呆站在一旁也不答話,好似平白被魇住,不由得向他肩膀拍了又拍、推了又推,一再叫他名字。
李惟清毫無反應,跟沒聽見一般。
有兩個人,一個動作鬼祟,一個身影奇怪,正從街頭走來。
那動作鬼祟頗有些做賊心虛的人,正是崔曉,那身影奇怪的,正是扛了個人的蕭九華。
“師兄!”崔曉奔至近前,向他大聲喊道。
李惟清恍然擡頭,目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