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5 第十四章
◎趙平正向崔曉走過來。◎
這封信安靜地放在一邊,散發着香氣。
就如空谷善制毒制藥一般,百馨坊善制香。他們的每一封書信都以不同的香熏過,散發而出的味道各有不同,信紙材質也各有千秋。百馨坊通過這兩樣東西,構成了一種只有他們自己人才能明了的獨特暗號體系。
這封信代表着什麽?
代表着李惟清是百馨坊的貴客。
烏刃垂着視線,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這口氣發寒,冷意從他的身體裏向外透出。
他的時間已經浪費得足夠多,可既沒摸清李惟清的意圖,也拿不準他的态度,甚至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事情。這個人遠沒有表面上看來的好相與,就如同一道水流,在沒有親身試過之前,永遠也看不出它是否幽深、湍急。
李惟清笑了笑。
他問道:“你為什麽總是在看桌子?”
烏刃的視線好像黏在上面了,無論是喝茶、說話,他都不肯擡起他的眼睛,頭也微微低着。他先前在路旁旅舍擒住他們時,可比現在要坦蕩許多。
噢。李惟清又忽地想起:烏刃沒有戴他的鬥笠與面具。因為這兩樣東西被斬成了兩半,沒得戴了。
于是他誠懇地發問:“你需要一個鬥笠嗎?”
崔曉與趙平就在挑選鬥笠。
雖然崔曉并不懼怕這位名叫張洪堅的老板報複,但趙平說,還是蒙上面巾再戴個鬥笠為好,他自己的蓑衣笠帽也已經破損不堪,被放在了馬車裏。他樂得買個新的,反正是崔曉付錢,他只負責咕咚咕咚站在一旁灌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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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會,趙平已經在酒鋪與小攤來回走過三次。
當然還是崔曉付的錢。
崔曉少見的繃着臉,好像沒心情說玩笑話。趙平多看了他兩眼,就不再看。
他覺得不太順眼,少年人還是該多笑笑。
其實趙平大可不管這事,蕭九華托的是崔曉辦事,而不是趙平。但他本就想看看事态如何發展,所以才依然跟崔曉走在一起。
就像他也很好奇,為何那個乞兒分明有武功在身,被扔出酒樓時卻絲毫都不反抗。
崔曉随手選了兩個鬥笠付了錢,他先前原來并非在挑選,而是在發呆。
“還有兩個時辰,你想如何打發?”趙平問道。
崔曉的回答一點都不出乎趙平的意料:“等師兄。”
趙平不喜歡沒意思的事情,比如像崔曉這樣做無用功。所以他打了個酒嗝,不肯跟崔曉一起傻站在藥鋪門口,拎着兩壇酒、兩壺水、兩個包子,躺回了他們的馬車裏。
除了蓑衣笠帽,他那件髒得慘不忍睹的衣服也還丢在馬車裏。趙平順手将其卷成個枕頭形狀,酒水吃食往車上一放,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翹起一個二郎腿。
他哼了兩聲曲兒,一口酒剛剛飲下,忽地聽見了幾響銀鈴聲。
崔曉真的等在藥鋪門口。
他沒等來李惟清,卻在一個時辰後等到了蕭九華。
蕭九華換了身衣服,還是那般晃晃悠悠步伐極小的走路。他路過崔曉,便站在了他的旁邊,雙袖自然垂下,掩住了他的手。他沒拿劍,崔曉忍不住看了他幾眼,蕭九華卻毫無反應,就像他只不過是路過,在這裏站一站而已。
他們說過的話着實不算多,崔曉卻能明白他是懶得先開口,于是自己問道:“你做什麽?”
“趙大俠呢?”蕭九華問道。
“在喝酒吧。”崔曉想了想。
蕭九華看向街對角,沒有說話。崔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一名少年。這少年身量不大,一張臉上盡是黑灰,他将雙手枕在腦後,姿态閑适,肚子咕嚕咕嚕響着,衣衫褴褛,身前擺着個碗,是個小叫花子。
這很奇怪,沒有人會這樣乞讨。
“張棋!”
只聽不遠處一聲模糊的招呼,那乞兒便像是那受驚的貓兒般,一個打滾翻起身來,顧不上抗議得更加大聲的肚子,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了兩三圈,想找個能藏人的地方。
蕭九華輕輕皺起眉頭,眼睛向下方暼去,嘴巴抿了起來。他做出這般反應,是因為那乞兒把他們當作障礙物,躲藏在了他的身後。
蕭九華一般懶得理太麻煩的事兒。
焦急的腳步聲是與罵音一齊漸近的,跑來的人他倆還都認得,正是朗月清風樓的張洪堅張老板。崔曉狀似了然地擡了擡眉毛,把男孩兒往身後藏了藏。
那張老板急匆匆地跑來,左右一晃頭,見崔曉站在藥鋪前,便向他這邊走來。街上并非沒有其他人,為何獨獨向這邊而來?崔曉向旁側一看,卻見那蕭九華不知何時居然已經身影一閃,進了藥鋪,于是那名喚張棋的小男孩兒只被崔曉一個人擋住了半邊身子,可憐兮兮地露出半個腦袋。
張洪堅又不瞎,一打眼便看到了。
他不瞎,當然也看得見崔曉用布匹裹住的劍。
是以,他一路小跑過來,卻不敢直接伸手拽人,只讪笑着搓了搓手,說道:“這位少俠,可否讓個位置,方便我将那孩子帶走?”
張棋聞言,面上居然一掃先前懼怕,手指一擡,輕輕扒着下眼睑,朝張老板做了個鬼臉。張洪堅當然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但他能做朗月清風樓這般大的酒樓分號老板,并非全靠他身上的那點兒蠻力。他不自覺地搓了搓右手大拇指上套着的扳指,沒有直接發怒,但額頭的青筋卻登時繃起,跳了幾跳。
顯然是氣到了。
若不是他師兄還沒找到,崔曉那副清朗少年的模樣怎麽說也不會讓人忌憚,但他此刻完全沒有一絲笑意,面貌雖仍能看出些稚嫩,因着煩心氣勢頗有些淩厲,衣袍料子也不差,像極了不好相與的世家子弟。張洪堅從商這麽些年,以前商賈身份地位還低微到不值一提時,若是在江湖裏沒些門道,他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強盜、地痞流氓、截江匪、戰亂、野獸襲擊,無一不是能讓人歸于黃土的危事。尤其是橫行的強盜地痞,大多嚣張至極,若是撞上,只能交上財物以圖保命,可謂“見者不敢言,言者不得回”。
不過那是從前。
“為什麽?”崔曉站着不動,問道。
張洪堅的面部肌肉好像抽[dòng]了一下:“實不相瞞,這孩子是我義子,家務事,實在是沒有必要讓少俠指教。”
崔曉上下打量了他兩眼。
富商老板有個當叫花子的義子?
他是不大相信,張洪堅也不大好解釋。誰也想不到,張棋自己開口,打消了崔曉的疑慮。他吐了吐舌頭,一個沒注意,直接把嘴上沾的黑灰也舔進去一點:“義父,就先跟我出鎮子避一日再回來吧,這生意真不能做。”⑦
“胡鬧!”張洪堅忍着沒在旁人面前再破口大罵,“從午時開始,已經耽誤義父一下午的事情了!張棋——小兔崽子,別跑!”
趁着張洪堅邊說邊閉目用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太陽穴的功夫,張棋已經嗖一下竄出了半條街去。
“見笑了,少俠。”張洪堅敷衍地拱拱手,便又去追張棋了。
看來真的是多管了人家家務事,再加上還答應了蕭九華戌時要不請自來的進趟張老板家門,崔曉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蕭九華摸着下巴步出藥鋪,笑了半聲,慢騰騰地拍了崔曉一下,說道:“碗。”
崔曉一低頭,便看見張棋的破碗正倒扣着掉在他的腳邊。
崔曉拾起地上的破碗,将之拿在手上,卻突然覺得這碗很是眼熟。他的記憶力從來都很好,這碗上又有一塊極顯眼的缺口,不大可能記錯。
這好像同被張洪堅扔出去的那個乞兒的碗,是同一個。
難道先前那個被張洪堅罵着叫人扔出朗月清風樓的男孩,就是方才的張棋?
“想什麽呢。”蕭九華正歪着頭靠在藥鋪門口,看崔曉擺弄那個破碗,忽然站得直了些,又道:“趙大俠。”
趙平正向崔曉走過來。
不過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好像剛遇見了什麽奇怪的事。随着他漸漸走得近了,崔曉就看見他手上好似捉着什麽東西,正拿手指用力扣着,不叫那東西發出聲響。
趙平一走過來,看見蕭九華也在,露出了一個稍顯驚訝的表情,但除此外也沒什麽猶豫,擡起手便稍微晃了晃。那東西搖晃一下就發出四聲響,居然是個銀鈴——花伊的銀鈴。
崔曉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
倒也并非還在記恨糾結花伊帶鐘魚偷跑,只是花伊平日裏極寶貝那鈴铛,不會離身,可怎麽會在這裏?趙平表情也很奇怪,他知道琵琶女花伊有個一動四響的鈴铛,可這不是撿的,當然花伊也不可能親手給他。
很奇怪,這竟是一個小叫花子拿來同他換酒喝的。
【作者有話說】
“見者不敢言,言者不得回。”出自《行路難》王烈